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多節義之人,兵才及城,人爭縊死,屋無虛梁,木無空枝。
時奴賊既得遼陽,遼東八站之軍民不樂從胡者,多至江邊……其后,賊大至,義民不肯剃頭者,皆投鴨水死——《李朝實錄》
……
時代的一?;?,落在個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建虜入寇遼東,對于這個時代來說不過就是一起小小的事件,不過就是一粒灰,但是對于遼東的漢民而言,卻是一座不可承受的大山。
數萬個家庭一夜間破碎,數十萬人旬日間死于非命。
有自縊而死者,有投水死者,更多的則是死于建虜屠刀之下。
徐鋒拎著滴血的戰刀從沈陽總兵衙門出來,只見外面街上已經擠滿暴走的遼民,這些遼民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甚至于還有孩子。
這些遼民手中操著柴刀、鋤頭甚至于扁擔,正四處追索建虜。
有個建虜從一條小巷中竄出,很快陷入遼民的團團包圍之中。
只見鋤頭與扁擔共舞,鮮血伴隨腦漿齊飛,倒霉的建虜很快化為肉泥。
“建虜!”有個半大孩子一回頭瞥見了徐鋒,當即揮舞著手中棍棒嗷嗷的沖過來。
火光中,徐鋒看到一對充滿刻骨恨意的眼眸,什么樣的遭遇,竟然將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變成了野獸?
“殺虜!”
“殺?。 ?
“殺光他們!”
更多的喊殺聲響起來。
更多的遼民操著鋤頭、扁擔嗷嗷的沖殺過來。
“刀牌手,保護將軍!”徐二狗率領浙兵從總兵衙門蜂擁而出。
眼看浙營與遼民之間就要爆發一場血腥混戰,徐鋒趕緊大喝道:“頭盔,卸頭盔,趕緊卸掉頭盔,快!”
徐鋒第一個卸掉頭盔。
蜂擁而出的浙兵也紛紛卸下頭盔。
頭盔之下,露出一個個烏黑發髻。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是否薙發,是挽著發髻還是剃成了金錢鼠尾,是明軍士兵與建虜之間的本質區別,兩者可謂涇渭分明。
“我們是明軍!”
“我們不是建虜!”
徐鋒和浙兵們指著頭頂發髻高喊。
蜂擁而至的遼民下意識減慢腳步,形諸于外的敵意也迅速消解。
“眾鄉黨,前面巷口有兩個建虜!”伴隨著又一聲示警,聚集在總兵衙門外的遼民頃刻間又如潮水般涌向前方不遠的小巷口。
看著遠去的遼民,徐鋒如釋重負。
浙營官兵也是長出一口氣,好險。
……
與此同時,在遼陽東南十里外的建虜大營之中。
剛躺下沒多久的努爾哈赤又被扈爾漢輕輕搖醒。
扈爾漢是后金五大臣之一,同時也是努爾哈赤義子兼貼身侍衛。
貼身侍衛可不是誰都能當,只有最受努爾哈赤信任之人才有這個資格,因此扈爾漢的地位甚至不在后金四大貝勒之下。
“扈爾漢,壕溝之積水排盡了?”
“稟大汗,壕溝之積水尚未排盡?!?
“那你喚醒我做什么?”努爾哈赤有些不高興。
扈爾漢有些無奈的說:“撫順額駙和遼兵炮隊遭明軍浙營偷襲……”
聽完了扈爾漢的陳述,努爾哈赤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沉聲道:“浙營?浙營不是已經在渾河南岸被老八給剿滅?”
“奴才也不知其詳情。”扈爾漢苦笑。
“還是讓撫順額駙當面與大汗分說吧?!?
“李永芳到帳外了嗎?趕緊讓他滾進來!”
扈爾漢應了聲嗻,很快就領著李永芳走進大帳。
李永芳一進帳就雙膝跪地請罪:“大汗,奴才有罪?!?
“你當然有罪,而且罪責不小?!迸瑺柟嘈拟獾溃鶄€牛錄的撫順漢軍一戰喪盡,好不容易才策反的遼兵炮隊亦遭屠戮,論罪處死十次都夠。
話鋒一轉又說:“不過本汗可以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
李永芳不敢有任何隱瞞,當即將之前發生的一切和盤托出。
聽完李永芳的講述之后,努爾哈赤皺眉問道:“你的意思是,襲擊你們撫順漢軍的是冒充正白旗紅巴牙喇兵的浙兵?”
“是的,那絕對是浙兵?!崩钣婪嫉?,“此外還有少量白桿兵?!?
頓了頓,李永芳又說道:“除了浙兵以及川兵,其他明軍無論是九鎮邊軍還是遼兵,都沒這沖擊力,簡直銳不可當?!?
