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倆順路都去了凡間，他去凡間飲酒，我去凡間扔孟澤的小老婆。

我平日里并非善談之類，不知為什么，跟他在一處的這一路上，卻很想跟他多說一些話。后來，我才知道，看到他這副略孤僻的樣子，本神尊便有了要體貼他、讓他歡喜、讓他開心的想法。

我昏睡了十四萬年，有些念頭卻依然是四萬歲、我跳入銀河之前的那樣子。這虛妄的十四萬年，沒有消失的便是這些不甚成熟想法了——我覺得對一個人好，就是讓他歡喜。

而那時的我卻一直忽略了一點：這個你想盡辦法讓他開心的神仙，是不是喜歡你。如果他不喜歡你，你便永遠不是令他開心的理由。

那一晚恰逢凡間的帝王與鄰國大戰，凱旋。泱泱紅塵，景致興盛，大紅燈籠從關口開始鋪陳三十余里，一直延伸到巍峨的宮城。

我與他立在云頭，腳下便是這一片火紅的燈海。

他的目光落在遠處的一片幽藍靜謐的湖水之上，好巧不巧，湖水旁邊那個青樓是本神尊常去光顧的地方。他像是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輕微皺眉道：“縱然你是男子裝扮，身形也高挑，可這眉目一眼便瞧得出是女子，為何還要去青樓？”

我掏了掏袖袋，那個被我縮小的文兒姑娘還在里面，本神尊奸詐一笑道：“今天我倒不是自己要來享樂，而是為了報復孟澤那個小混賬，今晚我便要把他的小老婆扔在青樓。”

他盯著我，燈火紅光自腳下升騰而上，暈在他的臉上，那張臉明媚又好看，只是他的神色，十分困惑不解。

我覺得他可能沒做過什么壞事，對我把袖袋里的姑娘仍在青樓的做法很不理解。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并非蛇蝎心腸，只是想讓孟澤有個教訓罷了。他這個小老婆我會多保護，只是不能讓孟澤那混賬再見到。”說完便拉著他的衣袖奔下云頭。

那帝王的隊伍已行至便在我們腳下，金戈鐵馬，氣勢恢宏。

我本打算拉著他飛過去，不料偏偏在這時候，袖袋里的文兒蘇醒過來，倏忽之間已從我的袖袋里飛身出來，我大驚失色，怕她在凡人面前施展仙法被反噬傷身，萬般緊急之中先給她施了禁術咒。她仙法被禁制，身形瞬間就不穩，眼看就要掉下云頭。

我一愣怔，慌忙展開扇子想要撈住她。這一撈不偏不倚，竟然一下子沒控制住扇子的法力，將這個文兒撈得反從我身旁飛過去！

她這廂沒踩祥云、沒扯疾風，只在三丈開外發出驚悚一聲大呼，還不待本神尊我伸手拉她一把，便直直落了下去！

祥云之下六軍正闊步昂首向前行進，為首的帝王所乘烈馬突然一聲嘶鳴——

又是好巧不巧，文兒姑娘從天而降，直勾勾栽進那帝王的黃金鎧甲之中。

護駕之聲此起彼伏，我心痛地回頭，本想問他怎么辦，可他不知何時已經走了。我擦了擦汗，趁著下面一片混亂看不清云頭之上的景況，當機立斷跳了下去。

目光所及，那文兒姑娘已經縮在帝王懷里，雙瞳驚恐，不知所措。那帝王抱著文兒，目光炯炯，神采飛揚，一點也不顧及馬下面早已亂成一鍋粥的將領、侍衛、隨從、百姓……

我奔到那帝王的馬下，收了扇子俯身，想了想又直接跪下道：“皇上恕罪，您懷里的姑娘是草民的人?！?

那帝王無視了我。直勾勾盯住文兒，眼珠子像是鑲在了那張沉魚落雁的臉上，開口道：“疑是仙女下凡來，回眸一笑勝星華?！?

