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趙禎除了日常祭拜,其他時間都用在了研究《會計錄》上。
想要快速了解一個時代,從財政入手,無疑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期間,劉娥忽然下發了一道手詔。(未經中書、樞密院審議直接頒發的政令)
這份手詔確定了聽政的儀制,最終方案既照顧到了王曾,又兼取了丁謂的建議。
每五日一御承明殿,垂簾聽政!
非御殿聽政日,常規事務則由中書上奏,禁中畫押而行,若突遇軍國大事,則召見宰輔大臣廷議,共決之。
在下發手詔之前,劉娥還特地來了延慶殿一趟,名義上是咨詢趙禎的意見。
內里,估計是想問一問‘先帝’的意見。
對于聽政的事,趙禎本人是無所謂的,反正他現在也無法乾綱獨斷。
五日一御殿,朔望御殿,于他而言,沒有任何區別。
倒是大宋的財政報表,讓他看的很頭疼。
一個字,亂!
兩個字,非常亂!
具體亂到什么程度?
比如,大中祥符八年(1015)夏秋兩稅的總收入是73602769。
七千多萬的總數,看著很多,很唬人。
然而,它的單位是貫石匹斤兩束。
其中,‘貫’指的是現錢,‘兩’指的是金、銀、絲、綿等貴重物品。
‘匹’指的是絹、綾、羅、紗、布等織物,‘斤’指的是茶、鹽、香藥、犀角等物,‘石’指的是五谷雜糧,‘束’指的是木柴薪炭等物。
七千多萬的總數,不是單純的總價值,而是各種現錢、金銀、絹帛等物的總數,粗暴的加到一起。(示例:10兩金子+100石糧食=110石兩)
趙禎現在很想將丁謂、林特召到近前,然后揪著他們的耳朵,好好問一問。
記賬是這么記得嗎???
一萬貫錢能和一萬石糧食能相等嗎?
一兩金子和一兩絲的價值能相等嗎?
娘希匹!
賬本亂成這樣,就算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的專業人員來了,也得一臉懵。
總賬算不清,趙禎只能去看分賬。
他只看了那些以現錢為單位的分賬,除了兩稅之外,大宋財政收入進項最多的,便是商稅、酒稅,以及鹽茶等稅。
以景德三年(1006)為例,該年,商稅大概收了450萬貫,酒稅約428萬貫,鹽稅約355貫,茶稅約410萬貫,鑄錢收入183萬貫。
單單這五項,總收入就有1800多萬貫,趙禎粗略的估算了一下,這五項收入大體與兩稅的三分之一相當。
至于,具體是多,還是少,他也算不清。
這賬本太糊涂。
平心而論,一年大幾千萬貫的收入,擱在封建王朝,絕對不算少了。
但花錢的地方更多。
如今,大宋軍隊的總人數大概八十萬人,其中禁軍(作戰部隊)四十來萬,廂軍(地方、勞役部隊)四十來萬。
不同于唐初的府兵制,宋朝的兵制延續了五代時期的‘募兵制’,士兵全是不事生產的職業軍人。
因為募兵制的緣故,軍費開支幾乎全靠財政支持。
一名禁軍一年的花費大約五十貫(包含裝備、俸給、人吃馬嚼等開支),如果禁軍戍邊的話,開支大約在七十到一百貫。
大宋北有契丹,西有夏州黨項、以及吐蕃諸部,西南還有一個大理。
雖然景德年間先后簽訂了盟約,大范圍的戰爭鮮有發生,但駐軍仍是少不了的。
四十萬禁軍,大概有一半處于戍邊的狀態,這部分禁軍每年的軍費,至少要1600萬貫。
拱衛京師的二十萬禁軍,一年軍費1000多萬貫。
而廂軍的花費,雖然比禁軍少了一點,但一名廂軍一年的總體開支也得37貫左右。
四十多萬廂軍,一年的總軍費開支約為1500萬貫。
綜合數據,八十多萬軍隊,一年的軍費開支高達4000多萬貫,一年財政收入有一半花在軍費上。
財政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而這,還是因為沒有大的戰事發生,如果邊境發生戰爭,勢必要招募更多的軍隊。
一年財政所收的六七成都得花在軍費上。
財政收入,入不敷出,該怎么辦?
只能苦一苦百姓。
所以,兩宋以來農民起義頻發。
百姓都成窮鬼了,能不起義嗎?
看完《會計錄》,趙禎只覺得壓力山大。
這樣的財政體系,既不合理,也不健康。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想要改變這樣脆弱的財政體系,可謂是困難重重。
不過,再難,也得去做,去改變!
