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且聽風吟(2023修訂版)
- (日)村上春樹
- 2077字
- 2023-06-14 09:34:02
且聽風吟
1
“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徹頭徹尾的絕望。”
這是大學時代偶然結識的一位作家對我說的話,但我對其含義的真正理解則是在很久很久以后——倒是至少能給我以某種安慰——的確,所謂十全十美的文章是不存在的。
盡管如此,每當我提筆寫東西的時候,還是經常陷入絕望的情緒之中。因為我所能夠寫的范圍實在過于狹小,譬如,我或許可以就大象本身寫一點什么,但對象的馴化卻不知從何寫起。
八年時間里,我總是懷有這樣一種焦慮和苦悶——八年,八年之久。
當然,只要我始終保持事事留心的好學態度,即使衰老也算不得什么痛苦。這是就一般情況而言。
二十歲剛過,我就一直盡可能采取這樣的生活態度,因此不知多少次被人重創,遭人欺騙,給人誤解,同時也經歷了許多莫可言喻的體驗。各種各樣的人趕來向我傾訴,然后渾如過橋一般帶著聲響從我身上走過,再也不曾返回。這種時候,我只是默默地緘口不語,絕對不語。如此迎來了我“二十年代”的最后一年。
而現在,我準備一吐為快。
誠然,難題一個也未得到解決,并且在我傾吐完之后事態怕也依然如故。說到底,寫文章并非自我診治的手段,充其量不過是自我療養的一種小小的嘗試。
問題是,直言不諱是件極為困難的事。甚至越是想直言不諱,直率的言語越是遁入黑暗的深處。
我無意自我辯解。至少這里表述的是現在我所能表述的一切。別無任何補充。但我還是這樣想:如若進展順利,或許在幾年或十幾年之后可以發現解脫了的自己。到那時,大象將會重返平原,而我將用更為美妙的語言表述這個世界。

文章的寫法,我大多——或者應該說幾乎全部——是從德里克·哈特費爾德那里學得的。不幸的是,哈特費爾德本人在所有的意義上卻是個無可救藥的作家。這點一讀他的作品即可了然。行文詰屈聱牙,情節顛三倒四,立意浮淺稚拙。然而他是少數幾個能以文章為武器進行戰斗的非凡作家之一。縱使同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與他同時代的作家相比,我想其戰斗姿態恐怕也毫不遜色。遺憾的是,這個哈特費爾德直到最后也未能認清敵手的面目,這也正是他的所謂無可救藥之處。
他將這種無可救藥的戰斗鍥而不舍地進行了八年零兩個月,然后死了。一九三八年六月一個晴朗的周日早晨,他右臂抱著希特勒畫像,左手拿傘,從紐約帝國大廈的天臺上縱身跳下。同他生前一樣,死時也沒引起怎樣的反響。
我偶然搞到的第一本哈特費爾德已經絕版的書,還是在初中三年級——胯間生著奇癢難忍的皮膚病的那年暑假。送給我這本書的叔父,三年后身患腸癌,死的時候被切割得體無完膚,身體的入口和出口插著塑料管,痛苦不堪。最后見面那次,他全身青黑透紅,萎縮成一團,活像狡黠的猴。

我共有三個叔父,一個死于上海郊區——戰敗第三天踩響了自己埋下的地雷,活下來的第三個叔父成了魔術師,在全國各個有溫泉的地方巡回表演。

關于好的文章,哈特費爾德這樣寫道:
“從事寫文章這一作業,首先要確認自己同周遭事物之間的距離,所需要的不是感性,而是尺度。”(《心情愉悅有何不好》,一九三六年)
于是我一手拿尺,開始惶惶不安地張望周圍的世界。那大概是肯尼迪總統慘死的那年,距今已有十五年之久。這十五年里我的確扔掉了很多很多東西,就像發動機出了故障的飛機為減輕重量而甩掉貨物、甩掉座椅,最后連可憐的男乘務員也甩掉一樣。十五年里我舍棄了一切,身上幾乎一無所有。
至于這樣做是否正確,我無從斷定。心情變得痛快這點倒是確確實實。然而每當我想到臨終時身上將剩何物,我便感到格外恐懼。一旦付諸一炬,想必連一截殘骨也斷難剩下。
死去的祖母常說:“心情抑郁的人只能做抑郁的夢,要是更加抑郁,連夢都不做的。”
祖母辭世的夜晚,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伸手把她的眼瞼輕輕合攏。與此同時,她七十九年來所懷有的夢,便如落在柏油路上的夏日陣雨一樣悄然逝去,了無遺痕。

我再說一次文章,最后一次。
對我來說,寫文章是極其痛楚的事情。有時一整月都寫不出一行,有時又揮筆連寫三天三夜,到頭來卻又全都寫得驢唇不對馬嘴。
盡管這樣,寫文章同時又是一種樂趣。因為較之生之艱難,在這上面尋求意味的確太輕而易舉了。
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大概還不到二十歲,當時竟驚愕得一星期都說不出話來。我覺得只要耍點小聰明,整個世界都將被自己玩于股掌之上,所有的價值觀將全然為之一變,時光可以倒流……
等我意識到這是一種錯覺,不幸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在記事簿的正中畫一條直線,左側記載所得,右側則寫所失——失卻的、毀掉的、早已拋棄的、付諸犧牲的、辜負的……但我沒有堅持寫到最后。
我們要力圖認識的對象和實際認識的對象之間,總是橫陳著一道深淵,無論用怎樣長的尺都無法完全測量其深度。我這里所能夠書寫出來的,不過是一覽表而已。既非小說、文學,又不是藝術,只是正中畫有一條直線的一本記事簿。若說教訓,倒也許多少有一點。
如果你志在追求藝術追求文學,那么去讀一讀希臘人寫的東西好了。因為要誕生真正的藝術,奴隸制度是必不可少的。而古希臘人便是這樣:奴隸們耕種、燒飯、劃船,而市民們則在地中海的陽光下陶醉于吟詩作賦,埋頭于數學解析。所謂藝術便是這么一種玩意兒。
至于半夜三點在悄無聲息的廚房尋找電冰箱里的食品的人,只能寫出這等模樣的文章。
而那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