本神尊心里咯噔一下……這、這帝王莫不是被天上掉下來的文兒姑娘砸中之后、便瞧上了？

文兒姑娘的神色也是一哆嗦，反應過來才顫顫道：“你……你放開我?！?

我眼神向來精準，這精準的眼神之下，我瞧見那帝王抱著文兒的手又暗暗搓搓、不由分說地緊了幾分。

我捏了捏大腿，這可如何是好。我本來是打算把孟澤這個小老婆化成凡人悄悄扔到青樓里的，但是現在卻在這光明正大的地方，被這帝王相中了。

神仙不可在凡人面前施展法術，如今她在這皇帝懷里，我不敢硬搶；好在她的法力也被我禁制住了，又是眾目睽睽，她也不能逃跑。

本神尊臉皮一撐，硬著頭皮道：“皇上，您懷里這個姑娘是草民的……”

“朕要了！”烈馬之上，那金裝鎧甲的人打斷我道。

我愣了一愣，腦筋轉了個彎——把她扔給這皇帝倒也成，總歸是把孟澤這小媳婦兒給送了人，孟澤的媳婦兒給旁人做了老婆，他必定能心痛，那本神尊也算是給長訣報仇了。至于文兒，她若是不愿意同這帝王同枕，我到時候便送她個防身的令符保全她自己。

思及此處，本神尊心中突然對文兒姑娘有了愧疚。但是又想到孟澤那混賬，曾害得長訣的心上人良玉神君喪命。我便覺得自己這樣做就是善心大發了。

那帝王見我久不答話，睥睨著本神尊，威凜道：“你若是不愿意，朕便……”

我當即拜了一拜，忍不住心花怒放：“愿意，愿意，草民便把自己這妹妹送給皇上了！”

帝王沒想到我這么痛快，神色猝不及防僵了一僵。

可那文兒卻反應過來，突然梨花帶雨，往帝王懷里一窩，哭道：“皇上，我不是她妹妹！她將我打暈，本是打算將我賣到青樓！”

……我端著扇子望了望天：瞎說什么大實話。

帝王登時怒發沖冠，抱著懷中美人兒的雙手又緊了緊，還暗自撫摸了美人兒后背一把，忽然想起什么來，抬頭便看到街邊一家“相思樓”燈火妖嬈，驚道：“你方才莫不是拒死不從，從這樓上掉下來的？！”

文兒自然是要委屈極了：“是……”

我望著那帝王怒紅的一張臉，默道：本神尊今日怕是要完。

果不其然——

“來人！把這歹民給朕拿下！”

我瞬間跳起，倒退一步。四方將士紛紛涌上前來，將我圍住。我捏緊離骨折扇，抬眸狠狠望了他們一遭：看這陣勢，本神尊不得不同他們打一仗了。

但又轉念一想，我素書本是守衛六界的神尊，也受過凡間多年的香火，如今若是對他們動手，我便擔不起神尊這稱號了，就算贏了也不光彩。

我揣了扇子，準備收手，正打算認個罪服個軟，趁他們放松警惕再伺機遁走。

“皇上息怒，草民錯了……”

我這話還沒說完，便覺手臂一沉，愣怔之中已被人拉往身后。

再抬頭時候，便看到弓箭圍困之中，一副堅挺的身軀擋在了我面前，將我護住。

那縷熟悉的氣澤撲面而來，我心下頓時安穩，抬頭便看到方才不見了的他又回來了。

月光淺淡，越過他頎長的身形在地上鋪開清瘦一個被影。入我眼眸的那半張臉，輪廓分明，卻是堪比女子的一張俊美的臉。

本神尊的心神略一蕩漾，便暗暗扯了扯他護住我的那片衣袖，興一高采一烈道：“你方才去哪里了？”

他卻沒有回答我，又把我往身后擋了擋。復抬頭對著帝王懷里的文兒姑娘道：“文兒，你如今被皇上看中，當是旁人求之不得的福分。”

我又扯了扯他的衣袖，壓低聲音道：“你這樣說，文兒不會聽這一套的，保不齊她會求這帝王把你我二人都抓起來……”

