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吃。”

孫悟空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久未與人交流的生澀。

他大口吞咽著野桃，汁水橫流，浸濕了下巴處糾結(jié)、臟污的猴毛。

這野桃酸澀，遠(yuǎn)不及當(dāng)年的蟠桃，但對此時的他而言，卻是三百年未曾嘗過的甘甜。

一旁的小牧童，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臉上綻放出純真的笑容。

“老猴，慢點吃，還有呢！都給你！”

他將懷里剩下的幾個桃子一股腦塞到孫悟空能夠觸及的地方。

孫悟空來者不拒，抓起一個，又是一口。

“好吃！真他娘的好吃！”

小牧童看著開心，又蹲下身，仔細(xì)地幫他清理掉頭上沾著的枯葉和草屑，動作輕柔。

“老猴，這些你慢慢吃，我該回家了。”

孫悟空喉嚨動了動，最終只是咧開一個僵硬的笑容，揮了揮那只唯一能動的手臂。

小牧童蹦蹦跳跳地跑遠(yuǎn)了。

山風(fēng)吹過，帶來遠(yuǎn)處隱約的牧笛聲，悠揚而自由。

笛聲漸歇。

孫悟空停下了咀嚼的動作，嘴里殘留的甜味迅速被無邊的苦澀淹沒。

他又是一個人了。

只剩下這冰冷的石縫，和永無止境的黑暗。

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寂寞如亙古不化的寒冰，凍結(jié)了他的靈魂。

“吼——！！！”

壓抑的、飽含無盡怨毒的嘶吼從他胸膛深處迸發(fā)。

“如來?。∧銈€老禿驢?。?！”

“這日子他媽的到底什么時候是個頭?。。?！”

“我艸你祖宗?。。　?

怒吼聲在山谷間回蕩，驚起幾只飛鳥，旋即又被死寂吞沒。

日常的咒罵，是他唯一能宣泄的方式。

……

光陰無聲，指縫流沙。

七年，恍然而過。

五行山下，孫悟空百無聊賴地盯著地上緩慢爬行的蟻群，看它們搬運著比自身大數(shù)倍的食物顆粒。

這成了他為數(shù)不多的樂趣。

這七年，大概是他被壓在此地后，心緒最“活”的七年。

因為那個孩子，劉二幺，會時常來看他。

一個被鎮(zhèn)壓的妖猴，一個山野牧童，跨越物種的界限，竟成了彼此唯一的朋友。

“老猴！老猴！我來啦！”

清朗的少年音由遠(yuǎn)及近，帶著雀躍。

孫悟空抬起頭。

當(dāng)年的小不點，已長成一個半大小子，身形挺拔了不少，臉上稚氣未脫，眼神卻亮得出奇。

“快看我給你帶了什么！”

少年獻(xiàn)寶似的舉起一個用碩大荷葉包裹的東西。

“烤肉！香噴噴的烤肉！”

“昨天我自己進山，一拳打死了一頭小豬妖！嘿嘿，老猴，我厲害吧！”

少年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臉上寫滿了“快夸我”的興奮。

孫悟空看著他那傻樣，扯了扯嘴角，想罵句“厲害個屁”，話到嘴邊卻變成了：

“嗯，還行。”

他心里卻是腹誹：“老子改良的鍛體決，是讓你打小豬妖的？六年了！才剛摸到煉氣化神的門檻！簡直丟盡了俺老孫的猴臉！”

教這小子識字、修煉的六年，是他三百年來最“雞飛狗跳”的六年。

這小子的腦袋，簡直比五行山還硬！

他堂堂齊天大圣，一身通天徹地的本領(lǐng)，硬是只教出來一個勉強能打死小豬妖的“廢柴”。

傳出去，怕是要被三界笑掉大牙。

見孫悟空反應(yīng)平平，少年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

“嘿嘿，老猴，我知道我笨，但能打死豬妖，我已經(jīng)很開心了?！?

“你快嘗嘗！我烤了好久的，可香了！”

孫悟空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深處，藏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暖意。

也罷，這小子心性純良，沒什么野心，能安穩(wěn)活下去就好。

作為他來到這個世界后，唯一的朋友，日后若有機會，多照拂一二便是。

他接過荷葉包。

打開的瞬間，濃郁的肉香混合著荷葉的清氣撲面而來，勾動了他沉寂已久的食欲。

撕下一條烤得焦黃流油的豬后腿，孫悟空毫不客氣地大嚼起來。

少年也撕下一塊，靠著山壁坐下，眉飛色舞地講述著他如何發(fā)現(xiàn)豬妖蹤跡，如何埋伏，如何驚險地一拳將其斃命。

孫悟空默默聽著，偶爾“嗯”一聲。

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灑下，斑駁的光點跳躍在一人一猴身上，竟有種奇異的和諧。

時間，在少年嘰嘰喳喳的講述中，悄然流逝。

吃完烤肉，少年仔細(xì)地將骨頭收拾干凈，埋進土里。

然后，他深吸一口氣，看向?qū)O悟空，眼神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

“老猴，今天……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孫悟空咀嚼的動作一頓。

“明天，我想去山那邊的世界看看。”

