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方還是沒變?！?

牽著母親莉莉的手，滿城紅葉盡收眼底。波士頓的楓葉總會在九月中旬才開始紅，等到現在的十月初，巴掌大的紅葉就開始落入大地的懷抱當中，直到十一月，被落雪的白色季節蓋住一切。

艾倫在這個波士頓最高的餐廳中，找到了自己回憶里的那種感覺，那種感覺微妙到無法言喻，卻讓人打心底感覺喜悅。

“你好，我們有預定，三個人?！?

“好的，多伊爾先生對吧，請跟我來。”

弗雷德在服務員的帶領下，跟艾倫和莉莉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很顯然，這位有錢的醫生并不是一時興起帶著艾倫出來吃晚餐，城尖樞紐(TopoftheHub)在這個景色絕贊的季節至少也要提前一星期才能預定到座位。

“所以，我敬愛的弗雷德叔叔，到底是什么事能讓你放下工作提前整整五六天預定這里的位子呀？”艾倫特意露出自己的小虎牙，那是他小時候向弗雷德撒嬌的時候最喜歡做的表情。

“沒什么，就是為了慶祝你能進入馬薩諸塞州理工學院學習罷了，之前也一直沒時間，”弗雷德望著莉莉，隨后在莉莉用口型比劃到“告訴他吧”后，深吸一口氣，總算把憋在心里許久的話說了出來，“其實，艾倫，今天來這兒的確是想告訴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艾倫挑起眉毛，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用虎牙摩擦著盛滿檸檬水的玻璃杯邊緣。

“其實，”弗雷德撓撓額頭，“你還記得是誰帶你來過這里嗎？”

“約翰啊，六年前的冬天。”

艾倫仔細回想著，六年前的冬天，一月。

那時的他不過僅僅十二歲，快要上中學的年紀。在他快要進行期末考試的時候，約翰向學校請了假，特意請了一天假，帶著艾倫在波士頓游樂園玩上一整天。然后，在下午，天還不算黑的時候，他們來到這上面，望著被他們踩在腳下的整個白色世界。

約翰親口告訴他。

并且從那一天開始，艾倫再也沒有見到過約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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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一月。

約翰仍舊是那樣不修邊幅，胡茬就像是用玻璃渣刮出來的那樣雜亂不堪，深藍色的虹膜早已渾濁不堪，他消失了整整三個月。

整整三個月，約翰都沒有陪伴在艾倫的身邊，甚至學校的畢業前家長會約翰都沒有去過，讓原本自卑膽小的艾倫被其他人嘲笑為“沒有爸爸的孩子”。

從小到大，他沒有去過一次艾倫的家長會，但唯獨那一次，是約翰承諾過一定會去的。

那一次的一定，艾倫原諒了約翰，因為艾倫的母親莉莉不斷告訴艾倫，爸爸只不過是參加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研究，就好像第一臺手機面世一樣重要。

于是在三個月后，約翰終于出現了，出現在艾倫的教室里。

艾倫心想，這一次他不會再被別人稱為“沒有爸爸的孩子”了。

約翰一出現，就帶著艾倫從學校里偷偷溜了出來，他給班主任留了張字條，讓艾倫偷偷放在班主任的辦公桌上。

然后，倆人在波士頓游樂園玩了整整一天，約翰陪著艾倫坐過山車，旋轉咖啡杯，陪他開了將近兩個小時的碰碰車。

他們一起吃著爆米花，看游樂園電影院里最新的3D電影，在電影中炮彈朝觀眾砸過來時，艾倫甚至都能感受到座椅的震動。

最后，作為一整天驚險刺激的旅程的終點，他們來到了城尖樞紐。

對艾倫來說，那是一切結束，一切又重新開始的時候。

“孩子，我需要離開一段時間?！奔s翰緊緊攥住艾倫的小手看向遠方，讓艾倫感覺到有些疼了。

“你要去哪兒？”艾倫能感受到約翰語氣中的凝重，他還記得上一次約翰出現這種表情的時候，是在家旁邊的公園里。

約翰抽了抽鼻子，艾倫以為他哭了，哪想到等待艾倫回過頭，約翰正舉著一張擤完鼻涕的紙自言自語道“我的天，我的鼻子吐了”，那怪異的表情把艾倫逗笑了。

約翰總有辦法把艾倫逗笑。

艾倫笑的很開心，他以為約翰只不過是像上次那樣，參與什么驚天動地的大研究，就好像手機剛剛出世一樣讓世人震撼。

“那你一定要快點回來哦，跟我保證。”艾倫被約翰抱回座位，他一邊大口喝著波士頓最出名的龍蝦湯，一邊揮舞著自己的小拳頭威脅約翰。那樣子，就好像約翰要是沒有準時回家，艾倫就要滿世界尋找約翰，給約翰的臉上來上一拳。

