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磨鐵經典第4輯:鉆石廣場
- (西)梅爾賽·羅多雷達
- 7292字
- 2023-06-09 17:06:06
導語
“親愛的,這就是人生”:《鉆石廣場》中的情感與歷史
魏 然
在梅爾賽·羅多雷達(1908—1983)的小說《鉆石廣場》中,雖然同樣出現了巴塞羅那的神圣家族教堂、古埃爾公園和蒙特惠奇山,但沒有喬治·奧威爾《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中貼滿革命海報的蘭布拉大道,也沒有卡洛斯·魯依茲·薩豐《風之影》中供讀書人隱形避世的遺忘書之墓。《鉆石廣場》描述的是20世紀30年代到50年代的西班牙,這一時期正值西班牙內戰前后與佛朗哥統治初期,但在全書中,讀不到烏納穆諾在講壇上孤注一擲的論辯,讀不到加西亞·洛爾卡《憲警謠》里與迫害者的生死周旋,讀不到海明威《喪鐘為誰而鳴》里的爆破與突圍,讀不到塞爾卡斯《薩拉米斯的士兵》里的槍決與逃亡。《鉆石廣場》的女主人公娜塔莉亞戰爭期間就悄然生活在與小說標題同名的一片平民街區里,她一天也沒到過前線,只是沉默著,努力像個人一樣熬過戰爭及其后的艱難歲月。對我而言,這是《鉆石廣場》最令人驚異之處:書中沒有我們慣常以為的歷史、慣常以為的戰爭。
或許,本來就沒有一種固定意義的西班牙內戰書寫。在上述男性詩人和小說家寫下子彈、伏擊、創傷與犧牲的紙面上,《鉆石廣場》則記述了一個女人指尖碰觸、目光所及的櫥窗、苗圃、天臺、桌布、餐盤、蝴蝶結、店鋪里的日式掛簾和桌上的海螺飾品。娜塔莉亞的世界是自己的居室,是天臺的鴿巢,是公寓旁邊的小廣場,是做清潔女傭的豪門舊宅。當大歷史來臨時,娜塔莉亞僅僅與鄰人側面談到它,共和派與民族主義者的對抗帶給她的沖擊更多呈現為她與房頂鴿群的戰爭。敘事人娜塔莉亞親歷歷史,卻不對歷史做出闡釋;小說家羅多雷達刻意不把筆下的女主人公嵌入慣常歷史敘事的鏈條,娜塔莉亞也不能被視為慣常歷史敘事的主體。顯然,小說的特殊選擇并非一句“女性作家視角”便能敷衍過去。
一
作家梅爾賽·羅多雷達本人絕不外在于人們津津樂道的西班牙大歷史。加泰羅尼亞文化復興運動始于19世紀,及至巴塞羅那成為第二共和國最后的都城時達至頂峰,而羅多雷達家族與區域文化的復興相伴隨。羅多雷達的祖父曾是巴塞羅那重要的文化期刊《復興》的撰稿人,她的父親也是文學愛好者。不過,當梅爾賽·羅多雷達1908年降生時,家人卻沒料想到,她將成為20世紀后半葉所有加泰羅尼亞語寫作者的楷模。少女時的梅爾賽按照長輩的要求,輟學在家、等待婚嫁。在母親家族里,一位從阿根廷歸來的商人似乎成了不錯的選擇。于是,羅多雷達20歲時結婚并很快生下一子。不過,一個能自費出版小說、為報刊撰寫政論文章的女子自然會尋求獨立。在對角線大街旁的咖啡館和編輯部里,她順理成章地結識了不少作家,其中就包括比她年長16歲的左翼作家、理論家安德魯·寧(Andreu Nin)。寧是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譯者,也是西班牙重要的工運領袖。1930年,他因擔任過托洛茨基的秘書而逃離莫斯科,返回西班牙,組建了馬克思主義統一工人黨。1936年內戰爆發后,寧接任馬統工黨政治書記,稍后履職共和國政府加泰羅尼亞司法部部長。也是在這一年,羅多雷達成了寧的情人。1937年巴塞羅那五月巷戰(1)后,蘇聯派的西班牙共產黨宣布馬統工黨為非法組織。寧被秘密警察逮捕,遭受嚴刑拷打,在獄中被處決。羅多雷達其后絕少回憶這兩年的戀情和創傷,我們僅知道1937年寧逝世后,她最終也跟丈夫分手,在1938年(即西班牙第二共和國的最后一年),她的自傳體小說《阿蘿瑪》(Aloma)取得了小小的成功。