少年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但更多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

“我聽鎮(zhèn)上的行腳商人說，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繁華，有仙人飛天遁地，有寶光沖霄漢……我不想一輩子困在這兩界山，像只井底的蛙。”

他的眼中，閃爍著對未知的渴望與憧憬。

孫悟空沉默了。

他看著眼前的少年，這個他三百年來唯一的朋友。

山外的世界……精彩？

或許吧。

但更多的是無處不在的危險，是人心鬼蜮，是弱肉強食。

他比誰都清楚。

良久，孫悟空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小子，想出去看看，是好事?！?

“這方天地確實太小，困不住雄鷹?！?

“不過……”

他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

“外面的世界，很危險。人心，比妖魔更可怕?！?

“你出去后，記住我教你的話——”

“永遠(yuǎn)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特別是對你笑的人！”

“陌生人給的東西，絕對不能吃！”

“遇到打不過的敵人，跑！打不過就跑，不丟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最重要的一條，給老子刻進骨子里——”

“茍的茍中茍，方為人上人！”

“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沒了！”

他幾乎是將自己這幾百年，以及前世為人時的所有生存智慧，一股腦地灌輸給少年。

他知道這小子的性格，善良，甚至有些天真。

若非看到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堅定，他絕不會讓他離開。

少年靜靜地聽著，眼眶漸漸紅了。

他猛地?fù)渖锨埃ё×藢O悟空那顆臟兮兮的猴頭。

“老猴……謝謝你?！?

少年的聲音哽咽。

“放心吧！我可是你教出來的！沒那么容易死！”

他松開手，用力抹了把臉，強笑道：

“我走了！等我混出名堂，就回來給你帶最好吃的仙果！最好玩的神器！”

話音未落，他猛地轉(zhuǎn)身。

一滴晶瑩的淚珠，悄然滑落，砸在干燥的泥土上，瞬間沁入，消失不見。

“小牧童！”

孫悟空的聲音追了上去。

“一定……要活著回來！”

“記?。∑埾氯?！像石頭一樣茍下去！”

風(fēng)中傳來少年漸行漸遠(yuǎn)的回應(yīng)：

“我記住了！茍的茍中茍，方為人上人！老猴，保重——！”

聲音消散在風(fēng)里。

身影沒入林間。

孫悟空久久地凝望著少年離去的方向，目光復(fù)雜，最終化為一聲悠長的嘆息。

時間，再次開始它冷漠的流淌。

第一年，少年回來了，帶著風(fēng)塵仆仆，也帶著山外的見聞和美食，興奮地講述著他的新奇經(jīng)歷。

第二年，少年又回來了，笑容依舊，但眉宇間多了幾分警惕，帶來的東西也更實用，聊起了初次遭遇的廝殺和險境。

第三年，山路寂靜，少年沒回來。孫悟空的心，第一次懸了起來。

第四年，少年終于回來了。他瘦了，黑了，眼神變得銳利，沉默了許多。他帶來了上好的傷藥和一些零碎的法器材料，平靜地講述著外界的混亂——王朝更迭，妖魔并起，修士間為爭奪資源，殺戮不休，凡人如草芥。

第五年，沒回來。

第六年，依舊沒回來。

……

第十年。

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山口。

不再是少年。

那是一個渾身散發(fā)著鐵血與煞氣的青年，步履沉穩(wěn)，目光如刀。

他的臉上，一道猙獰的刀疤從眉骨劃過鼻梁，破壞了原本的清秀，卻增添了懾人的堅毅。

他還是像以前一樣，帶著酒，帶著肉，還有一些奇異的水果，來到五行山下。

他靠著冰冷的山壁，坐在孫悟空身旁，臉上帶著一絲疲憊，卻依舊是那熟悉的笑容。

他開始說。

說他這幾年的經(jīng)歷，九死一生，血雨腥風(fēng)。

孫悟空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陽光依舊，山風(fēng)依舊。

但有些東西，已經(jīng)永遠(yuǎn)改變了。

又是十年。

日月輪轉(zhuǎn)，寒來暑往。

距離少年第一次離開，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二十年。

而這一次，他離開后，整整十年，再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孫悟空不知道他在外面究竟遇到了什么。

是遇到了麻煩？

還是……

他不敢深想。

或許，只是有事耽擱了吧。

孫悟空這樣告訴自己。

但那顆沉寂了三百年的心，卻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有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