“好……好，我保證，”約翰捂住眼睛，他似乎真的開始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一定會盡快回來的，孩子?！?

自從那天過后，艾倫就再也沒有見到約翰。

他等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

一直相信約翰的那句承諾，直到某天一群中學一年級的孩子們在放學后把他堵在小巷，大肆朝艾倫的臉上招呼著自己的拳頭后。艾倫忍不住哭了，他哭著跑回家，質問母親為什么約翰還不回來。

自從和約翰在城尖樞紐吃完晚飯一起看雪景后，艾倫已經整整半年沒有看到約翰了。

母親告訴他。

“約翰……你爸爸他不會回來了?！?

從那時開始，艾倫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叫做精神病院。

而約翰，是在向法官哀求許久后，跪在弗雷德的面前，才擁有那么一天自由，出來陪艾倫的日子。

在他帶著艾倫離開城尖樞紐，將艾倫送回家門口后的當晚，他就已經住進國王山谷療養院里的402病房里去了。

也是從那一刻起，艾倫恨上了約翰。

他失去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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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艾倫?！备ダ椎聯u了搖頭，他跟莉莉驚恐的交換了一下眼神，“帶你來這兒的不是克里斯托弗嗎？”

“是約翰，我記得很清楚。”艾倫咬著牙反駁弗雷德，他記得，記得一切，六年前的所有細節，白色的雪景，游樂園，牽著他的那雙大手。

是約翰，絕不會錯。

至于克里斯托弗，他在時間變遷前壓根不記得有這么一個人，約翰從未說過自己有個雙胞胎弟弟，并且這個雙胞胎弟弟還是個該死的共濟會殺手。

“不，艾倫，你聽我好好說。”弗雷德試著握住艾倫的手，卻被艾倫反手甩開。

“你想說什么？我記錯了？還是我的病癥跟我爸一樣，我們圖靈家有一個遺傳??？我的胼胝體正在分裂？”

艾倫把弗雷德嗆得說不出話來，一直以來，弗雷德都像一個父親一樣幫助著艾倫，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圍下不求任何回報幫助圖靈家，在某種意義上他替代了約翰的位置。但始終，弗雷德也只是像父親一樣，他無法替代約翰在艾倫心中的地位，更不要說強行將艾倫與約翰共同的回憶代入另一個人。

另一個他甚至在原本的時間線根本沒有見過，沒有印象的人。

莉莉哭了，她好像忍了很久，但在艾倫的話語下，淚水的河堤始終沒有支撐住震蕩的河流，從眼角流了下來。

“你是從哪兒知道的？艾倫，胼胝體分裂的事應該沒多少人知道才對……”

弗雷德說著突然停下話語，他擔心自己的話會讓艾倫知道的更多，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該說些什么，艾倫給了他答案。

“胼胝體分裂，會讓我成為裂腦人，左腦與右腦不再互通。漸漸地，我左眼和右眼看到的東西也將不一樣，直到……”艾倫想了想，“直到像克里斯托弗如今這樣，小腦部分出現兩根副腦干，將我的左右腦連接起來。這樣，我的病癥才算是真正在物理方面有所好轉，你是想說這個嗎？弗雷德……叔叔？”

艾倫特意加重“叔叔”兩個字的語氣，他早已不顧一切，時間的秘密他忍了太久，他不想再忍了。

倒不如說，與其再這樣忍下去，再這樣經歷那些可悲的由他來親手拯救的結局……

還不如全盤托出！

弗雷德試著喝下一大口檸檬水讓自己冷靜下來，他用一種顫抖又較為平和的語氣向艾倫詢問：“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艾倫？聽著，我只是想好好跟你談一談這件事，好嗎？”

“約翰告訴我的?！?

