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谷的除夕，雖然其樂融融，但也如臨大敵。

孫傳庭既然放下狠話，除夕將攻打青谷，那就不可半點兒馬虎。哨兵不僅沒有放松，還加密了巡察頻次。埋伏在峪口的人，增加到了兩班共一百人，每六個時辰輪換一次。

孫世勛一早就帶著幾個孩子，裁剪紅紙，寫春聯(lián)貼春聯(lián)。孫菁和幾個婦女，則帶著一眾孩子，給四處的房舍貼福字。

廚娘們張羅了許多好菜，沿河擺了半里地的長桌宴。

孫菁還帶了幾個人，自己制作了鞭炮，噼里啪啦炸得很是熱鬧。

孩子們還得到了小塊的麻糖，也是青谷人自己熬制的。

走在青谷之中，所見之人皆是滿臉堆笑，燦爛如花。

田明亮等決策層徹夜未眠，一直等待著可能的襲擊。所幸的是，襲擊并未到來，孫傳庭爽約了。

青谷的人均是議論紛紛，看來這孫老爺，是認可了田明亮這個女婿。

正月初五，田明亮、張德帥和吳毅便各自帶隊出發(fā)，去四面八方承攬生意去了。五百多張嘴要吃飯，他們怎么閑得住？

所到之處，雖然有些民不聊生的凄涼，但家家戶戶俱是沉浸在過年的儀式感之中，用這種虔誠的儀式感，來召喚新一年的好運。

正月初的生意比較好做，因為匠人大都在過年，不好找人。同時，家家戶戶多少有些積蓄，過年正是用錢的時候，修修整整之類多是春節(jié)期間進行，出手相對更加大方。

因為是年關(guān)，府城的戒備松懈下來，田明亮等人借機逛了逛府城，給孩子們買了些小玩意兒，同時買了些低價書。

回到青谷，聽孫世勛一說，田明亮才知道，《水滸》和《西游》竟然是禁書！怪不得如此便宜！禁書就禁書唄，整個青谷都被列為流寇了，幾本書又算個毛線，中華文化之瑰寶，竟被列為禁書，還真是暴殄天物！

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青谷到處都是斑斕的花燈，俱是匠人自己制作。小孩子們圍著孫菁，興高采烈地猜燈謎。都說三十的火，十五的燈，孫菁用心地組織元宵的氛圍布置，帶給青谷燦爛的夜晚。

亥時，青谷居民們玩鬧了一天，都陸續(xù)歇息了。劉二卻約了孫菁和田明亮等人，在客廳商量事情。

田明亮不解地問道：“劉兄，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事情隨時可說，為何要如此正式？”

劉二正色道：“孫大小姐，明亮賢弟，諸位，若是此刻有六千兩銀子，二位意欲何為？”

“掐一掐自己，確認是否在做夢。”田明亮調(diào)侃道。

張德帥滿眼綠光道：“組建一支三百人的工匠隊，將整個代州的生意盡數(shù)承攬！”

吳毅緩緩道：“在代州府城開一家大藥房！”

孫菁振振有詞道：“招兵買馬，東進京師，解救袁督師！抗擊金人！”

劉二目不轉(zhuǎn)睛看著田明亮，詢問道：“明亮賢弟，非戲言也，你呢？”

“把青谷周邊六千多畝山林田土都盤下來，包括范圍之內(nèi)的房舍、佃農(nóng)。”田明亮坦然道，“當個名副其實的大地主！”

孫菁嘲笑道：“青谷周邊，以山地居多，昔日少許良田多已荒蕪，盤過來不過是一片荒野，田兄怕是錢有屎吧！”

“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如此甚好！”田明亮分析道，“若是有這筆錢，田某要讓今日之青谷放大十倍百倍！”

孫世勛分析道：“買地買丁，自然可以。然，區(qū)區(qū)六千兩，能購得多少土地？孫某以為，當遍地開花，在代州乃至山西各地，開辟十個青谷、百個青谷，織點成網(wǎng)也！”

田明亮心頭大喜，孫世勛所言，正中他的下懷，他附和道：“孫兄不愧飽讀詩書，頗有見地，一番言論讓田某茅塞頓開也！若是有著六千兩，我欲兵分三路，一路留守青谷，繼續(xù)向外擴張。一路向西擴張至陜北，趁官府剿寇無暇他顧，迅速歸集土地和人丁，算是撿漏吧。一路向北擴張，抗擊韃靼及金人南犯。不知諸位以為何如？”

“陜北就不必去了吧，災(zāi)荒連連，戰(zhàn)火紛飛，恐血本無歸也！倒是北邊兒，物產(chǎn)富饒，鮮少受天災(zāi)人禍之影響，且草原物產(chǎn)與我山西之物產(chǎn)頗為不同，倒賣山西特產(chǎn)至蒙古，買進蒙古特產(chǎn)復而賣給山西人，一進一出，實在是發(fā)財?shù)暮脵C遇啊！”張德帥興奮地說。

