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毛發的人類，在動物界里本以持久見長，但難免有些特殊個體，既不持久，也不見長。
“專業運動員的成績是奪秒，學生的成績是爭分！俗話說短途看快，長途稱強！你們看看，坂本就是又快又強的經典代表，全程2000米，五分零二秒到達，與奧運紀錄不過相差十八秒而已，真不愧是我校公認最優秀的健兒！雄鷹展翅，天高萬丈任翱翔！虎嘯山野，林間百獸俱俯首！”
“其余的人也不要氣餒，堅定，執著，耐力和希望，在一點點凝聚！力量、信念，伴隨著你們的奮斗與拼搏，在遙遠的終點線上逐漸放光！時代的強音正踩在你們的腳下，不要放棄！繼續沖??！”
聽著跑道邊那個手里拿著秒表和體育成績單，還在扯開嗓子嚎的卷毛男，還有一旁女子1500米結束，七八個女生躺成一排的盛況，內田悠馬決定重排教師四天王。
抱歉，是我年少輕狂，國文老師，以后特長只有催眠的您恐怕才是墊底的那位了。
……
高中生長跑比賽的最終差距往往很大，大到甚至能用分而不是秒來計算。
知道該怎么跑的人往往體力充沛，呼吸有度，1000米跑完也就撐著膝蓋喘一會兒，買瓶飲料回來還能悠哉悠哉趕上看其他人的窘相。
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阿宅們，遇到測試就顯得無比苦手，速度忽快忽慢，呼吸毫無節奏，與其說是跑，不如說是熬，人類在寒暑假里的墮落成果在他們的身上一展無遺。
媽個雞！
別讓我知道是誰提議的開學就先測一下，等到了學期末的時候再測一次，看有多少進步。
一定堵門弄死你啊！
內心在咆哮怒吼的內田悠馬還在艱難地跋涉著，手臂保持著擺臂邁腿的跑姿，但速度一言難盡。
嘴巴微張開來，一口接一口，仰頭邁腿，有一步是一步。
“呼、哈……”×2
唉？我喘息都有回音了？
內田悠馬下意識朝旁邊看了一眼。
才發現滿頭大汗的千原也在同步前進，艱難跋涉。
面色通紅，眼神迷離，臉頰上流淌有汗水，些許發絲被黏在額頭上。
看精神狀態，受到的創傷似乎比內田師傅還要嚴重，連嘴也像忘記了如何呼吸，像蹦上岸的魚一樣本能地吞咽空氣。
有種體力廢宅的既視感。
恍惚間能讓人回想起家里某個明明打人如掛畫，但卻又搬水如死狗的老姐……
“現在讓我們把目光投到最后，雖然內田同學和千原同學身形搖搖晃晃，但他們仍在前進，哪怕明知自己只是電影里謝幕CAST表上無足輕重的一行小字，但那雙幾度被汗水淹沒的眼里仍然綻放出了決不放棄的光芒！”
“呼、呼……”內田悠馬還在喘氣。
不過相較于之前的疲憊，現在的他眼神中多了一股幽冷。
殺意如脫韁野馬奔騰。
一雙腿逐漸邁出奔跑健兒般的氣勢。
“哦豁！內田同學終于開始加速了！”體育老師手里拿著喇叭，嘴里瘋狂吐詞兒：“內田同學還在不斷加速，他的腳步越來越快，臉上表情也越來越猙獰，看來就算是傳聞中校草級帥哥也會有失態的時候……此刻全班男女生都已經能看清他臉上的兇殘表情！至少也是有期徒刑五年起步的兇徒！”
死卷毛！我一定要宰了你！
內田悠馬咬牙切齒。
“呼、已經到了最后階段，還有四百米左右的距離?！斌w育老師如同戰地記者般現場繼續播報，“似乎是被內田悠馬刺激到了，千原同學也開始提速?！?
他的手掌往上一揮，就像是發出了什么信號一樣，旋即一邊剛剛跑完的女生也開始呼喊：“千原同學，加油，勝利就在前方！加油，反超內田呀！”
呵。
內田悠馬邊跑邊側頭看。
同樣是吊車尾……啊不，自己都套他四圈，從這學期開始就已經不算吊車尾了。
可為什么大家受到的待遇卻天差地別??！
太不公平了！
……
一分鐘后。
“我死了……”
已經跑完的內田悠馬有氣無力喊了聲。
“好死！好死！”
無論男生還是女生，集體開始鼓掌，甚至有放學后大家一起出去開趴慶祝一番的想法。
“不是吧……開課熱身而已，這就萎了？”頭發是標準離子燙卷毛的體育教師打了個哈欠，將水遞過去，不住搖頭，“看來放了一個多月的假，你們都墮落了啊……”
身著標準運動服的坂本扶了扶眼鏡，神態自若，和周圍敗犬形成完美反差：“沒辦法，根據普遍規律，現在大部分的高中生放了假以后都成了阿宅，除非有人約著一起出去，否則基本上就在做家里蹲?！?