1939年初,“紅都”巴塞羅那淪陷前夕,羅多雷達與一群作家朋友乘坐加泰羅尼亞文學研究所的巴士出城,前往西、法邊境。彼時,這群文人還以為形勢即將逆轉,不久即可踏上歸途,一路談笑,仿佛初春郊游。巴士越過比利牛斯山,作家團在距離巴黎不遠的小城魯瓦西的一座舊城堡里安頓下來。正是在魯瓦西城堡,羅多雷達與有家室的作家霍安·普拉特(Joan Prat,1904—1971,筆名Armand Obiols)發生戀情。普拉特——即作家奧庇奧爾斯——是加泰羅尼亞重要的文學評論家,20世紀30年代曾任《加泰羅尼亞雜志》主編。兩位作家的越界之戀讓流亡中的巴塞羅那作家團分崩離析。德軍占領法國后,羅多雷達與普拉特一道轉移到波爾多。他們一度生活困苦,甚至需要讓羅多雷達做縫紉活補貼日用。《鉆石廣場》中關于內戰期間饑饉與困窘的描述(例如煤氣供應停止,娜塔莉亞不得不燒櫟木炭),其靈感或許一半來自1938年巴塞羅那淪陷前的經歷,另一半來自“二戰”期間在法國的窘境。“二戰”結束后,兩人移居巴黎。1954年,普拉特找到了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駐日內瓦的機構擔任翻譯的職務,羅多雷達又追隨他前往日內瓦居住。
20世紀50年代是羅多雷達事業的低點,出于難以解釋的病因,她的右手一度無法握筆寫作長文,僅能用左手寫詩、畫畫。直到1957年短篇小說集《二十二個故事》獲獎,她才再度恢復了提筆創作的勇氣。1962年,54歲的加泰羅尼亞女作家重新找回了20世紀30年代那位巴塞羅那文學少女的寫作狀態,在日內瓦以加泰羅尼亞語寫成其代表作《鉆石廣場》。再次強調加泰羅尼亞語,是因為羅多雷達與那些流亡阿根廷或墨西哥的西班牙作家不同,后者仍能生活在母語環境中,而旅居巴黎和日內瓦的羅多雷達卻僅能在與親人交談時及在書本上與母語保持親熟。更嚴重的是,佛朗哥掌權后的西班牙對加泰羅尼亞語的壓制極為強烈,這門語言在本土被禁用,戰后巴塞羅那的一代兒童是讀著卡斯蒂利亞語(現代西班牙語)課本長大的。加泰羅尼亞語的命運前途未卜。以20世紀60年代初的眼光來看,說從那時算起的數十年后,加語文學將無人問津,也并非聳人聽聞。考慮到這些,羅多雷達與其他那些終生用加泰羅尼亞語書寫的流亡作家,可謂勇者。好在《鉆石廣場》問世之后在銷售和評論上都頗為成功,三年后的1965年,該書便被譯成西班牙語,后來被納入西班牙高中生必讀文學作品之列。到作家去世前后,加泰羅尼亞語版的《鉆石廣場》已再版了二十六次。需要提及的是,愛人普拉特的文學建議對羅多雷達在中年重拾寫作狀態有莫大幫助,但兩人并未成為常伴身側的伴侶:普拉特住在維也納,而羅多雷達人生的最后階段輾轉于日內瓦、巴黎和巴塞羅那三地,兩人異地而居,保持著密切的書信往來,直到普拉特于1971年去世。霍安·普拉特便是《鉆石廣場》題記中的JP,“獻給JP:親愛的,這就是人生”,這一句題記想必凝縮了近三十年的顛沛起伏、世相滄桑。
