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見非實
- (美)唐納德·霍夫曼
- 5211字
- 2023-06-20 18:05:48
前言
今天你的眼睛將會救你的命。你不會滾下樓梯,不會沖到疾馳的瑪莎拉蒂前,不會抓響尾蛇的尾巴,也不會吃腐爛的蘋果,這一切都有賴于眼睛的引導。
為什么我們的眼睛和所有的感官都值得信賴?大多數人都有一個直覺:眼見為實。我們認為,實在世界由時空中的汽車、樓梯和其他物體組成。即使沒有生物觀察它們,它們也存在。感官是我們觀察客觀實在的窗口。我們并不認為感官向我們展示了客觀實在的全部真相。有些物體太小或太遠。在極少數情況下,我們的感官甚至是錯誤的——藝術家、心理學家和電影攝影師擅長虛構幻覺欺騙我們的感官。但大部分時候,我們的感官都能反映讓我們安全活下來所需的真相。
為什么感官能準確反映實在?有一個明顯的答案:進化。我們祖先中那些能準確認識實在的人比不那么能準確認識實在的人更有生存優勢,在覓食、戰斗、逃跑和交配等關鍵活動中尤其有優勢。因此,他們更有可能將基因傳遞下去,這些基因編碼了更準確的感知。我們是那些每一代都能更準確認識客觀實在的人的后代。因此,我們可以確信我們的感官是準確的。簡而言之,直覺告訴我們,更準確的感知也更具適合性。進化淘汰不準確的感知。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的感官是觀察客觀實在的窗口。
這本書想要說的是,其實這些認識是錯誤的。恰恰相反,我們對蛇和蘋果的感知,甚至對空間和時間的感知,并不能反映客觀實在。問題不在于我們對某些細節的感知是錯誤的。而是說,用時空中的物體這種語言來描述客觀實在本身就是錯誤的。這種觀點與我們的直覺不符。自然選擇的進化定理暴擊了我們的直覺。
認為我們的感知誤導了我們對客觀實在的全部或部分認識,這種觀點有著悠久的歷史。大約在公元前400年,德謨克利特有一個著名的論斷,認為我們對熱、冷、甜、苦和顏色的感知是慣例,而不是實在[1]。幾十年后,柏拉圖把我們的感知和認識比作看不見的實在投射在洞穴壁上的閃爍光影[2]。哲學家們從那時起就在爭論感知與實在的關系。進化論為這場辯論注入了新的精確性。
如果感官不能告訴我們客觀實在的真相,它們怎么會有用呢?它們怎么能讓我們活下去?用一個隱喻幫助我們理解。假設你在用電腦打字,你編輯的文件在電腦上的圖標是藍色矩形,位于桌面中央。這是否意味著文件本身是藍色的矩形,在你的計算機的中心?當然不是。圖標的顏色不是文件的顏色。文件沒有顏色。圖標的形狀和位置也不是文件的真實形狀和位置。事實上,形狀、位置和顏色的語言無法描述計算機文件。
桌面界面的目的不是向你展示計算機的“真相”——在這個隱喻中,“真相”指的是電路、電壓和軟件。相反,界面的目的是隱藏“真相”,只顯示簡單的圖形,以幫助你完成寫電子郵件和編輯照片之類的工作。如果寫電子郵件需要切換電壓,你的朋友將永遠收不到你的消息。
這是進化的結果。它賦予我們的感官向我們展示的不是真相,而是讓我們能生存到足以成功繁育后代所需要的簡單圖標。當你環顧四周,你所看到的空間其實是你的桌面——一個三維桌面。蘋果、蛇和其他物理對象只是三維桌面上的圖標。這些圖標之所以有用,部分原因在于它們隱藏了客觀實在的復雜真相。你的感官已經進化到可以滿足你的需求。你可能覺得自己想要知道真相,但其實你不需要真相。感知到真相反而會讓我們這個物種滅絕。你需要簡單的圖標來告訴你如何活下去。感知不是觀察客觀實在的窗口。它是將客觀實在隱藏在有用的圖標后面的界面。
你可能會反問,“如果那輛高速行駛的瑪莎拉蒂只是你界面上的一個圖標,你為什么不跳到它前面呢?如果你死了,我們就有證據證明汽車不僅僅是一個圖標。它是真實的,而且真的能殺人。”
我不會跳到一輛高速行駛的汽車前面,同樣我也不會把我的藍色圖標拖到回收站。不是因為我被圖標騙了,我知道文件不是藍色的。但是我仍然會認真地對待它:如果我把圖標拖到回收站,可能會弄丟我的文件。
這正是重點。進化塑造了我們的感官來維持我們的生命。我們必須嚴肅地對待它們:如果看到高速行駛的瑪莎拉蒂,不要跳到它前面;如果看到腐爛的蘋果,不要吃。但是,如果認為我們必須認真對待我們的感官,那么我們就必須——或者有理由——認為它們反映了真實,這在邏輯上并不成立。
我認真對待自己的感知,但并不認為它們真實。這本書講的就是為什么你也應該這樣作,以及為什么這很重要。
