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北風凌冽,怒號不絕。
飄忽間,便聽見窗外有丫鬟驚呼,“下雪了。”
尚未休息的賈玟,透過紗窗,隱約間看見外面雪花飛濺,心中頓時若有所思,放下手里的書,輕身而起,緩步走到門間,欲要挑開氈簾出去。
“三爺,外面這么大的雪,若是這樣出去,寒風一激,怕是又要病了一場。”說著雪梅并著夏荷找出羽毛緞的斗篷披上,又將一個手爐遞到賈玟懷中。
出了門,寒風刺骨,鋪面而來,頓時讓人清醒了不少。
漫天大雪,如煙似絮,山河易變,宛若天地同色,唯有墻外一株梅花綻放。
賈玟看著皚皚白雪,點綴賈府好似琉璃世界,緩緩踏入雪中,留下步步腳痕,看著那虬干之上,白梅染雪。
忽想起曾見《清稗類鈔》中一句古詩,倒是極為應景,忍不住開口嘆道,“何時杖爾看南雪,我與梅花兩白頭。”
來到紅樓一年有余,已然知道這方世界與前世有著不一樣走向。
自三皇治世,五帝定倫后,禹劃九州始建夏,后有經(jīng)商湯,武王分治,周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始皇橫掃八荒,平定六合,又經(jīng)漢晉隋唐,而后便是蒙古占據(jù)中原,百年之后經(jīng)洪武皇帝,恢復漢家衣冠,延國祚二百七十六載。
以上歷史軌跡和前世并沒有太大的不同。
但在紅樓世界中,百余年之前,明朝將亡之際,神州板蕩,各地起義不斷,本朝太祖皇帝龍興于金陵,在明朝崇禎于煤山自縊后,南平諸省,西定關中,北拒韃虜,而后定都神京,國號大周。
開國之后,太祖皇帝冊封天下,賈府先祖賈演,賈源二人因戰(zhàn)功赫赫,于四王八公中得封寧國公和榮國公。
御極十八載后,太祖大行。
太宗即位二十一載,四次北伐,犁庭掃穴,將北方諸部擊潰,倉皇北逃,斬敵數(shù)十萬,一舉打出了北方數(shù)十年安寧。
太宗之后高宗在位七載,宣宗十六載。
直至太上皇在位三十二載,后于八年前禪位于今上。
賈府亦雖國朝定鼎,富貴百年。
如今的賈府,哪怕今日一場大雪,可惜也掩蓋不住日薄西山下的淫穢腌臜。
離開賈府,分戶別過。賈玟不是沒有想過,但是身為榮國府的三爺,自己的出身就已經(jīng)被打上了賈家的痕跡。
更何況脫籍分家,在此時罪名可是不輕。《周律疏議》中規(guī)定,“凡諸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孫別立戶籍、分異財產(chǎn)者,杖一百。”
莫說一百杖,便是三四十杖,賈玟不死也要扒層皮。
更何況,賈府雖然大廈將傾,但百年下來,朝中關系盤根錯節(jié),非同一般。
想那賈雨村若是沒有賈家和王子騰的支持,怎能從一被貶之人,后官至大司馬。
便是王熙鳳,假借賈璉手書,亦能讓長安節(jié)度逼得守備退親。
若是日后落的個不孝的名聲,到時候不用賈府,便是其他勢力人兒,足以讓自己在這個禮法森嚴的時代,直接萬劫不復。
哪怕知道賈府最終會走向樹倒猢猻散,飛鳥各投林的凄涼境地,賈玟也只能先暫且走一步看一步,緩緩計較。
而入仕為官作宦的,或許可能還有一絲破局的機會。
“玟兒,莫要貪個痛快,如今寒天凍地的,抓緊進屋,去炕上吃盞酒暖和暖和。”
不知什么時候周姨娘站在檐下,看著被大雪覆蓋白茫茫的賈玟,著急的說道。
看著周姨娘忙要下來,賈玟趕緊急步回去,擋在臺下,扶住周姨娘說道,“娘親,你要是有個閃失,那到底就是兒子的不對了。”
