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覺得你該早點結(jié)婚。你需要一個丈夫，需要一個自己的家。”

恩瑞奎塔太太總能給我忠告。她在斯瑪特影院隔壁的街角賣小吃糊口，冬天賣烤栗子和烤紅薯，夏天賣炒花生和炒杏仁。每當我們坐在裝了玻璃窗的陽臺底下時，她都會坐在我對面，有時候擼起袖子，有時候放下袖子。擼起袖子的時候，她一句話也不說，但一放下袖子，她就會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她個頭高高的，魚似的大嘴，鼻子像冰激凌蛋筒一樣尖，不管冬天還是夏天，總穿白色長筒襪配黑鞋，整個人清清爽爽，特愛喝咖啡。她有一幅畫，拿紅黃相間的繩子掛在墻上。畫上全是戴金冠的龍蝦，長著男人的臉，女人的頭發(fā)，從坑里爬出來，爬上棕黃的草叢。遠處的大海和頭頂?shù)奶炜斩际桥Ｑ粯拥纳罴t色。那些身披鐵甲的龍蝦揮動著尾巴，你來我往，殺得不亦樂乎。外面下著雨，毛毛細雨落在屋頂?shù)奶炫_、街道、花園和海面上，就像大海里的水還不夠多似的。也許大山會更需要水。正午才剛過，可我們幾乎看不見大山。雨滴在晾衣服的鐵絲上你追我趕，時不時落下來一滴。在落下之前，水滴會越拉越長，似乎舍不得放手。已經(jīng)下了一個星期的雨，淅淅瀝瀝的，不大也不小，壓得低低的云彩里蓄滿了水，拖著腫脹的肚皮飄過屋頂?shù)奶炫_。我們在看雨。

“我覺得喬比皮特更適合你。喬自己做生意，皮特要聽人使喚。喬腦子更活絡，更有上進心。”

“可他有時候會嘆氣，念叨‘可憐的瑪利亞’……”

“但他要娶的人是你，對吧？”

我的鞋子濕透了，腳都快凍僵了，腦門兒則熱得發(fā)燙。我告訴恩瑞奎塔太太，喬想買輛摩托車。她說，那說明他這人挺時髦。恩瑞奎塔太太跟我一起去買了做新娘禮服的料子。我說起我們可能會在她家附近租房子，她開心極了。

公寓里的樣子糟透了。廚房里有股蟑螂的臭味，我發(fā)現(xiàn)了一窩細長的蟲卵，顏色很像太妃糖。喬說，最好看看周圍，因為只要瞧見一只蟑螂，旁邊就會有一大窩。飯廳里貼著條紋墻紙，上面有小圈圈圖案。喬說他想要蘋果綠的墻紙，嬰兒房的墻紙要奶油色的，畫著很多小丑的那種，還要一間全新的廚房。他叫厄尼轉(zhuǎn)告馬修，他要見馬修。每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們都會去公寓干活兒。馬修著手拆廚房。我們還找了個工人，他褲子上補丁摞補丁，幫忙把磚頭、瓦礫拖出去，倒進一輛停在街上的小車。那人把樓梯弄得一團糟。二樓的鄰居推門出來，說我們應該在走之前打掃干凈，因為她可不想滑倒摔斷腿……喬老是說，別人可能會偷走我們的小車。

我們幫厄尼潑濕飯廳的墻，把墻紙鏟下來。辛苦忙活了好一陣子，我們才發(fā)現(xiàn)喬不見了。厄尼說，喬只要偷懶不想干活兒，就會像鰻魚那么滑溜。我走進廚房去喝水，看見馬修的襯衫背后全濕了。他每次掄起錘頭砸鑿子，沾滿汗水的臉都會閃閃發(fā)光。喝完水，我接著鏟墻紙。厄尼說，喬回來以后只會一笑了之，而且肯定很晚才會回來。鏟墻紙的活兒很辛苦，要先鏟掉一層，再鏟下一層，總共有五層。等到天黑了，我們都洗手收工了，喬才回來。他說他幫工人把碎石頭裝上車的時候，正好有個老主顧經(jīng)過……厄尼說：“我猜，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是吧？”喬沒理會他，只說活兒比他原本想象的多，不過我們能想法子搞定。我們正要下樓的時候，馬修說，他們會給我弄個漂漂亮亮的廚房，配得上王后用。喬決定上屋頂?shù)奶炫_去瞧瞧。屋頂上小風呼呼的，能看見很多別家的天臺，只可惜二樓公寓的飄窗擋住了我們的視線，看不見街道。然后，我們就走了。在兩層樓中間的樓梯拐角處，墻上畫滿了粉筆畫，有好多名字和火柴小人。中間是一架天平，畫得活靈活現(xiàn)，線條深深嵌進了墻里，就像用鑿子鑿出來的。天平一邊的托盤比另一邊稍微低一些。我伸出手指，沿著一只托盤的邊描摹。然后，我們?nèi)ズ葨|西，吃八爪魚。那個星期還沒過完，我們就又吵了一架，因為喬還是惦記著那個糕點師傅。

他大吼：“要是再看見他盯著你屁股，我就沖進去，給他點顏色瞧瞧！”接下來好幾天，他都沒露面。等他再來找我的時候，我問他是不是想通了。他像公雞似的梗著脖子，說我要好好解釋一下，因為他看見我跟皮特出去了。我說他肯定是看錯了，把別的姑娘當成我了。他說那就是我。我發(fā)誓說不是，可他一口咬定說就是。起初，我還輕聲細氣地好好說，可他就是不信，于是我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尖。他見我都要尖叫了，就說女人全是瘋子，全是垃圾。我問他是在哪里看見我跟皮特的。

“街上。”

“哪條街上？”

“就是街上。”

“哪條街啊？你倒是說呀，哪條街啊？”

他氣沖沖地走了。那天，我一晚上沒睡。第二天早上，他又來找我，要我保證再也不跟皮特出去，并把所有的事全了結(jié)了，他就再也不跟我發(fā)脾氣了。我說，行啊，我再也不跟皮特出去了。他非但不高興，反倒勃然大怒，說他最討厭別人說謊，因為他設了個陷阱，我就像耗子一樣鉆進去了。他還說，我應該求他原諒，因為我跟皮特出去散步了。我說我沒有，可最后他讓我相信我有，還叫我跪下。

“在大街上？”

“心里想著跪下。”

他讓我在心里想著跪下，求他原諒，因為我跟皮特出去散步了。噢，可憐的皮特，自從我倆分了手，我就再也沒見過他。那個星期天，我又去鏟墻紙。直到我們把活兒都干完了，喬才過來，因為他忙著做別人訂的一件家具。馬修差不多把廚房弄好了，再有一個下午就能完工了。白色的瓷磚已經(jīng)貼到了腰那么高，爐灶上面的瓷磚閃閃發(fā)光。馬修說，他把廠里所有的瓷磚都搬來了，這是他送給我們的結(jié)婚禮物。說完，他擁抱了喬。長了一雙迷人牛眼的厄尼正忙著洗手。我們一起出去喝東西，吃八爪魚。厄尼說，如果我們需要戒指，他認識一個珠寶商，能給我們打折。馬修說，他也認識一個人，能半價賣給我們。

“真不知你是咋辦到的。”喬說。

金發(fā)碧眼的馬修笑得開心極了，先看了看喬，又看了看我：“咱有本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