二
《鉆石廣場》的語言最具匠心之處,就在于羅多雷達選取了受教育程度遠遜于己的勞動階級女性娜塔莉亞為第一人稱來講故事。娜塔莉亞的敘述語言簡潔、鮮活,這種語言充分體現了她天真而倔強的性格,她的內心獨語很少直抒胸臆,卻帶有一種仿佛渾然不覺的詩意。例如,她獨自走在街上,想起外出打仗的丈夫喬(2)時,喃喃自語:“我的心變成了軟木做的。因為它如果還是像以前那樣是肉做的,你擰一把就疼,那我就不可能走過那么高、那么長的一座橋。”娜塔莉亞對自己生命故事的觀察是片段性的,小說的四十九個章節也都是一則則的碎片,而且每一則都充滿了豐富的當下經驗、感官聯想。這些感官聯想又往往是經由物象呈現的。故事開篇就充滿了女性生活中的物象——“花束舞會開始前,他們會先搖獎抽咖啡壺”,此后還出現了漏斗、床柱、洋娃娃、墻上的龍蝦畫、屋頂的鴿巢、大宅的家具與門鈴,最后是在舊居門前刻上自己的綽號Colometa(即加泰羅尼亞語“鴿子”)的削皮刀——讀者應該留意那些寄托著情感的物件。
《鉆石廣場》中鴿巢這些物象傳遞的經驗又大多關聯著情感與婚姻。法國批評家米歇爾·庫爾諾在談及《鉆石廣場》一書時評述說,本書是“最具普世意義的愛情篇章之一”。小說中的娜塔莉亞曾有兩次婚戀。第一次與喬的婚姻,顯然受到西班牙傳統性別秩序的壓制,難以給她提供愛的空間。小說開始時,娜塔莉亞還是在糕點店幫忙的少女。在鉆石廣場的露天舞會上,她遇到了糾纏不休的喬,而后匆匆嫁為人婦,搬入了鉆石廣場旁邊的簡陋公寓,并很快為喬生下一子一女。這種婚姻關系是壓抑性的,從喬執意給娜塔莉亞買圍裙,以及喬的母親第一次見面就詢問娜塔莉亞“你也喜歡做家務嗎”便可以看出端倪。婚后,喬執意要在天臺上養鴿子,他與朋友厄尼商量如何搭建鴿舍。娜塔莉亞平靜而疲憊地陳述道:“他們說,讓鴿子住進去之前,得先給鴿舍刷油漆。一個人想刷成藍色,一個人想刷成綠色,還有一個人想刷成巧克力色。最后,他們決定刷成藍色,負責刷漆的卻是我。”鄰居恩瑞奎塔太太——她在小說中充任了娜塔莉亞母親的角色——為娜塔莉亞找到了給大宅清掃衛生的工作,收入雖然微薄,但讀者不禁想到,女主人公此前的家庭勞動是全無報酬的。
婚姻當中的生育和母職是關鍵要素。“娜塔莉亞”(Natàlia)這個名字的本義就是基督降生,聯系著生育和母職。第十一章講述分娩頭生子托尼時,讀者首先聽到了娜塔莉亞震耳欲聾的尖叫,她甚至痛苦到扯斷了床柱。當喬加入共和軍趕赴前線、生死不明,而娜塔莉亞找不到喂養孩子的足夠吃食時(從第二十六章到第三十六章的主線便是獲取食物,從牛奶斷貨到娜塔莉亞幾乎要去街邊乞討,饑餓程度不斷升級),她幾乎狠心地把兒子托尼送入了難民營。在《鉆石廣場》中,生育和母職被排除了一切浪漫化的想象。在我看來,鴿巢這一多義的核心意象就象征著生育和母職。“小白鴿”是喬初次見面時強加給娜塔莉亞的綽號,他執意搭建的鴿舍一方面是他限制妻子封閉的獨裁空間,因為娜塔莉亞即是鴿子;另一方面鴿群及其臭味又象征著侵犯娜塔莉亞私人空間的生育制度(“我耳朵里全是鴿子的咕咕聲”),因為鴿群的特質便是不停地生殖。在第二十五章,娜塔莉亞開始給孵蛋的鴿子搗亂,干擾鴿群的繁殖——這一破壞鴿子生育的行為與她后來在饑饉最嚴重時計劃用鏹水來毒殺兒子托尼和女兒麗塔的計劃,可以解讀為前后呼應的設計。或許正是因為鴿巢的隱喻十分關鍵,小說英譯本才選擇用《鴿巢時代》(The Times of the Doves)為書名。