“可是約翰，約翰早在六年前……”莉莉哽咽得更厲害了，很顯然，他們都已經以為約翰去世了。

在這個時間線，就連約翰的雙胞胎弟弟克里斯托弗都以為約翰在六年前的某場事故中丟掉了性命。

“沒錯，”弗雷德向莉莉遞去一張干凈的餐巾紙，“艾倫，約翰已經在六年前的那場大火中去世了?！?

艾倫思考了一下，隨后將自己的左手高高舉起，他想讓所有人都看見，看見那從左手袖口處掉出來的，僅僅只有一條再破舊不過的銅鏈掛在自己手指縫的懷表。

“那么這是什么？這是約翰給我的，在國王山谷療養院里，他本來應該住在403號病房，我在去國王山谷療養院的時候，療養院的護士告訴我的！”

“懷表”被艾倫重重的拍在桌上，他早就不想爭論，他只想讓所有人來與他共同分擔這一切。

艾倫不該獨自承受，從一開始就不該。

弗雷德呆呆的看著艾倫的左手，艾倫以為那是明白了什么的意思。

但是弗雷德的話告訴艾倫，他什么也沒有明白。

“約翰給了你什么，艾倫？”

“懷表！”艾倫有些著急了，他以為弗雷德在跟他開玩笑，“就在我左手這，天吶你別跟我開玩笑，這一點也不好笑！”

“艾倫……”弗雷德嘆了口氣。

可艾倫絲毫不理解弗雷德為什么要假裝看不見懷表，艾倫將手掌向前伸去，懷表差點都要裝上弗雷德的鼻子了。

“別鬧了！”弗雷德生氣了，他以為艾倫在耍他，又或是，艾倫的行為是胼胝體分裂的一種癥狀。

“難道你看不見懷表嗎？”

艾倫這才意識到，弗雷德的瞳孔至始至終都沒有聚焦到那塊懷表上，就好像艾倫的手上根本沒有東西一樣。

“不對，這不對，”艾倫慌了，“皮特……噢不，克里斯托弗能看到，約翰能看到，我也能看到，凡賽提……”

艾倫想起凡賽提，凡賽提的目光也從未看向過艾倫左手的懷表。

你們的慣用手都是右手，卻總會讓左手保持緊張狀態，遺傳病嗎？可能是吧？

那是凡賽提在艾倫第一次找他的時候說過的話，他當時摸過艾倫的左右胳膊，問過艾倫是否有肢體疾病，并且在白紙上畫過兩只胳膊的草圖。

不僅僅是艾倫，對凡賽提來說，約翰也不是左撇子，卻總會讓左手保持緊張狀態，又或者應該說是握著東西的狀態。

也就是說……

普通人壓根看不見懷表，只有裂腦人才能看見嗎？

難道這古樸的金屬氣息他們沒有辦法嗅到，這對艾倫來說稍稍有些沉重的重量他們也沒法感受到嗎？

艾倫想不到任何科學的解釋，但是憑借懷表跳躍時空這件事本身也沒法找到解釋。

弗雷德嘆了口氣，他似乎正在為剛才自己的失態而后悔。

對他來說，艾倫的舉動只是因為那可憐的遺傳病，只是因為遺傳病產生的幻覺，自己卻在跟病人生氣，那讓他無法原諒自己。

“聽著，艾倫，”于是，弗雷德的語氣變得比平時更加和藹，更加像一名醫生工作時的樣子，“其實我今天帶你來這兒吃飯，只是因為我和莉莉想告訴你，克里斯托弗要出院了，他要回來了。”

“克里斯托弗要……要…出院了？他為什么會進精神病院？”

“就好像你知道的，跟你剛才說的差不多，我不知道這病能不能遺傳。但是約翰和克里斯托弗都有一個病，胼胝體分裂?，F在克里斯托弗的病癥在物理方面有所好轉，精神也不錯，于是我想了想，六年了，也是時候該讓他出院了。”

服務員不合時宜的盛上龍蝦湯，端到艾倫面前，但是艾倫此時一點喝湯的欲望也沒有。

他滿腦子想的，只有上一次跳躍，在國王山谷療養院里自己見到的，那長著約翰的臉卻與約翰大不相同的男人。

克里斯托弗，那個他曾奮力對抗，能看到懷表的，知道一切的叔叔。

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