努爾哈赤沉吟片刻后說:“叫老八來。”
扈爾漢當即派人把佟噶桿叫到了汗帳。
進帳前,佟噶桿心下甚至還有些竊喜,心說老汗寅夜相召,這是越發信重他的信號,但是進了汗帳并且看到努爾哈赤的臉色之后才發現不是那么回事。
只不過,努爾哈赤并沒有貿然將怒火傾瀉到佟噶桿的頭上。
雖然李永芳說得言詞鑿鑿,不像有假,但是努爾哈赤并未輕信。
而且就算李永芳所言屬實,努爾哈赤也不會輕易處罰身為議政四貝勒之一的佟噶桿,仍愿意給他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老八,撫順額駙說浙營仍有漏網之魚?!?
“而且冒充正白旗披甲人趁夜襲擊了撫順漢軍及遼兵炮隊?!?
聽到這,佟噶桿的心頭便立刻咯頓一聲,一句絕對不可能差點就脫口而出,不過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沉住氣,泰山崩于前而不色變。
“如今,四個牛錄的撫順漢軍已然叛走。”
“兩個牛錄的撫順漢軍及遼兵炮隊遭重創?!?
“從遼陽運來的十余門紅夷大炮亦遭到劫持?!?
“老八,你想到什么了嗎?”說這話的時候,努爾哈赤一直都盯著佟噶桿,發現這個兒子確實很能沉得住氣,臉色居然沒有一絲的異樣。
“阿瑪,兒子想到了。”佟噶桿一臉嚴肅的說,“沈陽可能會有危險!”
“沈陽?”扈爾漢愣了一下后說道,“襲擊撫順漢軍的浙兵不過六七百眾,就算迫降了四個牛錄的撫順漢軍再奪了十余門大炮,也絕無可能拿下沈陽,須知沈陽城內可是有穆哈連率領的六個蒙古牛錄,近兩千女真勇士?!?
“達爾漢侍衛忘了沈陽城內還有好幾萬尼堪?!?
“這數萬尼堪對大金可是滿懷仇恨,鬧起事來亦不可小覷。”
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從努爾哈赤的身后響起,隨即兩個身影從毛毯上坐起,卻是兩個女真少年,一個約十歲,另一個約七八歲。
說話的正是十歲左右的那個女真少年。
“沈陽城的尼堪?”扈爾漢頓時間變了臉色。
努爾哈赤回頭寵溺的摸了摸說話少年的腦袋,再轉回身重新面對佟噶桿時,臉上的表情又迅速恢復冷厲之色。
“老八,禍是你闖的?!?
“不要指望阿瑪會給你擦屁股?!?
“遼陽之戰,你就不要參加了。”
“你現在趕緊率十個牛錄連夜殺回渾河。”
說到這一頓,努爾哈赤又道:“我希望你能夠將功補過,剿滅這伙不知道因為什么緣故僥幸漏網的浙兵,同時務必保證沈陽的安全,確保軍糧無虞?!?
“嗻!”佟噶桿跪地打了個千,轉身離開。
……
直到這時候,努爾哈赤都沒把這事放心上。
佟噶桿雖然羞怒交加,但也只是羞怒而已。
父子倆壓根沒有想到,沈陽此時已經失守。
當初春的第一縷晨曦從東方的山脊上灑落,當暴走了半夜的遼民逐漸恢復理智,當狼奔豕突的建虜都被錘成肉醬,喧囂竟夜的沈陽城終于恢復平靜。
徐鋒也帶著兩哨浙兵趕到府庫與童威、秦輔明他們匯合。
童威、秦輔明他們也險遭遼民的襲擊,危急關頭也是卸掉頭盔,靠著頭頂的發髻才免于一場慘劇。
童威沖上來就給了給了徐鋒一個熊抱。
“阿牛,我們立功了,我們立大功了!”
童威興奮得滿臉通紅,說話聲音都變了調。
因為這一仗的結果真的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他原以為徐鋒的冒險之舉會落個損兵折將的下場,搞不好浙營僅剩的六百多殘兵都會折在沈陽城下。
他甚至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可是做夢都沒有想到,居然真拿下了沈陽。
而且付出的代價也是微乎其微,近乎完勝。
這可是沈陽城,遼東都司第二大也第二堅固的雄城!
秦輔明也是頗為感慨:“自從萬歷四十三年、老奴叛明稱汗以來,我大明天兵與建虜屢戰屢敗、喪師無算,丟失大小城堡更是數以百計,就從沒有贏過一次,更沒有奪回過哪怕一座城堡,但是今天,咱們浙營卻一舉奪回了沈陽!”
“而且是以六百殘兵奪回的沈陽!”童威一拍大腿說道。
“還是從老奴親自率領的十萬建虜大軍的眼皮子底下奪回的沈陽!”
秦輔明又接著說:“就憑這份戰功,別說副將或者總兵,朝廷就是直接封將軍為五軍都督府左都督也是應該。”
“對,朝廷就應該封阿牛為左都督?!?
童威的嘴巴都咧到耳朵根,仿佛朝廷真的已經敕封徐鋒為左都督。
娘嘞,阿牛如果當了總兵甚至都督,那他童威少說也得是個副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