三
羅多雷達在導語中提醒她的讀者:“我讀過的所有的東西,以《圣經》為主。”《鉆石廣場》中確實包含許多圣經意象,其中最顯著的兩個是伊甸園和所多瑪,而且兩者都與性別有明確聯系,都包含著對女性脫軌的訓誡。約翰神父在喬與娜塔莉亞的婚禮上就做了伊甸園主題的布道,責難夏娃不能抗拒伊甸園的誘惑,吹落了花瓣;娜塔莉亞改嫁安東尼之后,午夜醒來,在幻象中,客死戰場的喬變成了一叢白骨,“只剩肋骨露在外面,像個空蕩蕩的籠子。……肋骨基本都在,只缺了一根,那就是我。我剛沖破肋骨構成的籠子,就摘下了一朵小藍花,扯下花瓣”。所多瑪的用典則更為關鍵而明確:《創世記》中所多瑪的故事講述了棄城避難中,羅得的妻子因不顧丈夫吩咐,回首一望,變成了死海邊的鹽柱。娜塔莉亞在下決心殺死孩子再自殺之前,在街上聽到召喚——雜貨店主安東尼仿佛是所多瑪城的十位義人之一——娜塔莉亞違背《圣經》的教訓,回應了所多瑪的召喚,接受了安東尼的善意和饋贈的食物,卻未曾變為鹽柱,從而開啟了在別處尋找愛的可能性。
羅多雷達說,《鉆石廣場》不是關于內戰或西班牙歷史的,而是關于愛的小說。從喬到安東尼,對娜塔莉亞來說,是習得愛的過程。喬與娜塔莉亞之間,是暴烈的性愛與控制,他們的新婚之夜“不是一夜,而是一周”;娜塔莉亞戀慕喬的身體,但他們的性與愛是等級分明的,甚或是恐怖的男女二元對立。隨著家庭內景展開,我們讀到表面上充滿陽剛氣和占有欲的喬實則羸弱多病,尤其是因腹痛而打下蛔蟲的段落使他的形象越發陰性化(“喬說,現在咱倆打成平手了,因為我生了兩個孩子,而他生了一條十五米長的蟲子”)。羅多雷達含蓄地嘲弄了二元對立的性別之戰,因為貌似強悍者同樣脆弱,外表纖柔者往往更加堅忍。戰爭中舊的性別秩序塌陷后,慢慢褪去童稚的女主人公獲得了自我定義愛的機會。娜塔莉亞的好友、女民兵朱莉向女主人公講述了自己在荒宅中與青年民兵度過的浪漫之夜(羅多雷達將這一段幾乎仿寫成一篇西班牙哥特浪漫小說),朱莉的故事和馬修的英雄主義都給女主人公帶來了愛的啟示。與安東尼相遇后,娜塔莉亞時常覺得自己在進入一段僭越的關系中,因為內戰結束后喬生死不明,日后的懲罰令她夜不能寐。這種越界之愛讓我聯想到羅多雷達自己與普拉特的戀情,以及她的其他作品。在羅多雷達的一則短篇小說《蠑螈》中,與已婚男士交往的女子被村民誣蔑為妖女,并遭受火刑。女子在火焰中變身為蠑螈,再次回到情人的床下陪伴他。(3)
與安東尼的家庭生活幾乎跟與喬的婚姻處處相反:安東尼因戰爭而成為閹寺之人,不僅無法生育,而且與娜塔莉亞完全過著無性的婚姻生活——臥室中有一扇睡前更衣的屏風,娜塔莉亞的睡衣扣到最高的扣子。與安東尼的愛,是無性的,但遠為豐富。安東尼免除了強迫女性生育的母職,反而收獲了與他更為肖似的精神之子托尼——這對養父、繼子共享名字當然不是偶然。在最后夜游故地的場景中,娜塔莉亞與過去講和,獲得了發言的權利,在舊居門前刻寫自己的名字,在深夜的鉆石廣場上發出凄厲的叫喊,正如第一次分娩時的呼號,只不過這一次是她自己的重生。唯有在此之后才出現情欲的場景:娜塔莉亞第一次在安東尼面前赤裸身體,從背后抱住他,“滑進夢鄉之前,我把手挪到他肚皮上的時候,摸了摸他的肚臍眼,接著把手指伸進去,堵住它,這樣他就不會從肚臍眼被掏空了……就沒有哪個巫婆能從肚臍眼把他吸干,把我的安東尼從我身邊帶走了”——把手指探入肚臍眼,是一個明白無誤的反向性愛,娜塔莉亞最終獲得了情感節奏的主導權。在新的平衡中,兩人“像兩個小天使一樣睡著了”。羅多雷達呈現出愛的多重性,戰爭與歷史的壓抑結構也不能剝奪人們愛的權利。