可那文兒聽到他說完這句話后，不但沒求那皇帝抓我們，反而淚眼蒙眬，滿面委屈，掩面忍不住抽泣道：“君……”

身旁的他搶先道：“君王看上你乃是你此生的造化。方才你的二哥之所以說把你送去青樓，不過只因為你不聽規勸想嚇唬你一下罷了。你之前看中的那位公子并不喜歡你，你就算一直糾纏，他的心思也不可能放在你身上。你作為家中唯一一個小妹，你二哥連同大哥我都十分心疼你，不愿意將你托付給一個從未喜歡過你的人。你就算生氣，也不該不認你二哥。自小到大，他最疼你。”

他一下子說出這么一段話讓本神尊有些意外。

我愣了一愣，小心翼翼問：“誰是她二哥？”

“你?！彼蛋档懒艘痪?。

我深唔一聲，始明白過來他這廂在替我解圍，陪我演戲。我心中謝了他一謝，可衣袖遮掩之下，一個訣術從他袖子里飛出來落在我的臉上，本神尊的面皮驀然一緊。我顫顫摸臉，才發現眉目、輪廓都多了些硬朗之感。

“你方才那模樣，一看就是女人。”他低聲同我解釋了一下，可能覺得還是不太妥當，又補了十分客氣的一句，“得罪了?！?

我端著扇子，望著他明媚一張俊臉，突然覺得就算是面容毀在這俊臉的主人手上也是開心的，于是呵呵一笑，道：“無妨，無妨。”

那文兒聽到他說的那段話竟然沒有反駁，也沒有揭穿我們，執起縹緲的輕紗拭了拭淚，淺淺應了一聲：“兄長說的是，文兒知錯了?！?

戰馬之上的帝王仿佛終于明白了個中緣由，下令讓圍困我們的將士撤退，低頭安慰了懷中的美人兒一番，又望向我們兩個道：“自此文兒便是朕的人兒了，改日聘禮送至令尊府上，朕替文兒謝過兩位兄長愛護?！蓖觊L笑一聲，便這樣抱著懷中的仙女，揮鞭往宮城奔去。

兵馬遠去，歡聲未絕。

凡間便是這樣，一個國家兵強馬壯、軍隊所向披靡是令子民驕傲的一件事。有金戈鐵馬護著這盛世安穩，擔著這金甌無缺，無論是耕作生產、還是買賣市物，凡間的百姓都沒有后顧之憂。親征的帝王凱旋，這帝京要通宵達旦、大賀三日。

這大賀的三日里，凡世晚上要擺詩會，作豪情詩；白日要搭戲臺唱乘勝戲。正午要灑晌日酒，子夜要上祈安香。

今夜帝王行過后，詩會便臨街而設，意氣書生揮斥方遒，雖未經沙場鐵血，但豪情壯志可以凌云。還有一個時辰便是子夜，觀詩會的凡塵百姓，有不少人手中握著香火觀看詩會，看到寫得好的就順帶背下來，待會兒上香的時候念給我們這些神仙聽。

我來凡間喝酒喝得多，又加上這個國家的帝王常常打勝仗，便也曉得了這些事情。

他帶我穿行在熙攘的人群之中，清瘦卻十分挺拔的身形擋在我前面，有意無意替我護住不小心涌撞的人群。那時我還不知道他的眼睛視物不清，只是發現，他不帶我走還好，他帶的這一路，簡直是領著我往人群里撞。

但我還是停留在方才他為我解圍的感動之中，“多謝你今日在那文兒面前出手相救，如若不是你，我怕是要對他們動手才可保全自己。”

他云淡風輕應了我一句：“我只是自己也不想再看到她罷了，替你解圍不過是順手的事?！闭f罷又領著我撞入人群之中……

我有些疑惑，從人堆里扒拉出腦袋，道：“你不想再看到她？”

