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島往事2:撈星星
- (冰島)約恩·卡爾曼·斯特凡松
- 2846字
- 2023-06-08 17:28:48
一些詞語是時間的貝殼,對你的回憶或許寓于其中
I
在陰沉沉的落雪和寒冷中,夜色正在降臨。四月的黑暗擠進雪花,而雪花正堆積在那個男人和那兩匹馬身上。一切都被冰雪變成了白色,然而春天正在途中。他們迎著這個國度里比一切都強勁的北風艱難行進,男人騎在馬上,身體前傾,緊緊抓著另外一匹馬的韁繩。他們滿身雪白,身上結滿了冰,簡直就要化身為雪了。北風似乎打算在春天到來前把他們帶走。兩匹馬蹚過深深的積雪,后面那匹馬的背上隱隱約約馱著東西,也許是行李箱、鱈魚干,甚至可能是尸體。黑暗更濃,卻還沒變成徹底的漆黑一團。不管怎么說,這是四月了。他們出于令人欽佩或麻木的執拗堅持前行,這是生活在宜居世界邊緣的人們特有的性格。放棄當然總有誘惑力,實際上很多人都放棄了,讓日常生活如雪一樣襲來,直到自己陷入其中,不再冒險,只是停下來,懷著某個時候云收雪霽的希望,聽任自己被雪覆蓋。然而馬匹和騎馬人繼續抵抗著,堅持向前,盡管這世間似乎除了這天氣之外什么都不復存在,盡皆消失。這樣的降雪抹去了方向、景物,不過,即使在最美好的日子里,在到處一片蔚藍和澄明,有鳥兒、有花朵,或許也有陽光之時,那些從我們這里奪走了很大一部分天空的高山仍隱藏在雪中。一棟房子的山墻突然在無情的暴風雪中出現,但他們甚至連頭都沒抬。很快又出現了一面山墻。然后是第三面。還有第四面。他們仍然跌跌撞撞地前進,就好像任何生命、任何溫暖都不再與他們有任何關系,好像除了機械地挪步之外什么都不重要。透過雪花甚至能瞥見微弱的燈光了,而燈光是來自生命的信號。一人兩馬來到一棟大房子前,馱著男人的那匹馬徑直走向臺階,抬起右前腿,用力蹭著最下面的一級臺階。男人嘟囔著什么,馬停下了,而后他們等待著。領路的馬直直地站著,肌肉繃緊,耳朵豎起,另一匹馬則垂著頭,像在深深地思考。馬會思考很多事情,在所有動物中最接近哲學家。
終于,門開了,有人走到樓梯平臺上,眼睛瞇縫著望向惱人的雪,迎向冰冷的風。在這里,天氣主宰一切,像塑造黏土一般塑造著我們的生活。誰在那里?那人大聲問著往下看,被風吹得亂飛的雪阻隔了他的視線。但是騎馬人和馬都沒應聲,他們只是凝視著、等待著,后面那匹馱著東西的馬也是一樣。平臺上那人關上門,摸索著走下臺階,走到正好一半時停了下來,向前探著下巴,想看得更清楚些。接著,仿佛是要從話語中清掉冰塊和垃圾,馬背上的人終于發出了嘶啞而短促的聲音,開口問道:你是誰?