孫菁繼續(xù)堅持道：“袁督師乃我華夏之脊梁，戰(zhàn)功赫赫，然今遭奸人誣陷，含冤入獄，生死未卜，我等怎可如此無動于衷？我以為，當招募綠林好漢若干，進京營救袁督師，刻不容緩也！”

“青谷最可貴之處，在庇護難民也！劉二敬重青谷，蓋因如此！”劉二正色道，“這六千兩銀子，若能庇護更多無家可歸者，尤其是少年，那便是最大的益處！”

田明亮淡然道：“我等說了這許多，無非是空中樓閣，六千兩銀子，爾等誰曾見過這么多錢？”

一句話提醒了大家，均有一種夢醒時分的失落感。

劉二卻將兩個包裹放在中間案幾上，朝西北方向拜了幾拜，念念有詞道：“員外，韃靼鐵蹄入侵，劉二三歲喪母，七歲喪父，承蒙員外收容，待我若親骨肉，讓我感到這人間尚有真愛，方才得以保全性命，茍活到今日！昔邊軍禍亂金縣，劉二奉員外之命，投到邊軍軍營，秘密打探消息，許是員外在天有靈，竟讓劉二在縣衙枯井中尋得此筆銀兩！今劉二投奔孫小姐、田公子，見二位并諸位仁者，開天辟地，收容弱小，決意獻出此筆銀兩，助二位一臂之力！特此告慰員外在天之靈也！”

言畢，劉二小心翼翼地打開兩個包裹，白花花的銀子呈現(xiàn)在大家面前，閃耀得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俱是嗔目結(jié)舌。在場的各位，可都沒見過這么多銀子！就算孫菁身為富家小姐，也是驚掉了下巴。

張德帥眼睛都直了，看著白花花的銀子，爽朗地說：“劉兄，既然這般，那青谷就笑納了！多謝劉兄的大恩大德！”說著，已經(jīng)朝銀子撲去。

田明亮正色道：“此批銀兩，搜刮自金縣黎民，乃是民脂民膏，應(yīng)該用于金縣也。正所謂無功不受祿，我青谷怎能接受？”

“賢弟所言極是，然金縣如今一盤散沙，韃靼入侵，流寇作亂，官府強征爆斂，十室九空，實無堪當大任之人，此批銀兩投在金縣，多半是資助敵人！”劉二慷慨激昂道，“若是留在青谷，才算是物盡其用也！”

田明亮心緒有些復雜，正色道：“即是如此，那從今往后，劉兄就是我青谷之最高統(tǒng)領(lǐng)也！我等唯劉兄馬首是瞻！”

“唯劉兄馬首是瞻！”張德帥已經(jīng)來到銀子跟前，像個貪婪的守財奴，小心翼翼嗅著銀子的味道，喜笑顏開地附和道。

劉二推辭道：“青谷乃是諸位一手締造，賢弟說要劉某統(tǒng)領(lǐng)這青谷，斷然不可也！劉某就做個見證者，見證青谷之燎原！劉二別無他求，只愿青谷庇護更多黎民，讓他們在這亂世亦能有個家！這銀子，交由青谷統(tǒng)一開支，劉某不過問任何開支！”

“劉兄盡管放心，這銀子交到張某手中，張某保準讓它們生兒育女，很快變?yōu)榱f兩、六十萬兩也！”張德帥喜不自禁地說。

田明亮朗聲道：“劉兄攜巨款加盟，真乃天佑青谷也！即日起，我等當以拓展青谷、庇護難民為己任。田某建議，兵分三路，一路駐守代州，購置產(chǎn)業(yè)，擴大經(jīng)營，此部三百人，其中少年一百有余，由劉二統(tǒng)領(lǐng)，孫菁、孫世勛輔助。一路越過長城，進駐蒙古，以經(jīng)商賺錢為主，此部五十人，以工匠為主，由張德帥統(tǒng)領(lǐng)，吳毅輔助。一路向陜北拓展，見縫插針，收拾殘局，此部五十人，以青壯生力軍為主，由我統(tǒng)領(lǐng)。諸位以為何如？”

劉二反對道：“田統(tǒng)領(lǐng)，我初來乍到，統(tǒng)領(lǐng)此地不合適！我愿隨田統(tǒng)領(lǐng)一道，殺回陜北！”

“劉兄，爾從陜北而來，當知陜北之局勢，不若就留守青谷也！”田明亮勸道。人家千里迢迢，歷經(jīng)千難萬險，來送了這么大一筆銀子，乃是金爸爸，榜一大哥，若現(xiàn)在又讓人家跳入陜北那火坑，實在不厚道，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劉二義正辭嚴道：“田統(tǒng)領(lǐng)，我等均是陜北子民，殺回陜北，救黎民于水火，乃是我輩應(yīng)盡之責！劉某心意已決，不管統(tǒng)領(lǐng)是否同意，劉某都將隨統(tǒng)領(lǐng)同行！”

