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鄉變奏(漫說文化叢書·續編)
- 陳平原 季劍青
- 4161字
- 2023-06-28 17:24:16
導讀:風雅流變說城鄉
季劍青
城市與鄉村的變遷是中國現代化的一條主線,也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重要主題。中國從古老的農業國家向現代工業化國家的轉變,最直觀的表現就是城市的崛起和鄉村的相對邊緣化。改革開放以來的四十多年,這一過程更是以令人震驚的速度高歌猛進。據相關統計數據,2011年中國大陸的城市化率第一次超過了百分之五十,這意味著有史以來在中國的土地上,城市居民的數量第一次超過了農村人口,那個以農民為主體的鄉土中國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城市化進程不僅關系到中國的經濟發展和社會轉型,更給人們的生活方式、文化心理和情感結構帶來巨大的沖擊,我們從最貼近人們日常生活經驗的文類——散文中,可以捕捉到這種沖擊的痕跡。
· 一
如果說在城鄉書寫上,現代作家的主流態度是對鄉土充滿同情,對都市不無疑慮和抵拒,那么新時期特別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當代作家,不僅已經安然接受城市帶來的種種便利,更從城市生活中發掘出獨特的美來。“城市之美”一輯中的散文,從不同層面呈現出當代中國城市的多彩風姿。趙麗宏將城市比作藝術品:“城市是一件由彩色幾何體構成的巨型藝術品,無數人共同創造了它,建筑師、工人、園藝師、藝術家……無數人的智慧和血汗凝結在這件巨大的雕塑中。”(《城市之美》)他著眼的是建筑之美,其他作家則更看重市民生活中的人情之美。賈平凹禮贊西安市民的古風,悠久的文化仿佛已經浸潤滲透到這座古城的禮俗民情之中(《西安這座城》),而在鄧云鄉筆下,北京胡同中的風景,“是溫暖的、充滿生活氣息的,使你也融化在北京胡同的歷史文化中了”(《北京胡同》)。歷史名城的豐厚固然令人沉醉,新潮的時尚氣息也讓人流連忘返。翟永明驚訝于成都的玉林西路上酒吧一條街的迅速生長,為這座低調沉靜的城市平添浪漫的文藝味道(《玉林西路的左岸生活》)。傳統的留存也好,新鮮的潮流也好,最終都沉淀為樸素而堅實的日常生活。這正是于堅眼中昆明的魅力所在,那看似無意義的、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恰恰是一切色彩得以附著其上的素底,讓人不由得感嘆孔夫子“繪事后素”一語實則包含著顛撲不破的真理。
然而,城市化的進程所帶來的改變,也會給日常生活帶來難以挽回的傷害。韓少功發現,不斷涌現的高樓大廈正在消滅城市的個性,“以其水泥和玻璃,正在統一著每一個城市的面容和表情,正在不分南北地制定出彼此相似的生活圖景”(《陽臺上的遺憾》)。中國的城市化是在全球化力量的推動下發展的,效率優先的資本主義邏輯,正在把同樣的商品和同質化的景觀推廣到每個城市。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蕭乾就對北京興建高爾夫球場和迪士尼式的樂園表示不以為然,他直言,“老實說,論市容,現代化的大都會往往給我以‘差不多’的印象”(《北京城雜憶》),希望北京不必重蹈覆轍。蘇童對南京的烤鴨和鹽水鴨的細細描摹,也是為了提醒自己和讀者,當全球化浪潮讓各地的日常生活趨于雷同時,不要忘記“一個城市有一個城市的緬懷和夢想”(《一個城市的靈魂》)。