但是這句話問出口的那一刻我便已經知道答案了：他是孟澤的夫人，那文兒也是孟澤的夫人。身為情敵……他自然是不希望再看到文兒。

我望了望這夜空，突然想作一句詩給他聽：天涯何處無芳草，孟澤那廝是混賬。

正這么想著，本神尊便又眼睜睜地看著他撞上旁邊的人。終于發現自己領的路不大好，他才駐足，恍然無措地停在原地。

我也頓住。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這般嘈雜的街道，這般歡悅的人群，他頓在這熙攘的景況里不退不前、怔怔站著的模樣，叫我在一旁瞧著好生清冷和悲涼。

我也愣愣站在他身后，看稀疏暗淡的月影飄忽地縈在他的脊背上，看燈火鼎盛映紅他的側臉，他在熱鬧的場面之中沉默不語的樣子，讓我毫無預兆地想到了聶宿。

那時候我兩萬兩千兩百多歲，正是犯二的好年紀。

聶宿承天帝之命，去太學宮給神界一眾胄裔講學。

對外他是我的師父，講學自然要拎著我這個徒兒也去聽一聽，感受感受他的教化。

大抵是我是從無欲海里被撈上來、魂魄被啃噬干凈，所以沒有魂魄的我自幼便對旁的神仙的魂神氣澤十分敏感。太學宮里，我就算是比同齡的姑娘個子高挑一些，但是在男孩子里個頭最多也勉強算是中等，于是便坐在了靠前的一個位子。我身后那位，是比我高一頭的南海二殿下。

是的，我兩萬兩千兩百多歲，趕著犯二的時候，容易招惹帶“二”的神仙。

那個二殿下因為個頭比我高，聽學時候便總是要將腦袋往前伸。他的氣澤便經常飛上我的靈臺。

要是一個正經的神仙的氣澤也就罷了，最多也就是矜持沉穩、虛空縹緲，或者疏狂豪邁、逸興遄飛。這個二殿下則與眾不同，他的氣澤里滿滿的都是美食佳肴。

他每每探過腦袋來，這氣澤在我頭頂一落腳，我那通透的靈臺上便仿佛擺上了一桌山珍海味：東海肥美的蝦蟹，瑤池鮮脆的蓮藕，招搖山上青嫩的祝余草伴著青瓜，西南荒肉質香甜的小訛獸澆上蒜蓉……偶爾感受得深還能有幾壺上好的五糧佳釀，伴有幾碟精雅的酥飴茶點。

這件事令我很是懊惱。

因為我只能感受得到靈臺之上這美味，卻沒辦法嘗到哪怕一口。聶宿講的卷書我自然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終于有一天，太學宮放學之際，我故意走在最后，把那位二殿下往暗處攔了攔道：“兄臺，你想逃課嗎？”

二殿下不明所以：“為何要逃課？”

“兄臺于課上時時刻刻思念美酒佳肴，就不想逃課去吃嗎？”

二殿下登時兩眼放光，“想的想的！”但一轉念又有些忌憚，搓著衣袖道，“聽說聶宿神尊打仗很是厲害，我現在打不過他，是以不敢逃課……”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瞞你說，聶宿就是我的師父，我自有辦法可以幫你！”

二殿下欣喜若狂，給我深深作了個揖：“素書姑娘，你真是個好神仙！你我二人交情尚淺，為何肯愿意這般幫我？”

我那時不太好意思說他的氣澤已經深深打擾了我，于是隨便扯了個謊：“二殿下清雅飄逸、俊美無雙，小神看著你這張臉就愿意幫你。”

二殿下的臉約莫著紅了一紅，臨走時候也略羞澀地夸了夸我、順帶也夸了夸自己：“素書你不但長得眉目如畫，沒想到看人的眼神也是很精準的?！?