我將解釋為什么進化隱藏客觀實在,而賦予我們時空中物體的界面。我們將一起探索這個違反直覺的想法如何與同樣違反直覺的物理學發現相吻合。我們還將了解我們的界面是如何運作的,以及我們如何通過化妝、營銷和設計來操控界面。
在第1章,我們面對科學上最大的未解之謎:黑巧克力的味道,大蒜拍碎時的氣味,喇叭的嘟嘟聲,毛絨絨的感覺,蘋果的紅色,你對所有這一切的體驗。神經科學家已經發現了意識體驗與大腦活動的許多相關性。他們發現,我們的意識可以被手術刀切成兩半,各自可以有不同的性格,有不同的喜好和宗教信仰:一半可以是無神論者,另一半則相信上帝。但是,盡管有這么多發現,我們仍然不知道大腦活動如何產生意識體驗。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表明我們的前提假設可能錯了。為了搞清楚錯在哪里,我開始更仔細地審視感官是如何被自然選擇塑造的。
感官塑造的一個明顯例子就是我們的美感。在第2章,我們從進化的角度來探索美和吸引力。當你對一個人瞥一眼時,你會立即無意識地獲取幾十條感知線索,然后你的大腦中由進化塑造的復雜算法會對它們進行運算,這個算法分析了一件事:生殖潛力——這個人成功繁育后代的可能性。你的算法,在不到一秒的時間里,用一種簡單的感覺總結了它的復雜分析——性不性感。在這一章,我們將研究人類眼中美的具體線索。女性更大的眼睛、虹膜和瞳孔,微微泛藍的鞏膜(眼白),以及明顯的角膜緣環(虹膜和鞏膜之間的黑色邊界),這些都會吸引男性。女性的偏好更為復雜,我們將仔細研究這個迷人的故事。當我們審視自己的美感時,我們會吸收進化論的關鍵概念,學習塑造形象的技巧,并探索自然選擇的邏輯——包括驅使我們通過修飾來誘騙他人的邏輯。
許多進化論和神經科學專家聲稱,進化塑造我們的感官呈現客觀實在的真相。不是全部真相——只是我們繁育后代所需的真相。我們在第3章聽取這些專家的意見。弗朗西斯·克里克和詹姆斯·沃森一起發現了DNA的結構。在克里克去世前的10年里,我和他通過信件多次交流,他認為我們的感知符合客觀實在,太陽在沒有人看的時候依然存在。我們將會了解麻省理工學院(MIT)教授戴維·馬爾的觀點,他的見解綜合了神經科學和人工智能,改變了人類視覺的研究。在他的經典著作《視覺》中,馬爾認為進化使我們能看到對客觀實在的真實呈現。馬爾一直是我的博士導師,直到他35歲去世;他對視覺的研究影響深遠,也影響了我早期的想法。我們還會了解極具洞察力的進化理論家羅伯特·特里弗斯的觀點,他也認為進化使得我們的感官能準確呈現實在。哲學家們一直想知道,“我們能相信我們的感官告訴了我們關于實在的真相嗎?”許多杰出科學家回答:“是的。”
在第4章,我們來看看為什么答案是“不能”。我們會遇到令人震驚的“適應性勝過真實”(Fitness-Beats-Truth, FBT)定理,這個定理指出,自然選擇并不偏好真實的感知——這樣的物種會滅絕。相反,自然選擇偏愛那些隱藏真相并引導有用行為的感知。我們將在不涉及數學方程或希臘符號的情況下探索演化博弈論的新領域,這個領域將達爾文的思想轉化為精確的數學,從而得出驚人的FBT定理。我們會看到演化博弈的計算機模擬如何證實FBT定理的預測。在感知和行為協同演化的遺傳算法模擬中,我們將發現進一步的證據。
FBT定理告訴我們,我們的感知語言——空間、時間、形狀、色調、飽和度、亮度、質地、味道、聲音、氣味和運動——并不能描述無人注視時的客觀實在。并不是說其中有一些觀點是錯誤的,而是說我們用這種語言表達出來的觀點,沒有一個是正確的。
在這一點上,我們的直覺開始動搖:如果我們的感官不能呈現實在,它們怎么會有用呢?在第5章,我們通過探索界面隱喻來輔助我們的直覺。空間、時間和物理對象都不是客觀存在的。它們只是我們的感官呈現的虛擬世界,幫助我們玩生存游戲。
你可能會說,“好吧,如果你聲稱空間、時間和物體不是客觀實在的,那么你就闖入了物理學領域,物理學家會很樂意糾正你。”在第6章,我們發現杰出的物理學家承認空間、時間和物體并不是基本的;他們正在思考什么可以取代它們。有人說時空——愛因斯坦相對論所要求的空間和時間的結合——的觀念是注定要消亡的[3]。另一些人則認為實在因觀察者而異,或者說宇宙的歷史不是固定的,而是取決于現在所觀測到的。物理學和進化論都指向同一個結論:時空和物體并不是基礎。有其他東西更為基礎,時空從中涌現出來。