四
至此,我們可以返回本文最初的問題:羅多雷達沒有書寫人們慣常以為的歷史和戰爭,但卻書寫了歷史的另一面;娜塔莉亞的私人戰爭仍舊描繪出了西班牙歷史的圖畫。詹姆遜在《政治無意識》中提示說,尋找小說中的歷史框架,并非搜尋那些直接談及史實的地方,而是說,好的小說可以引領我們經由小說抵達歷史;彌散在一個歷史階段的社會沖動、意識形態幻覺和物質經濟環境的變化,凝聚為符號和文本,而這些符號和文本又“在歷史地表運動的巨大壓力之下成型和結晶為所謂的‘作品’”(4)。《鉆石廣場》正是在西班牙歷史地表的激烈震蕩后結晶而成的作品。羅多雷達書寫娜塔莉亞的微妙之處便在于,呈現一個沒有階級意識的主體如何嵌入社會革命,進而引領有心的讀者回溯推導那些催化出結晶或作品的歷史動力。
請注意第二十六章中,娜塔莉亞的私人戰爭(對鴿子“大搞革命”)與西班牙內戰一同到來(“仗終于打起來了”)。此時,喬和馬修等朋友正在公共空間里忙碌不休,參加左翼社會運動,但小說家故意不挑明具體是哪類社會行動:或許他們成了馬統工黨的民兵,或許參加了無政府主義工會,甚至介入了更暴力的縱火焚燒教堂的事件——娜塔莉亞曾提到她瞥見了教堂著火,還聽雇主說,街上的革命者誤認為男主人是牧師,而差點把他殺死。顯然,娜塔莉亞不是歷史的積極觀察者,經歷卻不做闡釋,感受卻不提供認知,以示她不理解,也不感興趣。但所有那些歷史參照都悄然懸置于她的生活之上。這一言說和不言說之間的差異,反而讓讀者思忖:喬在公共空間里似乎在為一個更公正的西班牙社會而戰,為何他同時完全盲視家庭空間中的不平等?頻繁出現在其他內戰書寫中的西班牙女性運動和團體,是否顛覆了西班牙的父權制?真正的時代革命與女性的生活勞作是什么關系?羅多雷達讓這些問題保持開放,留待有心者結合那些未言說的歷史參照一同閱讀。
在席卷一切的西班牙內戰中,豪門老宅代表的舊秩序和喬為之戰斗的第二共和國均歸于失敗。仿佛一出苦澀的悲喜劇,娜塔莉亞反而在內戰后獲得了階級躍升:從開始時她自己在大宅受雇當清潔女傭,到后來成了“娜塔莉亞夫人”,雇起了別人當女傭。這一階級躍升得益于第二任丈夫安東尼,他不僅是一位善人,而且是一位成功的零售商,是彼時佛朗哥的西班牙向戰后其他歐洲國家出口小商品這一繁榮政策的受益者。女兒麗塔一度想當空姐,也聯系著20世紀50年代末西班牙開始推廣弗拉門戈歌舞等標志性民族文化,把自身打造成歐洲中產階級的旅游度假地。或許可以說,娜塔莉亞的生活和身體被西班牙第二共和國末期、內戰和佛朗哥威權統治的歷史所穿透。她在慣常的歷史線索之外講述,反而向讀者提供了洞悉以往歷史敘事片面性的機會。
研究者費爾南德斯(Josep-Anton Fern ández)提示說,娜塔莉亞可比擬為本雅明筆下的“歷史的天使”。(5) 讓我們回顧本雅明《歷史哲學論綱》中的這段文字:
人們就是這樣描繪歷史天使的。他的臉朝著過去。在我們認為是一連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場單一的災難。……天使想停下來喚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補完整。可是從天堂吹來了一陣風暴,它猛烈地吹著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無法把它們收攏。這風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對著的未來。而他面前的殘垣斷壁卻越堆越高直逼天際。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稱的進步。(6)
娜塔莉亞不正是在20世紀30年代至50年代的西班牙,頂著風暴,默默地保持著背向未來的姿態嗎?第二共和國所謂的進步精神和佛朗哥時代的發展主義仿佛無情的颶風,一陣陣掃過巴塞羅那的街巷廣場,在她面前堆疊起童年的蛋糕店、彩裙炫舞的廣場、迷宮般的舊宅、塔樓上羽片飛揚的鴿群,種種物象組成的廢墟。這種背對風暴、拼盡全力修補我們日常生活的形象,難道不是每個普通人經歷巨變時真切卻絕少被記錄的寫照嗎?
或許,正是這份關于戰爭與艱難時日的真切卻稀少的寫照,讓《鉆石廣場》成為不斷被重估的經典。它不僅給后輩的加泰羅尼亞語作家們提供了寫作樣板,在歐美學院內部被女性主義學者所矚目,也贏得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等第一流作家的青睞。今天,隨著出色的新中譯本的面世,更多中文讀者將能在豐富而細膩的日常經驗中,諦聽羅多雷達關于歷史與生活的柔聲提示——“親愛的,這就是人生!”
2023年2月8日
(1) 西班牙共產黨在巴塞羅那的代理人加泰羅尼亞聯合社會黨的支持者與全勞聯、馬統工黨的支持者發生沖突,演變為“內戰中的內戰”。
(2) 英譯本采取了“喬”這個英語化的名字,在加泰羅尼亞語原文和西班牙語譯本中均為吉梅特(Quimet)。
(3) Mercè Rodoreda, The Selected Stories of Mercè Rodoreda, trans. Martha Tennent,Rochester: Open Letter, 2022, Kindle Edition.
(4) 張旭東:《辯證法的詩學——解讀杰姆遜》,收入張旭東《幻想的秩序》,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68頁。
(5) See Josep-Anton Fernández, “The Angel of History and the Truth of Love: Marcè Rodoreda’s ‘La pla?a del diamant’”, Modern Language Review, 94.1 (1999), pp. 103-109.
(6) 本雅明:《啟迪:本雅明文選》,漢娜·阿倫特編,張旭東、王斑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2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