草。
影射（×）
明射！（√）
現場男生集體感覺中槍了，而且還是致命傷。
可仔細一思量坂本大佬的話，又總覺得好像意有所指，在暗示著什么……
“咕嚕咕嚕咕嚕——呼，我又活了！”
猛灌礦泉水灌到飽的內田悠馬長吐一口氣，然后轉頭。
看我干什么？
難不成想把我重新送回三途川？！
“先說好，我放假時候也沒怎么出門，除了偶爾要替老姐出門買菜買零食打醬油外，其他時候都在家里打游戲，完全沒有發生你們腦海里那種跟女孩子約會之類的劇情。”內田悠馬雙手比出一個大叉，想要提前杜絕他們的迫害。
“真的嗎？我不信。”有人舉手質疑，“按照內田你的尿性，放假肯定有去約女孩子一起逛街吧！”
內田悠馬無奈垂首。
這是何等莫名其妙的油鹽不進！
難不成還要我拿出游戲存檔時長的截圖給你證明一下？
“他不說話了，肯定是默認！”
“……”
老子不是默認，是對你們無語了！
“別耍寶了行么。”內田悠馬扶額，深深嘆了口氣，舉掌賭咒道，“大不了我發誓，寒假期間絕對沒有跟我老姐、老媽以外的女性有說過超過十句話，若有虛假，必遭天打五雷轟，化為灰灰?！?
男生們集體抬頭仰望天空。
沒有打雷，也沒有下雨。
應該是真的吧……？
“用網絡軟件聊天算么？”一旁剛剛起身捂著腰舒展筋骨的島埼芽衣忽然插嘴道。
“也算！”班級男生異口同聲。
“那我舉報，他寒假最后幾天跟我求作業抄的時候說話超過十句了，我手機上還有聊天記錄做證據?！?
“……”
媽蛋，要不是私聊坂本哥沒反應，我哪會找你？
內田悠馬以手掩面，不想再多說什么了。
望著明媚的天空，只覺再濃烈的陽光也無法驅散心中陰霾。
他嘆了口氣，手指撓撓頭，想要就此跑路找個陰涼的地方待著，不被太陽曬著。
可惜行不得……
“最后的選手正在前進，正在前進！”
就算場上只有一人，跑道邊的卷毛男依舊不改話語的熱烈。
“千原同學，前進！前進呀！既然無法獲得公認的成功，那便摘取屬于自己的勝利！”
“每多邁出一步都是對上一秒自己的超越！”
體育老師話語慷慨激昂，鏗鏘作響，在操場上回蕩。
內田悠馬下意識往跑道周圍瞥了眼。
淦！
人家跑個最后一名……你們還得組團喊加油？
氣氛好像切換到了什么羞恥的熱血番環節，內田悠馬感覺有點格格不入。
“還剩幾圈？”內田悠馬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想去買瓶碳酸飲料。
“大概兩圈半左右?！斌w育老師低頭看了一眼秒表。
“好慢哦……”內田悠馬瞥了一眼場里那人，無奈地抱怨了一句。
“我覺得去年一直都是倒數第一的人應該沒資格說這句話吧？”體育老師把胳肢窩里那本夾著成績表的寫字板騰到手上，輕輕拍了拍內田悠馬的腦袋。
旋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伸出手指又道：“哦對，你們先按著剛剛的順序排好，等會兒我叫到號就自己過來報名字，方便我記成績?！?