當晚我便跟聶宿去請給那二殿下請了假。聶宿正在湖心亭批注卷書，聽我說完抬頭望了我一眼，淺淺應了一聲，便沒再理我。

后來直到聶宿在太學宮講學結束的前一日、大約三個多月的時日里，我再也沒有見到那南海二殿下。

太學宮最后一天恰逢神界上元佳節，作為學宮最后一日，天帝還賞了我們珍饈和煙火。傍晚時分，我左手攥著一只鳳爪、右手捏著一只鴨腿，正啃得盡興，忽見煙火璀璨之中，有位神仙穿了大紅喜袍，率著一眾蝦兵蟹將、扛著大紅花轎、推著成箱的彩禮，昂首闊步、大腹便便地走來。

我當時愣了一愣，實在沒有認出來眼前胖成三個聶宿那樣的一個神仙到底是誰?？伤叩轿颐媲埃o我深深作了一個揖，還沒開口，山珍海味乘著臃腫的氣澤撲面而來，我便明白這是那個南海二殿下了。

他抬頭對我一笑，直笑得滿臉的肉都哆嗦起來：“現在我不若以前那般好看了，但是素書姑娘，我知道你的眼神向來精準，我覺得只有你才能看得到本殿下依然俊美的內心?！?

煙火自四面八方轟然炸上頭頂。

同門那些胄裔紛紛跑過來，圍著一個目瞪口呆的我看熱鬧、瞎起哄。我嚇得一哆嗦，連鳳爪都掉在了地上。

二殿下又笑了一笑，這次笑得有些賣力、滿身的肉都在顫抖：“素書，我今日想娶你回南海，彩禮和花轎我一并帶來了。嘿嘿，本殿下現在有點肥厚，你若是一時看不到我的內心也沒關系，待你跟我回南海，我讓你慢慢看嘿嘿。”

我還沒回答，那些同門便開始歡鬧，甚至還有用仙術耍起煙火給助陣的。

我慌然無措，回頭去看聶宿，便見他站在鼎盛的煙火中間，熱烈的色彩和巨大的喧囂落在他身上，映著一身淺淡綢衫的他愈發沉靜和清冷。

他負手而立，神情蕭肅。低垂著眼瞼，似在看我又似漠不關心。

就那一瞬間，我攥著鴨腿，看著他孤單的模樣，想到了很長遠的一些事情：如若我果真跟著這位二殿下去了南海，聶宿他以后自己在神尊府，會不會很冷清。想到這里，我便有些心疼他。

我轉過頭，對那二殿下認真道：“殿下，我不想跟你去南海?！?

他錯愕萬分，話音里裹著濃重的委屈：“你也跟旁的女仙一樣，見我變得不好看之后就不喜歡我了嗎？”

便是在這時，聶宿上前來，將我拉到身后，替我回答：“她方才說了不想跟你去南海。其他的便無可奉告了?！?

南海的二殿下自知打不過聶宿，就率著蝦兵蟹將把花轎和彩禮都原路扛了回去，走的時候寬碩的背影瞧著有些委屈。其實現在想來，這位二殿下也算是心地善良之輩，我并沒有討厭過他，畢竟他是第一個說想娶我的神仙。

回到神尊府，聶宿將我狠狠訓斥了一頓，厲聲叮囑我以后不可以再隨便夸旁的神仙好看。我戚戚應下來。

時至今日，我依然沒有忘記當年神界太學宮，四方炸開鼎盛的花火，他卻在這歡愉的景象里默然不語的模樣。

如今，這熙攘的凡塵，他立在那里，墨發成愁，背影闌珊。如當年的聶宿那般。

溫融的氣澤隔了幾步之遠，自他身上游離而來纏上我的手指，我望著指尖那微不可查的幽光，頓了頓，上前扯起他一片衣袖，笑道：“我知道有個飲酒的好地方，今晚趁著這凡間君王凱旋的昌隆盛事，我們也要喝幾壇助助興才好?！?