如果時空不是基礎的、預先存在的舞臺,宇宙的戲劇在這個舞臺上展開,那什么是?在第7章,我們將探討一個令人好奇的問題:時空只是一種數據格式——就像計算機軟件中的數據結構——用來延續我們的生命。我們的感官報告適應性,這份報告的錯誤可能會毀掉我們的生活。因此我們的感官使用“糾錯碼”來檢測和糾正錯誤。時空只是我們的感官用來報告適應度收益和糾正這些報告中的錯誤的一種格式。為了了解這是如何運作的,我們體驗一些視錯覺,并捕捉自己在糾錯時的行為。然后,我們可以基于這些洞察來改進服飾:我們可以操縱視覺編碼,通過精心設計縫線、口袋、飾面和刺繡,讓男人和女人在穿牛仔褲時更好看。
然后是顏色。從湛藍的天空到綠意盎然的草地,豐富的光色世界是眼睛中4種光感受器給予我們的饋贈。但是擬南芥,一種長得像野芥末的小雜草,有11種光感受器[4]。已經在地球上生活了至少20億年的低等藍藻,據說有27種[5]。在第8章,我們發現顏色是許多物種所使用的關于適應性信息的編碼,就像你通過網絡傳遞照片前對其進行壓縮一樣,這樣編碼也具有壓縮數據的功能。顏色可以誘導情緒和記憶,通過引導我們的行為來增強我們的適應度。企業利用顏色的力量樹立品牌形象,并且將顏色作為知識產權加以保護。但是,盡管色彩很強有力而且令人著迷,帶紋理的顏色——我們稱為“色紋”——比純色更加靈活和強大,并且有很好的進化理由。精心設計的色紋可以誘發特定的情緒和聯想。如果你掌握了我們的適應度密碼,你就可以聰明地利用它們來為自己的利益服務。
但是我們的感官對適應度編碼的進化并沒有結束。它仍然在為我們這種有進取心的物種試驗新的界面。有4%的人具有“聯覺”,他們感知到的世界與常人不同。我們將遇到邁克爾·沃森,他在品嘗食物時會產生觸覺:當他嘗到留蘭香時,他會感覺到高高的冰冷玻璃柱;安格斯特拉苦酒感覺像是“掛著常春藤的雜亂籃子”。每種味道都有自己的三維物體,在品嘗的瞬間被創造出來,停止品嘗就沒有了。一些有聯覺的人看到每個數字、字母、星期幾或月份都會看到一種獨特的顏色,并且擅長辨別顏色。
感知過程看似不費吹灰之力,實際上需要耗費相當多的能量。你燃燒的每一個寶貴的卡路里都是你必須找到并從它的主人那里獲取的卡路里,也許是一個土豆或者一頭憤怒的角馬。獲取卡路里既困難又危險,因此進化把我們的感官塑造成了吝嗇鬼。這樣作的后果之一是角落里的視覺被削弱。在第9章你會發現:你只在一個小圓形窗口中看到敏銳的細節,其半徑是你平舉手臂時看到的拇指寬度。如果你閉上一只眼睛,伸出拇指,你就能看到它是多么的小。我們以為自己看到了整個視野的細節,其實我們被騙了:我們看到的每個地方都會進入那個小窗口,所以我們錯誤地認為我們看到了一切細節。只有在這個小窗口中,你的感官界面才會構建出適應度收益的詳細報告。這個重要的報告格式化為物理對象的形狀、顏色、紋理、運動和標識。你只需瞥一眼就能構建出適當的對象——你對收益的描述。你拋棄它,并用你的下一眼再創造一個。你寬闊的視野引導你的眼睛關注那些有重要收益需要報告的地方,從而構建出一個對象。我們將探索掌控注意力的規則,它們如何應用于營銷和設計,以及在設計廣告時如果無視這些規則,有時候會不經意間給競爭對手幫忙。
如果我們的感官把客觀實在隱藏在界面后面,那客觀實在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是在第10章,我們探討了意識體驗是基本的這一觀點。當你照鏡子時,你看到的是自己的皮膚、頭發、眼睛、嘴唇和臉上的表情。但是你知道在你的面容后面隱藏著一個更加豐富的世界:你的夢想、恐懼、信仰,對音樂的熱愛,對文學的品味,對家人的愛,以及對色彩、氣味、聲音、味覺和觸覺的體驗。你看到的臉只是一個界面,背后是你的經歷、選擇和行為組成的充滿活力的世界。
也許宇宙本身就是一個龐大的社會網絡,這個網絡由不斷體驗、決策和行動的意識自主體(agent)組成。如果是這樣,意識就不是從物質中產生的;這是一個很大的主張,我們將詳細探討。相反,物質和時空是源自意識的一種感知界面。
這本書將給你提供紅色藥丸[6]。如果你相信虛擬現實(VR)技術將來會為你創造一種與沒戴眼罩時的體驗截然不同的迷人體驗,那么你又怎么能如此肯定,當你摘下眼罩時,你看到的就是客觀實在呢?這本書的目的就是幫助你摘下眼罩,一副你不知道自己一直戴著的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