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宅。
后院。
一個二十來歲,留著短須的年輕男子,正捧著一卷麻紙,神情激動地看著孫奭。
“先生,此為真乎?”
孫奭撫須道:“子明吶,你連老夫也信不過?”
“子明,不敢。”
賈昌朝連連解釋:“只是,這太難以置信了一些。”
望著神色復雜的后輩,孫奭微微一笑,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他也不會信。
“這些話,皆是昨日經筵之上,官家所言。”
“此,確鑿無疑!”
說到這里,孫奭輕嘆一聲。
“論語正義,又要新編了。”
如今,國朝通行的論語注疏,乃是大儒邢昺等人校注的版本,咸平年間,真宗下令,重新校注《禮記》、《論語》等書的注疏。
彼時,孫奭也有參與校注工作,但主要工作還是由邢昺負責。
稍稍緬懷了一下過去,孫奭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現實。
“子明,可有興趣參與其中?”
雖然賈昌朝今年之只有二十余歲,但對于他的學問,孫奭還是很滿意的,不然的話,他也不會推薦賈昌朝擔任國子監說書郎。
國子監說書郎,雖是選人差遣,但非經業純熟者不授。
“先生,我怕是……”
賈昌朝苦笑一聲,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區區一介選人,哪有資格參與這種盛事?
即便有孫奭舉薦,也擋不住悠悠之口。
倘若他真的參與了校正《論語》的工作,天下千千萬萬的讀書人,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他給淹死。
“誰說一定要參與編著,才是參與?”
孫奭緩緩道:“士林之間,亦是大有可為,以老夫觀之,官家已有興學之意。”
“要不了多久,前來國子監求學的士子,必會絡繹不絕。”
“謹受教!”
賈昌朝起身一拜,原來是他自己想岔了。
……
……
……
崇徽殿。
看到三司奏請內庫撥錢的奏疏,劉娥的臉上露出了幾分不滿之色。
年初,廣寧、豐國、永豐、永平四監上繳的鑄錢,一共105萬貫,這些錢都是現錢。
依例,這些錢都是內庫的定額收入。
但這批剛剛鑄好的錢一入內藏庫,還沒焐熱,就給左藏庫(三司)撥了九十余萬貫。
九十余萬貫中,三十三萬是三年一次的南郊恩賞儲備金,另外六十余萬,則是用于補貼三司財政。
起初,內庫每年補貼三司的金額是三十萬貫,天禧三年,依三司所請,調高至六十萬貫。
當然,三司想要空手套白狼,那必是不可能的。
依照先帝和三司定下的章程,補貼金額提高后,三司不得再向禁中請派內庫錢財。
所以,劉娥看到這份奏疏,才會不高興。
在劉娥眼中,內藏庫的錢是天家之私錢,三司調請內藏錢,等于是從她的口袋中掏錢。
這事擱誰身上,也不會樂意。
猶豫片刻,劉娥還是同意了三司所奏,畢竟,三司奏請內藏錢的理由很強大。
這錢是用來給先帝治喪用的。
劉娥克扣什么,也不敢在這事上克扣。
“唉。”
簽下這份奏疏,劉娥忍不住嘆了口氣。
外朝的大臣們,盡想著薅內庫的羊毛。
此前,劉娥大致盤算過一次,從大中祥符年間至今,三司從內庫至少奏請了兩千多萬貫錢。
平均下來,每年至少要撥兩百余萬貫。
長此以往,縱使內藏庫里有著金山銀山,遲早也有被掏空的一天。
就在劉娥煩惱之際,林尚宮步履匆匆的踏入了內殿通報。
“娘娘,官家來了。”
得知趙禎即將過來,劉娥不著痕跡地將一份奏疏插到了最底下。
那份奏疏,不是別人的,正是李賢妃奏請趕赴皇陵的奏表。
對于這件事,劉娥很猶豫。
李賢妃的識趣,她很欣賞,但皇陵那邊清苦的緊,真讓李賢妃過去守陵,日后官家得知真相,她又該如何自處?
然而,留下李賢妃,也非劉娥所愿。
契丹那邊,蕭菩薩哥和蕭耨斤斗得不可開交。
北朝太子耶律宗真的際遇和六哥很相似,北朝皇后蕭菩薩哥同樣膝下無子,大中祥符年間,蕭菩薩哥收養了耶律宗真。
其后,耶律宗真先后歷封梁王、皇太子。
被封為太子后,耶律宗真的生母蕭耨斤,母憑子貴,此后,北朝后宮,再也沒有消停過。
有北朝的前車之鑒在,劉娥哪敢公開李氏的真實身份?
即使李氏不是那種弄權之人,但,人是會變得。
關于這一點,劉娥最有發言權。
此刻,劉娥當真是進亦憂,退亦憂。
沒一會,趙禎就徐徐走進了內殿,待到近前,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大娘娘萬福。”
在這個以孝治天下的年代,趙禎沒有挑戰禮教的意思。
“六哥,過來坐。”
劉娥面目慈祥地朝著趙禎揮了揮手,而今,劉娥座位旁邊,始終會放著一張花梨靠背椅。
其實,單看椅子的形制也能知道那是天子專用。
金交靠背椅,唯有天子可用,其他人,即便是太后,也不能坐金交靠背椅。
“六哥來得正好。”
劉娥慢聲細語道:“再過幾日,你就要第一次上朝了,依照禮儀院上呈的札子,六哥到時要去崇德殿。”
“這一次,大娘娘不能陪你一起,因為大娘娘要在承明殿。”
“怎么樣,六哥,緊不緊張?”
趙禎眼神清澈的看著劉娥,信心滿滿道。
“我不緊張。”
“不錯。”
劉娥‘滿意’的點了點頭:“這才是天子該有的氣度,我兒承襲天命,當有統御萬民的氣度。”
望著劉娥勉勉強強的樣子,趙禎心底生出了一絲疑惑。
咋得?
劉娥今天的演技,有點不符合她的段位啊?
是遇到什么事了?
莫非是因為攤丁入畝的事?
可仔細一想,也不對啊。
就大宋的辦事效率,僅僅一天,怎么可能有結果?
在做出決定之前,趙禎已經做好了扯皮一年半載的準備。
攤丁入畝,不是拍拍腦袋就能做到的。
雖然宋朝的士紳沒有免稅特權,但以田畝多寡分攤丁稅,那些田多的大地主們,必然會心生不滿。
自秦開阡陌以來,田產方能被庶人擁有,但占地最多的是什么人?
富者,有資可以買田,貴者,有力(權)可以占田。
古今中外,這兩批人的稅,是最難收的。
想讓既得利益者多交錢,哪是一道詔令就能辦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