這個好地方，便是我最近這些時日常來的、名叫“慕花樓”的青樓的樓頂。坐在慕花樓樓頂正脊上，低頭便看到樓下回廊里環肥燕瘦的姑娘，轉身便看到樓外靜謐幽藍的湖水。偶爾躺在這里，聽背后絲竹裊裊，看遠處煙波漫漫，灌幾口凡塵清酒，便可把憂心事暫拋于腦后。

只是這神界一日，凡間一年。前幾日來這里，低頭之間無意看到撫琴的白衣姑娘，隔日再來，入眼之處已是舞袖的窈窕少女。

偶爾我也會把酒思索，我在神界歷經了這萬萬個日子，這凡塵果真就歷經了萬萬年嗎？這樣算來，從洪荒伊始到現在，這凡塵已經經歷了億萬年之久了罷。

其實非然。

我們神仙過的日子，多是虛妄。你說這虛妄是一天，那便是一天；你說這虛妄是十四萬年，那便是十四萬年。凡世日月盈昃、晨昏更迭都是實實在在的景象。是故，天上云煙浩渺十四萬年的虛妄過去，這凡間可能只是一個垂髫稚子抱著新采的蓮蓬臥于木舟之上、瞇的那一小盹兒。

都說神仙自在，殊不知這自在卻是空。

我從樓下拎上來酒來順帶遞給他一壇，那時他已經在正脊上對著湖面坐下了。

“多謝了。”他雙手接過酒壇，動作極具禮數，語調也十分輕柔，如果神情再和緩一些，便果真美如冠玉、溫文爾雅的公子。

我揚起素衫坐在他旁邊，笑道：“你我便是這般有緣，我喜歡這座慕花樓，你恰好瞧上了這樓外的靜湖?！?

他望著那湖，堇色的眼眸里添了幾絲笑：“我偶爾也會有你曾是我的故人的錯覺。”

我歪著腦袋打量著他，摸了摸面皮，發現這張臉不知何時已經恢復了原本的模樣，“你是說長相還是說氣澤？”

他輕笑一聲，仿佛聽了個笑話一般，灌了口酒道：“氣澤這種東西太過縹緲，氣澤相像的神仙不在少數，如何能判定那是故人。我自然是說長相?！?

我默了一默，沒有告訴他我便是通過他的氣澤感覺這是故人的。借著夜風又摸了摸面皮，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我這張臉曾被聶宿雕琢成了梨容的模樣若是故人，大概也是梨容的故人罷。

而我，早就沒有了自己的容顏。甚至連我自己也快忘了三萬歲以前我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只是隱約記得，少時在神尊府的湖心亭，曾經趴在聶宿膝上往湖中看，湖面上的面容算不上絕美，只能看得出幾分模糊的清秀可愛罷了。

我摳了摳酒壇的花紋，望著樓外湖面上裊裊的水汽，許久沒有答話。

他察覺出我的沉默，側目望著我，面上有些遺憾：“‘故人’二字可是觸到了你的傷心事？”

我笑了一笑：“我有一位故人，提到他我就想哭?！边@么說著，眼睛果真有些泛潮。

他便這樣望著我，神色錯愕了好一會兒，不知如何安慰我。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笑道：“莫怕，要哭也是一個人哭，我很少在旁人面前落淚?！?

他突然撩開衣袖，從中衣扯下一塊綢布來遞給我，迅速轉過頭去，輕聲道：“抱歉，我沒有帶絹帕的習慣……你若是想哭便哭罷，我不看你……”

我摳酒壇的手便頓住，怔怔接過來?；匚吨讲胚@句話，突然就哭不出來了。把那半拉中衣的衣袖放在了袖袋里，咳了兩聲道：“我們喝酒……喝酒罷?！?

“嗯?！?

“……敢問兄臺，你今年多少歲？”

“快十三萬歲了。”

“哦……”

“你呢？應該比我小罷。”

我低頭晃了晃酒壇，不太敢看他，“哦……我比你略長幾歲……略長幾萬歲罷……”不止這樣，我沉睡的這些年月，足足長成了一個你呢。

他抱著酒壇的手一頓，灑出來了一些酒，大概是驚到了。

哎？等等！

他不到十三萬歲，這樣說來，他出生的時候，本神尊早就在銀河深處的棺柩里睡了一萬多年了，他沒見過我，沒見過梨容，如何會有我是故人的感覺？

腦海里突然涌出來一些虛浮的場景，陰郁詭譎的海面上，一抹孤寂的水藍色燈火搖搖曳曳，仿佛下一瞬就要熄滅。我一剎恍惚，覺得這景象萬般熟悉，魂魄成絲，從海面鉆出來纏住我，勒得我喘息不得。