城市化對城市空間的改造,對承載著歷史記憶的舊城區構成了直接的威脅,這讓有識之士憂心忡忡。馮驥才帶著一種“訣別的情感”尋訪天津古城,他呼吁保護蘊含了“五百九十余年無比豐富的歷史內容”的舊城,但他同時也意識到,為了改善居民的生活環境,對殘破和擁擠不堪的舊城區進行改造勢在必行(《甲戌天津老城踏訪記——一次文化行為的記錄》)。葉兆言惋惜于南京城里老房子的消失,然而如他在文中所言,“當我們緬懷老房子的時候,誰又不是渴望著住進新房子呢”(《失去的老房子》)。相比之下,王安憶的態度倒是冷靜現實得多,她看到上海洋房的沒落與新工房的興起,洋房固然帶著老上海的光環,“住新工房雖然損失了名譽,那生活倒是可靠的”(《上海的洋房》),到底是上海人。
收入“城市記憶”一輯中的文章,提示出城市化過程中如何處理歷史遺產和現實需要之間關系的問題。但需要指出的是,依托城市空間的記憶,既有集體性的歷史記憶,也有個人性的私密記憶。對史鐵生來說,二十世紀六十至七十年代北京城里那些廢棄或被改建的寺廟,寄托著他那些幽遠的遐思,而當它們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被當作游覽地而修葺一新重新開放的時候,反倒顯得陌生起來(《有關廟的回憶》)。類似的情感也出現在蔣韻對平遙的記憶中,當平遙古城變成無人不知的符號化的景觀時,“我找不到我朋友當年的那城墻的蹤影,我找不到屬于我朋友的古城和荒蕪的歲月,我站在城頭,尋找那扇窗戶,曾經,有酒有歌的窗戶,古城夜晚的歌哭,它在哪里呢?我一片茫然”(《一個人的平遙》)。相對于附著在歷史文化街區上的集體記憶而言,這些個人記憶似乎無足輕重,也無從保護,然而它們——經由文字——卻昭示了人與城市之間更加內在的關聯,也讓我們更加痛切地感受到了城市化的情感代價。這也是文學的力量。
除了建筑空間的變遷這一直觀的表征,城市化還有更隱微的層面。陸文夫寫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蘇州小巷中的平民生活,一片安詳寧靜。夏天的夜晚人們紛紛出門納涼,交流著婚喪嫁娶柴米油鹽等日常話題,鄰里之間相互扶持照應,營造出溫暖的共同體氛圍。然而電視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人們不再愿意出門,“在那些燈光暗淡的房間里老少咸集,一個個寂然無聲,兩眼直瞪,搖頭風扇吹得呼呼地響。又風涼,又看戲,誰也不愿再到外面去”(《夢中的天地》)。技術帶來了生活方式和人際關系的改變,這個極有前瞻性的論題被敏銳的作者捕捉到了。這些微妙的不易覺察的變化,也許比城市空間的轉變有著更深刻的意義。
· 二
故鄉是永恒的文學母題。至少在漢語語境中,故鄉更多地指向鄉村,指向廣袤而豐厚的鄉土世界。現代作家大多出身鄉村或小城鎮,對于生長于茲的故鄉,他們熟稔而又懷著深厚的感情。然而置身于中國走向現代化的大時代,經受了現代啟蒙理念洗禮的這些作家,更側重于表現鄉民的掙扎與痛苦,鄉村的停滯與荒涼,這是中國現代鄉土文學的基調。
進入新時期以來,以鄉土為題材的散文呈現出了新的特色。在“尋根文學”的潮流中,許多作家開始調整居高臨下的啟蒙視角,轉而從鄉村世界中發掘那長期被忽視的民族文化傳統,作為自己創作靈感的源泉。這種現象在小說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在散文中也清晰可見,讀“我的家鄉”一輯中的若干散文,不難體會到這一點。莫言構造了粗獷而又綺麗的高密東北鄉的文學世界,即便在散文中,那種浸透著作家的想象力的生命氣息也撲面而來,似乎一草一木都有前世今生,有無數的故事要向讀者訴說,就像那面“會唱歌的墻”在大自然的吹拂下奏響萬物和鳴的天籟一般(《會唱歌的墻》)。