“嗨嗨，馬上就排……”
話雖是這么說的，可是語氣卻怨念尤深的樣子。
畢竟一想到學期末還得再跑一趟，任誰都會不爽。
“比起考田徑，我更希望考游泳……”內田悠馬很感性地嘆息。
“你那是想考游泳？”山野同學瞥了他一眼，面露不屑，“你那明明是想看女生的泳裝。下賤！”
“就是就是，怎么凈想著看女孩子們的泳裝，悠馬你心思未免太過齷齪與骯臟了吧？”似乎是又找到了可以發揮的話題，周圍男學生重回開學時候的道德標兵姿態，異口同聲，再度開啟批斗大會。
明明之前一個個還無精打采，仿佛下一秒就會猝死……一到對我聲討的時候就會轉二階段疊滿buff是吧？
內田悠馬翻翻白眼，內心頗感疲憊。
“我倒是覺得這種心理可以理解……”長卷毛的體育老師看了一眼跑道，確認還有兩圈，而后微微頷首，別過頭來，“畢竟你們現在的運動服實在太過保守了，明明是21世紀，可為什么卻在審美上開始倒退了呢！”
“嗯？”
學生的眼中突然冒出好奇的光。
倒退是何意？
細說！我很好奇。
“該怎么表示呢？”體育老師撓撓頭，轉頭打量班里女生的著裝。
“麻煩收斂一下您偷窺的目光行嗎？”島埼芽衣發出警告。
“咳咳……先說明一下，不是偷窺啊，我這是光明正大的在腦海里對你們如今的體育服和我當年讀書時的進行對比。”體育老師咳嗽一聲，試圖挽回自己的名聲。
他大概觀察了下。
現在男女生的運動服都是同款類型，寬松輕便，且顏色樸素，要么是紅的，要么就是藍的。
考慮到季節變化，校方還特別配備了外套和長褲，非常貼心。
“我們那時候啊，雖然也有外套，但到了真要運動的時候，一般都是脫掉的，然后露出里面的緊身運動服。”
“重點是緊身的，短褲，這點你們懂吧？”卷毛男眨眨眼。
“多短？露大腿的那種？”內田悠馬伸出手指，在自己大腿邊比劃。
“沒到寫真集里泳裝的級別……下著長度大概和你們男生的泳褲差不多?！?
泳褲長短？
男生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大腿，捏了捏穿在里面的那條褲子，旋即集體點頭認可，表情痛心疾首。
“21世紀的審美確實是倒退了?！?
看著這些人臉上不自覺流露出的向往，還有嘿嘿笑聲，島埼芽衣少有的“噫”了一聲，掛起嫌棄的表情，往后邁了兩步，主動遠離這伙突然欲念熏心的男性群體。
“從科學的角度出發，緊身衣可以塑造身體的曲線，也可以顯示身材的苗條利落，使形體得到提升，預防駝背。”
體育老師瞇眼回憶著，語氣漸漸活躍起來：“而且從運動的角度上講，透氣透汗，無論美觀度還是功能性，都足以稱作學生時代最完美的時裝！”
“《排球女將》？”底下忽然有人想到這部上世紀的著名電視劇。
“對對，就是那個！我年輕時候特別愛看那片子！”體育老師連連點頭，有些興奮。
畢竟那可是自己青春時候的回憶?。?
“好巧，我在鄉下的爺爺奶奶以前有說過他們也特別喜歡那部電視劇?！眱忍镉岂R忽然啪啪鼓起掌，為雙方共有的高雅品味點贊。
噗！
“……”頭頂卷發的男人一時語塞，雖然自己當年第一次看到那部片是不知道第多少遍的重播，但他忽然間還是感受到了一堵厚厚的屏障立在自己與學生之間。
人們往往習慣將這種可悲的隔閡與代溝稱為‘時代’。
啊不！
男人用力甩頭。
雖說自己確實是昭和人，跟平成時代的孩子差了點年齡，但也還不至于這么老！
“是不是跟那個《東京愛情故事》一個年代的片子？”一旁的島埼芽衣見話題回歸正常，忍不住插了一句。
“?。〔粚?，這倆怎么可能是一個年代的呢！”
到這里，男人真的有些繃不住了。
至今尚為單身狗的卷毛男人抬頭看了一眼田徑跑道上還在堅持的男生，深吸口氣，強忍住想要起身逃跑的沖動。
差太遠了啊，我看前一部的時候還是小學生，看后一部的時候已經是社會人了，相隔了好久，怎么可能是一個年代的呢？
“不至于，真不至于。”內田悠馬搖頭糾正道，“因為家里聊天的時候，經常會被拿出來津津樂道，所以我記得特別清楚——前面那個大概是我父母小學時候看的，而后面那個《東京愛情故事》大概是我老媽懷我時候才播的。”
懷你的時候才播的還行……
男人總感覺他意有所指，話外有話。
“雖然說出來有點過分，但是老師啊，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個客觀上的事實——聽您的經歷，似乎跟在座大部分人的父母同處一個年齡段?！眱忍镉岂R親切提醒，嘴角藏著即將復仇得逞的笑容。
換而言之——三十已過，開始奔四。
但還是單身狗。
噗！
在全班男女生的悲痛矚目下，體育老師宛如被簡易霰彈槍貼身掃射，手掌捂住心臟，當場再起不能，化作蒼白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