可待我想要抓住那些魂魄，便看到海霧肆虐而來，昏天黑地之間，這場景霍然遠去。

我望著他，略有些激動：“方才……方才覺得我是你哪個故人？”

他搖了搖頭：“應該不是重要的故人，我記不得你，只是隱約覺得有些熟悉而已。”

應該不是重要的故人，我記不得你。

纏在我手指上的氣澤，在這開闊的慕花樓頂，在這混著脂粉味道的塵世，越發明媚灑脫，自指腹傳來的歡躍，在掌心之間流動，像是隨便一勾，就能描出一個恣意飛揚的少年。

這氣澤是認識我的?？晌夜嘀扑l茫然。五個月前我自銀河醒來，端著離骨折扇飛上翰霄宮，卻被告知聶宿早已灰飛煙滅，我曾想過——這世上哪怕有他一縷魂也好，總好過此后永生永世的蕩然無存。如今，我尋到這縷魂魄了。我甚至只要動用訣術探入他的元神，就可以確定這魂是不是當年救我出無欲海的那一縷了。

我離它這樣近，可如今這氣澤的主人說我并不是他重要的故人，他未曾記得我。

我又默默灌了口酒，對著迎面而來的夜風盡量笑得讓人聽不出難過：“這還真是遺憾?！?

他突然揮開衣袖，抱起酒壇，酒水傾瀉而下，三分落入口中，七分濕了他的長發。

“我曉得你也有眷戀的故人。我也有。”他爽快地說著，語調上終于不再附上明顯的客氣和禮數，“我曾喜歡一個姑娘?！?

我嚇了一哆嗦，差點從樓頂滾下去：“你喜歡一個姑娘？”孟澤那混賬竟允許你喜歡姑娘嗎？！

“可惜那時的我狂妄蠻橫，以為沒有什么事用打架不能解決的。我害了她，這是我此生最難過的事情?！彼堰@句話說得十分平淡，只是他緊繃的手指幾乎要將酒壇捏碎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這不怪你，你已經很好了?！敝皇悄氵@般清瘦俊美的少年郎，如何抵擋得住比你更狂妄蠻橫的魔族老大呢？孟澤知道你喜歡旁的姑娘，肯定要為難你。連累你傷害了自己心愛的姑娘，這其實怨不得你的。

“她因我而死……我怕是永不能原諒我自己。我這雙手，曾挽過她的腰，曾撫過她畫的扇面，曾觸過她沉睡的面龐……也曾親手害死了她?！彼f到這里，再也忍不住哽咽起來。酒水順著他的鬢發落入他的綢衫，帶著抹不去的記憶隨著這清風、這酒氣擴散。

我看著他堇色的眼眸里水澤漸重，不知如何寬慰，也不敢當面罵那孟澤，怕提到孟澤就讓他想起傷心事。只能在心里默默畫圈詛咒孟澤那廝：你原來是硬搶了這個俊美公子做夫人的，你不止害死了長訣的心上人，你還害死了眼前這位公子的心上人啊。多行不義必自斃，本神尊送你一咒，祝你日后妻離子散，孤家寡人，也嘗一嘗這些被你害過的神仙們的感受。

我側目看他，清凜的酒氣一絲一縷描摹著他如畫的眉眼。

本神尊不大會勸人，于是又遞給他一壇酒。

此時子夜至，在湖邊上祈安香的凡塵百姓也越來越多。我與他兩位神仙便坐在樓頂正脊上，聽著百姓念給我們神仙聽的豪情詩，喝著剩余的五六壇酒，暫時將新仇舊恨拋諸腦后。

后來我估摸著先醉了。躺在冰涼的磚瓦上，看遠處香火繚繞，燈事繁華；近處清酒溢香，公子如畫，須臾入夢，不知身居何處、魂歸何夕。

夢中，裊裊而來的紅塵味混著脂粉的香膩，彌漫在我的身旁，四周輕盈的紗幔隨清風舞，我斜躺在美人靠上，看著面前一眾凡間的姑娘給我撫琴、給我跳舞。身旁為我斟酒的兩個丫頭，乖巧可愛，善解人意，從不主動過問我的傷心事，也從不我打哪里來，為何要打扮成男人模樣。

