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中國軍政關系與“軍閥”話語研究(增訂本)
- 徐勇
- 3707字
- 2023-06-19 17:34:10
(二)國共兩黨革命理論及其宣傳文獻的學理因素
與來自學術界的較為明確的研究定性相比較,政黨宣傳等類型的資料的學術價值受到更多的質疑,一直未能獲得有效的利用。由近年一次學術會議引出的討論,可為此點佐證。討論的問題是:20年代吳稚暉、王世杰等人曾在報刊上進行了關于蔣介石是否軍閥以及當時軍政關系等問題的論戰;如何分析這一場論戰,是視之為非學術研究的政治辯論,還是可以納入學術范圍進行研究,這在與會學者間產生了范圍不大卻沒有最終統一的分歧意見。(25)所以,對于軍政關系與軍閥概念研究的學術起點及其研究范圍問題,需要追溯軍閥概念出現之初各類研究成果,同時廓清政治與學術界線,把握其有機的聯結關系。
所謂時政類型文獻,包括中共的成立發展、政治報告宣言等,國民黨改組、北伐等時期的各類文獻,兩黨各次代表大會、重要人物的文章講稿等等。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有如孫中山的“政治領軍”理論與毛澤東的“黨指揮槍”等論述。毫無疑問,這些時政論著,構建了具有代表性意義的政治學說,對于當時的社會與戰爭實踐發揮了決定性的實效作用。我們需要確認并加以強調的是,這一類政論著述應該并能夠納入學理研究的范圍,作為軍閥話語及軍政關系的考察對象。
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黨人,一直在其革命的進程中探索建軍對于完成政治革命的意義。朱執信、戴季陶等都提出過重要的論述。如1921年朱執信發表長文《兵的改造與其心理》,提出了十分新穎的“主義兵”概念:“沒有主義的兵,和有主義的兵戰斗的力量,相差得太遠了。……求兵隊能打仗,最好令他成為有主義的兵。”(26)
孫中山是最早使用軍閥概念的人物之一,他在1921年發表《在桂林對滇贛粵軍的演說》,是國民黨人有關軍政關系理論的代表性文獻。他提出:“當知軍人之職志,在防御外患,在保衛國家。……軍人者,為社會分工,有保衛國家及人民之責任也。”他又強調:“惟現今之為軍人,與前不同,須具有特別之精神,造成革命軍人,方能出國家于危險。”所謂“革命軍人”,即革命化、政治化之軍人,這是與西方軍政關系理論的核心——文官控制原則完全不同的概念。孫中山的思想還通過《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1924年1月23日)、《在陸軍軍官學校開學典禮的演說》(1924年6月16日)等文獻得到進一步深化。這一系列論述,為革命黨人提出了完整的政治領軍的理論架構,同時又對于“軍閥”的評判提出了新的要素。孫中山的軍政關系理論及其反軍閥的革命口號的提出,是比較了西方理論與蘇俄革命之后,作出的綜合性獨立思考,并通過后來建立黃埔軍校等重大舉措,將這一思路付諸實踐。
孫中山的思路為后來的國民黨人所繼承并全力付諸宣傳。蔣介石1926年發布的《蔣總司令就職宣言》,同年《中國國民黨為國民革命軍出師北伐宣言》,1927《蔣總司令告全體民眾書》,均從黨軍關系角度闡釋其反軍閥理論。蔣介石的另一份文告《國民革命軍總司令告全體將士書》強調:“革命軍人與軍閥之差別,一則決心與帝國主義搏戰,一則甘為帝國主義者之工具,然其所以致此差別者,尤別有在革命軍人不以軍隊為私有,惟持主義以奮斗,軍閥則視軍隊為私產、防區為地盤,舉民政財政一手把持而囊括之,且不恤倒行逆施,依附帝國以求生存也。……國民革命軍應受黨之指導及監督,成為黨之軍隊,而竭力避免軍閥之行徑。”(27)這一些文獻提出的幾點定義要素,被沿用至今。此定義亦是迄今對于“軍閥”最有代表性的解釋。
1928年北伐勝利之際,黨軍建軍時首任教導團團長何應欽撰文《什么叫做黨軍?》,強調黨軍和軍閥的區分不在于“紀律好”和“勇敢”等軍隊必須的特點,而另有四大區分點:“一、黨軍是要使官兵有智識的;不是像軍閥實行愚兵政策的。……二、黨軍的精神是刻苦犧牲;不是像軍閥以升官發財相號召的。……三、黨軍絕無地盤觀念;不是像軍閥以占得好地盤收括民財為目的的。……四、黨軍是黨軍的軍隊;不是像軍閥視軍隊為私產的。”對于第四點又強調:“黨軍是黨的軍隊;不是任何私人的軍隊。”(28)
同時發表的范熙績文章《黨軍中之黨務問題》,還提出“軍閥政治”概念,并與國民黨“以黨治軍”體制作了比較:“可是中國的歷來的政治,尤其是民國十六年來的政治,都是‘以軍治政’,軍是無較高的力量,可以統治他的,在北洋系統下面,是以一人獨裁去統治,一人獨裁,高乎一切——這叫做‘軍閥政治’。代替一人治軍而及于政治的,只自國民黨‘以黨治軍’‘以黨治國’起。”(29)