孫菁反對道：“田兄，我乃孫傳庭之女，跟隨田兄一起，或可做個護身符！請?zhí)镄肿屛遗c爾同行！”

“青谷留守者多老幼，你這護身符，當護我青谷大本營周全，護我青谷未來之火種周全！”田明亮嚴肅地拒絕了孫菁的請求，繼續(xù)詢問，“諸位可還有異議？”

其他人沒有異議，田明亮道：“即是這般，劉兄與田某共同進發(fā)陜北。留守青谷所部，就由秀才統(tǒng)領(lǐng)，孫小姐輔助！”

孫世勛連忙推辭：“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世勛全心全意輔助大小姐！”他出生寒微，怎敢統(tǒng)領(lǐng)自己這個堂妹？

“那就孫菁統(tǒng)領(lǐng)，孫世勛輔助！”田明亮道，“此事就此定下來！明日我等各自點兵，青谷之財務(wù)后勤，暫由孫世勛全權(quán)負責。諸位皆須牢記，所到之處定要避其鋒芒，小心行事，生意做的了就做，做不了不必冒險。敵人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避。路遇無家可歸走投無路之人，能收盡收。遇欺壓百姓、作惡多端之人，能殺盡殺！”

第二日，田明亮、張德帥各點兵五十，銀兩統(tǒng)一由孫世勛管理，張德帥、田明亮各領(lǐng)了一千兩，潛藏行蹤，悄然出發(fā)。

很快，張德帥所帶的工匠隊已在大同府一帶扎穩(wěn)腳跟，吸納大同本地青壯加入，派了小股人員向北邊察哈爾進發(fā)，漸漸也打開了一些局面。

這張德帥還真是會做生意，竟然結(jié)交了幾個外族朋友，建立了合作關(guān)系，高價倒賣山西代州的黃酒、麻片、木器、糧食，低價回收察哈爾的羊毛制品、馬匹、肉類、蒙藥，又加價倒賣給山西大同、代州一帶的商人，更兼兜售吳毅的醫(yī)術(shù)，一個月下來，一千兩已增值為一千五百兩，而且沿線基本都建立了據(jù)點，每處都有自己的眼線。

知府王輝回老家廣東過年，一去就是一個多月未回，府城衙門也近乎關(guān)門歇業(yè)。大批流民趁虛而入，來到代州地界，大部分都被青谷收容。少數(shù)為非作歹的流寇，皆被孫傳庭剿滅。

倒是田明亮和劉二，一路遮掩行蹤，一個月下來，剛剛到達延安府轄區(qū)，以熟悉各處情況為主，收容了兩百多難民，以青壯居多，分批送回青谷，填補新擴充之地的人力空白。

孫世勛也多方溝通，花一千兩銀子，將青谷周邊的六千多畝山林土地買了過來，青谷如今已成為一個擁有七千畝地，一千五百多人口，三百多處宅院房舍，兩支在外經(jīng)營打拼隊伍的獨立王國。

孫世勛倒是有一套治理方略，賞罰分明，三個作亂串聯(lián)的流民，被孫世勛直接下令斬殺，以儆效尤。二十幾個能力強、品德可靠之人，被孫世勛重用，負責幾處新開辟居民點的管理。昔日制定的應(yīng)急預案，以及每天的挑戰(zhàn)賽，依然堅持得很好。

孫菁的主要經(jīng)歷，用在了教授一百多個孩子之事上。與天真善良的孩子們朝夕相處，孫菁倒是覺得很幸福。

孫傳庭派人密切監(jiān)視青谷，對元宵過后青谷的一系列動作，感到匪夷所思。因為女兒已投奔青谷，孫傳庭一直按兵不動，甚至暗中庇護著青谷。

按照既定方案，青谷正在猥瑣發(fā)育，已成為代州不可小覷的一股大勢力。

當?shù)弥潭桃粋€多月時間，青谷已經(jīng)發(fā)育到這般境地時，孫傳庭都驚呆了。再想想自己剿寇，雖然號稱未嘗敗績，一共才斬殺了多少人，好像還不夠一千吧？而青谷兵不血刃，不也消滅了一千五百多流寇嗎？若非青谷收容，這一千五百多人，多半已成為名副其實的流寇！

也是在這一刻，孫傳庭第一次覺得，青谷之路讓人如此佩服。

距離孫傳庭上疏朝廷，已經(jīng)半年有余，朝廷并沒有啟用他。他所引以為鑒的袁崇煥，已鋃鐺入獄兩月有余。孫傳庭對袁崇煥并不是特別了解，但兔死狐悲的感覺，已在心中生根發(fā)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