喝著喝著頭發就亂了，頭上玉冠再也戴不穩當，順著發絲落到地上。衣衫被夜風吹開，執杯盞的手有些抖，落入口中的不過就兩三滴。

青樓的鴇母見我這般沉醉凌亂的模樣，揮著錦繡團扇扭進來，又替我斟滿酒，笑得花枝亂顫：“姑娘，你這傾國的面貌，若是來我這里，我保你錦衣玉食、芳名遠播?！?

我挑眉望了望她，笑道：“是嗎？”

她一把握住我的手，激動道：“美的東西就該讓人看，姑娘生得這樣絕美的一張臉，不來這里真是可惜了呀！”

我湊近她，捏住她的下巴，譏笑道：“你看中了我這張臉？”

她點頭，又將我這皮相夸了一遍。

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飛出來，“你若是喜歡這張面皮，我揭下來送給你可好？”

那鴇母以為我在說醉話：“姑娘可真愛說笑?！?

我仰面躺在美人靠上，摸了摸臉，我哪里是在說玩笑?！斑@張面皮不是我的，是梨容的。聶宿喜歡梨容，他將我雕琢成梨容的模樣……”

這番話說出來，這凡間的鴇母便更認定我在胡說八道了，眼風掃了掃回廊盡頭的三五個壯漢，手已經探入我的衣衫，打算解開，嘴上還不忘誆著我：“姑娘醉了，這身衣裳都是酒味，我讓下人帶你沐浴更衣可好？”

我仰面望著這回廊上掛著的花燈，鼻子一酸，突然有些想哭：“你不信嗎？我原來真的不是這個模樣……聶宿把我的臉換成他心上人的模樣，可是……聶宿他是我的心上人啊……你覺得我可憐嗎？”

那鴇母解我衣衫的手并未停止，我推開她，翻了個身，“莫要碰我了，你看上的這張臉本不是我的……”

孰料本在回廊盡頭的壯漢已經奔到我身邊，身旁那些陪我的姑娘驚呼不已，也有要上來攔一攔的，可是柔弱女子，哪里是那三五個壯漢的對手。

我蜷縮在美人靠上，背對著她們，望著回廊外的湖中，那素衣姑娘、亂發遮面的凌亂影子，竟有些哭笑不得：你們可是要對我一個神仙動手么，我可是天上與聶宿齊名的神尊啊，我想送你們見閻王是輕而易舉的事。

有粗大的手掌撫上我的后背，我吐了吐酒氣，提醒那鴇母：“我不想跟著你，你可以住手了。”

可那粗魯的動作并未停止，衣衫撕裂的聲響自背后傳入耳中，我恍然一怔，覺得背后襲來陡然一片冰涼。

湖面上映著一個勃然大怒的本神尊，正要教訓一下這幫妄徒，卻聽到背后傳來比我更怒的一個聲音：“放開她！”

有水色的綢衫自背后落在我身上，將我嚴嚴實實蓋住，我想回頭看他一眼，他卻給我送了一記昏睡訣。

四周傳來嗚呼求饒的聲響。

“醒過來就到家了。”他低沉一句話，叫我再也撐不住，掙扎著入了夢。

我忘了問：你說的家是哪個家？是神尊府、還是天帝大人賜給我的那個宅子呢？

我想聽你說：素書，我來接你回家。我等了一萬年了。你卻從未跟我說過。

后來，一切歸于安靜，綢衣上沾染的溫融氣澤裹住我，只剩瓦片上落了寒露，自背后沁涼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