“玟兒知道心疼娘了。”周姨娘頗感欣慰的說道。
進了屋,一陣刺鼻的煙味彌漫屋中,臉色俏紅的雪梅,撥弄著火盆里的柴炭,透出暗紅的火光。
嘴里不滿的說道,“這些沒天理的下作黃子,送來的都是柴炭,那銀霜炭且不說上等的,便是中等的都讓他們禍害了去。”
“都是主子少爺,人都忒勢力了,寶二爺那里別說缺什么少什么,就是不缺不少都一股腦的給他送去,倒是委屈了咱們爺。”夏荷也隨口應和道,“那日去寶玉房里借水壺,你看看那群小騷蹄子的猖狂樣,好像不是個下人,倒是府里的小姐一般。”
“我記得這銀霜炭雖然不多,但每房各有分例,怎的今年送來的全是柴炭。”賈玟記得房中往年過冬的霜炭,雖不說全是上好的銀霜炭,但多少都有個規(guī)矩,今年燒的竟然全是最次的柴炭。
“聽庫房里的人說,今年莊子里送上來的銀霜炭只有五六千斤,除了老太太,大老爺,老爺和太太之外,便是璉二爺,寶二爺,每天都要費用許多,到咱們這也只剩些最次的柴炭了。可是我卻見得,他們房里的丫鬟竟也卻也用的是上好的銀霜炭。”
夏荷的話讓賈玟眉頭一皺,若是緊著老太太,老爺幾人,賈玟這怎么也說不出什么。
可是聽得夏荷所言,若真的就連寶玉房中的丫鬟,竟然也用的上好銀霜炭,而給自己送來的都是柴炭,這未免有些太欺負人了。
“如今,誰管著每房霜炭的分例。”賈玟開口問道。
“自然是璉二奶奶,若是沒有她的對牌,便是一根草棍也領不出來。”夏荷開口接著說道。
“明日你去找吳新登家的,按照往年的慣例去支領。”賈玟開口說道,“若是不成,到時你與我說,我且去找她評評理。”
大雪不止,飄忽的下了一夜。
“三爺兒,老爺喚你過去。”
這邊的賈玟洗漱之后,迎著窗外梅花,溫習了遍《大學》,便聽見有小丫鬟進來傳信。
“你且先回了話,我這便去。”賈玟起身準備換衣之時,似是想起什么,緊接著開口說道,“算了,還是等我一起去吧!”
“玟兒,見了老爺可不許糊說,仔細著點。”周姨娘忙著幫賈玟穿上外衣,不放心的囑咐道,“平平安安的回來就好。”
屋外大雪鋪地,足有三指,府中早有小廝丫鬟的,忙著將大路上的積雪清除。
過了西院,只往前來,便是賈政的書房。
此時書房內(nèi),賈政并著一群清客相公拿著一份手書的《本愿經(jīng)》,觀其形,賞其質(zhì),口中競相贊嘆不已。
“不知老世翁從哪里的這份經(jīng)書,經(jīng)文雖是普通,但這用筆因體而變、法出有源,吾不如矣。”
“自古有云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這人用筆好似行軍布陣,士馬精研,想來用筆之人,必然是持正不阿,芒寒色正的神仙人物。就是不知這樣的人物,我等能否柴門有幸略見一二。”
“雖有筆力不足,但自有法度,假以時日,必成一大家矣。”
聽見下面清客相公,詹光,單聘仁夸贊不絕于耳,賈政臉上終于露出些許笑容,“此乃犬子以表孝心,為老太太祈福所寫,昨日偶然所見,故今日拿來與諸位批正。”
“恭喜老世翁,未曾想到幾月的功夫,二世兄已經(jīng)精進如此,足以見得是鐘靈毓秀的人物,他日進學,必能蟾宮折桂,再現(xiàn)曲江風流。”
“且末再提那孽障,怕是連我也要羞死,終日混玩,做出些無法無天的事。”賈政臉色不岔,有些怒其不爭的說道。
正在下面的清客相公們頓時面面相覷,方才不是贊賞之情溢于言表,怎的又如此這般。
就在幾人不知所以之時,突然門口一聲小廝喊道。
“三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