而理財之道,不外乎開源與節流。
節流,趙禎暫時不考慮,在沒有掌握一定的話語權和軍事力量之前,閹割他人的利益,不可取。
而開源就不一樣了。
把蛋糕做大,肯定比少分蛋糕要好。
一想到開源,趙禎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農業。
小農經濟體制下,農為天下之本。
提高農民的收入,或者說提高糧食畝產,就是最好的‘安撫’之道。
老百姓只要能夠填飽肚子,沒人會跑去造反。
而提高畝產,不外乎八個方面。
改良土壤、興修水利、增施肥料、推廣良種、合理密植、植物保護、農具改進、加強管理,這八點都是影響畝產的關鍵。
農業‘八字憲法’中,趙禎最先選中的是推廣良種。
在唐宋以前,我國種植的水稻都是粳米稻,粳稻的生育期較長,也可以說是晚稻,大概十月份收獲。
粳米稻生育期長,產量相對高,但是對于土壤肥力、水分要求也高,且不耐旱。
而占城稻則不同,占城稻屬于秈(xian)米稻,生育期相對短,最快兩到三個月就能收獲,且耐旱、對土壤肥力要求不高,適應性高(相對粳米)。
國內最早種植占城稻是福建地區。
福建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稱,山多地少,不利于傳統水稻的種植,而福建沿海,距離占城不遠。
因此,在閩商的帶貨下,早在五代末至宋初,占城稻已經在福建地區普及開來。
北宋朝廷,也知道福建地區種植的占城稻。
大中祥符五年(1012),為防旱災,宋真宗特地派人去福建,取占城稻種,分給江、浙、淮三路,命令當地百姓種植。
不僅如此,宋真宗在宮城后苑也開辟了幾畝地,專門種植占城稻。
占城稻三月而熟的事,宋朝君臣也知道,宋朝官方也試著推廣過,只是效率不高。
效率低,究其原因,大概有那么幾點。
一是占城稻屬于外來品種,且速生,和傳統粳米稻晚熟的特性不同。
二是占城稻的口感偏硬,沒有粳米稻好吃。
三是賦稅問題,北宋朝廷想推廣占城稻,結果夏秋兩稅中,卻只收粳米,不收秈米(占城稻)。
種了田,產了稻米,結果卻不能繳稅?
老百姓腦抽了,才會選擇種占城稻,哪怕占城稻早熟、耐旱,人家也不愿意種。
至于第四點,則和北宋的考課(官吏考核)制度有關系。
北宋太祖、太宗兩朝,對于官吏的考核更注重實效性,勸課農桑、戶口增益以及剪除盜賊都在考核標準之中。
但到了真宗一朝,考課制度發生了重大改變。
一言以蔽之,‘累日月以進秩,循資途而授任’成了考課制度的核心。
資,積也,蓄也,憑藉也。
簡單來說,考核官員的核心不再是實務,而是靠年月積累,靠資序,文官滿三年一遷(升),武官滿五年一遷。
當然,這里的遷官指的是寄祿官,不是實際差遣。
但這等考課制度,無疑和地方治理產生了割裂,反正三年一遷官,地方治理的好不好,不重要。
只要不發生叛亂,任期滿了,主官拍拍屁股走人,照樣能夠升官發財。
后來,慶歷年間,范仲淹的上奏的《上十事疏》中,第一條就是‘明黜陟’,矛頭直指僵化的考課制度。
范仲淹等人主張更易考課制度,恢復祖宗朝的重實務的特性。
這,無疑得罪了一大批官員。
點了這么大一顆炸彈,慶歷新政能夠成功,才是怪事。
有了范仲淹的‘前車之鑒’,趙禎肯定不會去碰這個雷區。
起碼,現在還碰不得深水區。
他要做的事,也不算太難,提供政策作為引導。
收兩稅時,將粳米、秈米一視同仁,不論是粳米,還是秈米都能交稅。
隨后,再派遣農業技術官,傳播稻種,傳授先進的種植技術,如稻麥復種制、雙季稻等。
能做到這兩點,老百姓自己就會做出選擇。
屆時,占城稻的推廣作用,絕對會大大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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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這里寫的比較簡略,其實,宋朝的稻種有很多,如江蘇的烏口稻、江西的黃穋禾,嶺南的月禾等,同時也有早稻、晚稻之分。
全寫,我的水平不夠,大家估計也不愛看,所以,寫的很簡略。
至于,早晚稻的區分,現代農學將生育期120天以內的稻稱為早稻,150天以上的為晚稻。
另外,據曾雄生老師考證,在占城稻大規模推廣前,江浙淮一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早稻,種的都是粳米稻。
且宋以前的雙季稻,一年兩熟,也是以再生稻為主,再生稻是指種一茬收獲兩回的水稻。
最后,本書的前期概略性的科普占比不少,這一點,是為了照顧一些不太了解宋初制度的大帥比,還望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