- 且聽風吟(2023修訂版)
- (日)村上春樹
- 1196字
- 2023-06-14 09:34:03
3
“什么有錢人,統統是王八蛋!”
鼠雙手扶著吧臺,滿心不快似的對我吼道。
或許鼠吼的對象是我身后的咖啡豆研磨機也未可知。因為我同他并肩而坐,毫無必要對我特意吼叫。但不管怎樣,吼完之后,鼠總是現出一副滿足的神情,津津有味地呷著啤酒。
當然,任何人也不會計較鼠的粗聲大氣。店小人多,險些坐到門外去,人人都同樣大吼大叫,光景簡直同即將沉沒的客輪無異。
“寄生蟲!”說著,鼠不勝厭惡似的搖了搖頭,“那些家伙一無所能,看見財大氣粗神氣的家伙,我簡直想吐!”
我把嘴唇貼在薄薄的酒杯邊上,默默點頭。鼠也就此打住,不再言語,烤火似的翻動著擱在桌面上的纖細的手指,反復審視良久。我無可奈何地仰望天花板。這是他的老毛病:不把十根指頭依序逐一清點完畢,便不可能再開口。
整個夏天,我和鼠走火入魔一般喝光了足以灌滿二十五米長的游泳池的巨量啤酒,丟下的花生殼足以按五厘米的厚度鋪滿杰氏酒吧的所有地板。否則簡直熬不過這個無聊的夏天。
杰氏酒吧的柜臺上方,掛著一幅被煙熏得變了色的版畫。實在百無聊賴的時候,我便不厭其煩地盯著那幅畫,一盯就是幾個鐘頭。那儼然用來進行羅夏測驗(Rorschach Test)(1)的圖案,活像兩只同我對坐的綠毛猴在相互傳遞兩個漏完了氣的網球。
我對調酒師杰這么一說,他注視了好一會兒,不無勉強地應道:那么說倒也是的。
“可象征什么呢?”我問。
“左邊的猴子是你,右邊的是我。我扔啤酒瓶,你扔錢過來。”
我心悅誠服,埋頭喝啤酒。
“簡直想吐!”鼠終于清點完手指,重復道。
鼠說有錢人的壞話,并非今天心血來潮,實際上他對有錢人也是深惡痛絕。其實鼠的家也相當有錢——每當我指出這點,鼠必定說不是他的責任。有時(一般都是喝過量的時候)我補上一句“不,是你的責任”,可話一出口又每每感到后悔。因為鼠說的畢竟也有道理。
“你猜我為什么厭惡有錢人?”這天夜里鼠仍不收口。話說到這個地步還是頭一次。
我搖搖腦袋,表示我不知道。
“說白啦,因為有錢人什么也不想。要是沒有手電筒和尺子,連自己的屁股都搔不成。”
“說白啦”是鼠的口頭禪。
“真那樣?”
“當然。那些家伙關鍵的事情什么也不想,不過裝出想的樣子罷了……你說是為什么?”
“這——”
“沒有必要嘛!當然啰,要當上有錢人是要多少動動腦筋,但只要還是有錢人,就什么也不需要想,就像人造衛星不需要汽油,只消繞著一個地方團團轉就行。可我不是那樣,你也不同。要活著,就必須想個不停,從明天的天氣想到浴盆塞子的尺寸。對吧?”
“啊。”
“就是這樣。”
鼠暢所欲言之后,從衣袋里掏出紙巾,出聲地擤了把鼻涕,一副無聊的樣子。我真摸不準鼠的話里有多少正經成分。
“不過,到頭來都是一死。”我試探著說道。
“那自然。人人早晚得死。可是死之前有五十年要活。這個那個地邊想邊活,說白啦,要比什么也不想地活五千年還辛苦得多。是吧?”
誠如所言。
(1) 瑞士精神病醫生羅夏發明的一種性格測驗方法。用左右對稱的墨跡圖版讓受測驗者回答所看到的為何物,據以判斷其性格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