遲子建更是坦承,冰天雪地的東北家鄉是她的夢開始的地方,那里一切都充滿靈性,“鋪天蓋地的大雪、轟轟烈烈的晚霞、波光蕩漾的河水、開滿了花朵的土豆地、被麻雀包圍的舊窯廠、秋日雨后出現的像繁星一樣多的蘑菇、在雪地上飛馳的雪橇、千年不遇的日全食,等等。我對它們是懷有熱愛之情的,它們進入我的小說,會使我在寫作時洋溢著一股充沛的激情”(《寒冷的高緯度——我的夢開始的地方》),所有這一切都滋養了她的創作。同樣,在汪曾祺那里,故鄉高郵的水亦隨處流淌在他的作品中。他筆下的水鄉風物著實令人流連忘返(《我的家鄉》)。而余華對故鄉海鹽鄉野土地的描寫,則透出令人不安的死亡和神秘的氣息,讓人不禁想到他小說中的暴力美學(《土地》)。
在這些作家的筆下,我們感覺故鄉多少是一種被文學化的風景,而另一些作家則將鄉村當作抵擋日趨空洞貧乏的城市生活的救贖之地。鮑爾吉·原野承認下鄉插隊的知青經歷是一種磨難,但如今他卻感念鄉村的淳樸與寬厚,懷念鄉村的氣息“蟄居城市多年,我始終沒有聞到鄉村早晨、中午、晚上和夜里的氣味,聞不到烏米、烤馬鈴薯、井水的味道”(《鄉村》)。韓少功在城市生活了三十年后,感到城市越來越陌生,越來越擁擠和壓迫,于是他毅然決定回到過去插隊的山村,融入一種在他看來最自由和最清潔的生活之中(《山居心情》)。
不能不承認,這些鄉村書寫多少都投射了作家的主觀心境。2000年以后,伴隨著城市化的急劇發展,鄉村的破敗和空心化正成為無法回避的現實。一面是農民為了謀求更好的生計背井離鄉,大量涌入城市,將鄉村的土地拋在身后;一面是城市的四處擴張,無情地吞噬著鄉村的土地。由此造成的鄉村的困境,受到越來越多的作家的關注,讀“鄉愁何處”一輯中的篇什,可以窺見散文界的這一動向。王開嶺驚呼“每個故鄉都在消逝”,發出了“每個人都應趕緊回故鄉看看,趕在它整容、毀容或下葬之前”的盛世危言(《每個故鄉都在消逝》)。吳佳駿寫出了回鄉的疼痛,親人的離去使得故鄉“至多只是一個地理名詞或文學符號而已”(《遺失的故鄉》)。南帆則從“泥土的消失”這一生活中的細節出發,引出對中國農業文明所面臨的巨大危機的深沉憂思:“泥土無聲無息地消失,古老的農耕文明如同一個遭受遺棄的廢墟深深地埋葬在水泥路面之下?!保ā赌嗤聊娜チ恕罚┼l村的衰敗讓我們不得不回過頭來審視和反思城市化的破壞性力量。
在新世紀的鄉村書寫中,我們看到一種難得的直面現實的勇氣。特別是2010年以來,一種被命名為“返鄉書寫”的體裁悄然興起,書寫者往往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在城市里工作和定居的“農二代”,他們利用假期等契機返回自己的家鄉,以“非虛構”的形式對鄉村的現狀進行觀察、記錄和思考(參見潘家恩《城鄉困境的癥候與反思——以近年來的“返鄉書寫”為例》,《文藝理論與批評》2017年第1期)?!胺掂l書寫”體的散文帶有紀實的風格,同時又充滿了作者真切而細膩的情感,梁鴻和黃燈即是這一類寫作的代表人物。梁鴻記錄她回到故鄉梁莊的所見所感,記憶中的故鄉已變得千瘡百孔,物質空間上的變遷固然令人驚愕,作為精神寄托的故鄉的喪失更讓人感到沉痛(《“迷失”在故鄉》)。黃燈筆下故鄉親人流轉奔波的命運同樣觸目驚心,“這些普普通通的親人,在故鄉那片土地上,如塵埃一樣生活,也如塵埃一樣掙扎、離去”(《村莊里的親人》),用文字賦予他們以尊嚴,正是寫作者的責任。
四十多年來中國城市與鄉村所經歷的變革,也許超過歷史上任何國家的任何時代,本書選錄的四十三篇散文,不過是這個大時代的一個小小縮影,但已足以窺見這一歷程所包含的歷史內容之豐富與復雜。更重要的是,這些文字寫出了時代洪流之中人的情感與命運。歸根結底,城市與鄉村都是為人而存在的,而文學亦不止于文字之美。
2019年7月31日于京北風雅園
2020年6月21日改于哈佛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