南北實現統一,政黨(國民黨)執政時期的學界研究仍繼續向前發展。該時期政黨理論發展迅猛,“軍閥”與軍政關系研究的內容成為其中重要構成部分,加上學界的若干成果,共同形成為又一個新定義的“標準化”階段。
30年代初,《中央日報》發表胡夢華的連載文章,可視為國民黨北伐革命史觀的、對于軍閥話語體系的代表性總結。該文強調:“所以初因帝國主義的刺激而練新軍,終乃因練新軍造成軍閥;而一部中國新軍史便成了一部中國軍閥史。”(30)吸收并發展了20年代“有軍即閥”等激進觀念,確定了北伐政黨史觀的對于近代中國軍事發展軍閥屬性之批判基調。
40年代初,蔣介石指示陳布雷約請張其昀撰寫《中國軍事史略》,張其昀在書中寫道:“淮軍與北洋軍皆當日所謂新軍,然所謂新者,徒有其表,即在物資方面模仿西洋,至于兵制中心之兵役問題,則一仍舊貫;以言統帥之道德識見,李不如曾,袁不如李,軍隊精神反有江河日下之勢。……所謂北洋軍閥,淮軍余孽。”(31)這是持續推進對于新軍批判論的代表性說法。
40年代初發行的張明《國軍政治工作史稿案》(黃杰題名,李濟深作序于1942年12月),按作者所說:“是以時代為經,以事實為緯,擇要紀實制度、職權、編制、人事、經費、紀律、政工精神、工作概況諸端。而比較其異同,檢討其得失,用資后者鑒往以追來。”(32)對于實際工作與理論問題作了較為系統的總結。可視為退臺之前國民黨官史總結其軍隊政治工作和黨軍關系的代表作。
中共創立時期的李大釗、陳獨秀、毛澤東等人,多兼具知識分子與革命家的雙重身份,他們對于軍閥問題的認識來源,大體有三個方向:一是來源于日本及西方的現代社會主義、民主主義的政治理念,二是國民黨人的解釋體系,三是共產國際的革命話語。中共黨人整合黨軍關系反對軍閥的文獻,建黨初期即有1922年6月15日的《中國共產黨對于時局的主張》,同年7月的《中國共產黨第二次全國大會宣言》等,二者最具有代表性。這些文件在形勢分析的基礎上規定黨的一系列革命任務,采用了“軍閥”作為思想表述及革命動員的中心詞,規定國內的革命對象為“軍閥”,外來敵對勢力為“帝國主義”。隨著國共兩黨矛盾加劇之后革命進程的復雜化,中共黨人不斷發展自己的理論體系,批判蔣介石等人為“新軍閥”,將軍閥話語實用化。同時繼承國民革命軍的黨軍體制,開展武裝斗爭。
中共黨人通過“八一”建軍走上獨立的武裝革命道路,繼續以軍閥話語為批判國民黨“新軍閥”及解決黨內派系、制定黨軍關系的理論與政策服務。該時期代表性文獻有毛澤東《井岡山的斗爭》(1928年11月25日),《中國共產黨紅軍第四軍第九次代表大會決議案》(1929年12月),(33)周恩來《中共中央給紅軍第四軍前委的指示信》(1929年9月28日)(34)等。中共全力整合黨軍關系,嚴密防止軍事力量在黨內專權的“軍閥”現象,為達此目的而逐步建構新的革命派話語體系,浸潤到社會文化各界。
由國共兩黨的政治與軍事斗爭,帶來了兩黨在理論與宣傳層面的區隔及差異。但兩黨在建立統一戰線反對北方政治過程中所形成的同一性,仍然是存在的。而且,都接受過蘇共及共產國際的影響,繼續堅持了反帝反軍閥的理論旗幟與宣傳口號。國共兩黨的宣傳理論都將帝國主義因素及壓迫剝削人民等要素融入解釋體系,改變了“軍閥”的內涵定義。顯然,革命黨人所提出的解釋體系,是與以“軍人不干政”為中心概念的傳統話語差異極大的新的理論體系。
關鍵是,革命黨人創新的話語體系需要扎根于社會,具有可靠的實踐意義。政治宣傳離不開學術,缺乏學術依據的革命理論和政治宣傳,不會有競爭力和生命力。革命運動及其理論需求可以推動學術發展,兩者是相輔相成的共生關系。
軍閥話語在政治斗爭中的運用,以及革命運動對于軍閥話語發展的推動作用,有多方面的表現。在中共黨內中高層,“反對軍閥主義”口號,表示反對違背黨指揮槍原則的現象,在中共軍內基層單位,多用于對某些領導作風的批評,即反對上級軍官對于下級軍官和士兵的打罵等現象。對于兩黨的政治斗爭來說,北伐期間兩黨分裂,中共迅即批評實施清黨政策的國民黨為“新軍閥”。在國民黨內的派系斗爭中,胡漢民等也稱蔣介石為“新軍閥”,胡漢民還提出了黨權與軍權的區隔框架,批評蔣介石推動的北伐:“所以五年以來的一切,只是軍閥的行動,而不是黨的行動,更不是主義的行動。”(35)這一黨權與軍權的概念組合,迄今仍是許多學者劃分國民黨派系的基本框架。
就國民黨內部派系而言,軍權與黨權之分有助于解釋不少問題,不過相對于黨外的北洋勢力以及其他政治營壘,國民黨的黨權派與軍權派的同一性質,即整體性的政黨屬性也是不容忽視的。明確這一性質特征,正是軍閥話語研究的任務之一。
自國民革命北伐成功,國共兩黨先后執政,政黨的解釋體系依據權力而取得了穩固的主導地位,以至于迄今兩岸的軍閥與軍政關系研究領域,北伐革命史觀一直發揮著支配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