男孩朝后退,上了一級臺階。我真的不知道。他回答,聲音中有種尚未失去的真誠,顯得他像個傻瓜或智者,不是什么特別的人,我想。
誰在那里?老船長科爾本問。他弓著身子坐在空咖啡杯前,將破碎鏡片般的靈魂朝男孩的方向轉了過來。男孩回到門內,想什么都不說,卻還是脫口說道:郵差詹斯騎著滿身冰的馬,要找海爾加。之后他便從坐在永恒黑暗中的船長身旁匆匆走過。
男孩快速爬上樓梯,沖進走廊,兩三步就躥上了閣樓的臺階。他一心往前沖,鬼影一樣飛奔進閣樓入口,接著氣喘吁吁地呆立在那里。他的眼睛漸漸習慣了光線的變化。閣樓里近乎黑暗,地板上有盞小油燈,一個浴缸在飄滿白雪的窗下和夜色中顯現出來,陰影在天花板上閃爍,就好像身在一場夢中。他辨認出了蓋爾普特烏黑的頭發、白色的肩膀、高聳的顴骨、半邊乳房和皮膚上的水滴。他看見海爾加一手叉著腰,站在浴缸旁,一綹頭發散開來,從前額垂下。他從未見過她這樣輕松無憂。男孩猛然轉頭,仿佛是要喚醒自己,又迅速轉身,望向相反的方向,盡管那里看不到什么特別的東西,只有黑暗和空無,而那是生者的眼睛絕對不該看的地方。郵差詹斯,男孩這樣說時試圖不讓心跳干擾他的聲音,可那當然是完全無法控制的,郵差詹斯來了,他找海爾加。你轉過身來也絕對安全,要不就是我太丑了?蓋爾普特問道。別折磨這男孩了。海爾加說。看到老女人赤身裸體,對他能有什么傷害呢?蓋爾普特說。男孩聽到她從浴缸里站起來。人們坐進浴缸,邊想著些事情,邊把身體洗干凈,然后從洗澡水里站起來,這一切都相當普通,但是就連這世上最普通的事情也能隱藏著相當大的危險。
海爾加:現在你可以轉過身了,安全啦。
蓋爾普特在身上裹了條大毛巾,但肩膀仍然裸露著。她的滿頭黑發濕漉漉的,顯得比往日更黑亮。老的是天空,不是你。男孩說。蓋爾普特靜靜地笑了笑,笑意深沉,說道:如果你失去純真,孩子,那可就危險了。
科爾本聽到海爾加和男孩走近時哼了一聲,臉扭曲著,那張臉上布滿了生活的鞭撻留下的皺紋和溝壑。他的右手在桌上緩緩移過去,像條弱視的狗摸索著往前移,把空咖啡杯推到一邊,滑過一本書的封面時,他的表情突然放松了。小說不會讓我們謙恭,卻讓我們真誠,這是它的本質,是它能成為重要力量的原因。男孩和海爾加走進咖啡館時,科爾本的表情變得僵硬,但他仍然把手放在那本書上,是《奧賽羅》,馬提亞斯·尤庫姆松的譯本。“別動,住手!我的人,其他的人!若是我想打架,不用催促就會動手。”(1)海爾加已經披上了一條厚厚的藍圍巾,她和男孩從裝作對什么都沒興趣的科爾本身邊走過去,到了門外。海爾加朝下望去,詹斯和兩匹馬一身雪白,讓人幾乎辨認不出了。你怎么不進來啊?她尖聲問道。詹斯看著她,帶著歉意回答:說實話,我凍在馬背上了。
詹斯總是用心斟酌詞語,而在剛剛完成一次漫長艱苦的冬季送信之旅后,又格外沉默寡言。無論如何,在一場暴風雪中,在狂風肆虐的荒野上,方向盡皆迷失時,又能期望一個人用詞語做什么呢?他說他凍在馬背上了,那就是這個意思。詞語是完全透明的,沒有隱藏任何意義,沒有陰影,就像詞語慣常的用法。我結結實實地凍在了馬背上,這意味著他在大約三小時前涉過最后一條大河,河流在陰暗的暴風雪中隱藏了它的深度。詹斯膝蓋以下全濕透了,好在馬夠高大。四月的寒冷瞬間攫住了他們,馬和人結結實實地凍在了一起,以至于詹斯絲毫挪動不了,無法下馬,只好讓馬去蹭最下面那級臺階,宣告他們的到來。
海爾加和男孩必須用力把詹斯從馬背上拉下來,幫他走上臺階。這可不容易。詹斯是個大塊頭,毫無疑問,體重得有一百千克左右。總算把詹斯從馬背上拽下來時,海爾加的厚圍巾因落滿雪已經變成了白色。接著他們還要上臺階。詹斯憤怒地哼了一聲,寒冷奪走了他的活力,把他變成了一個無助的老人。他們吃力地走上臺階。海爾加曾在咖啡館里放倒過一個喝醉的漁民,一個比一般人塊頭大的家伙,而后像扔垃圾一樣把他扔了出去。于是詹斯不假思索地把身體的大部分重量壓到了她身上。不過,這個孩子是誰呢?他能承受的重量似乎不多,雪花都能把他壓碎,更不用說一只沉重的手臂了。馬。詹斯走到第五級臺階時低聲說。嗯,嗯。海爾加簡單地回答。我結結實實地凍在馬背上了,自己走不了路。海爾加和男孩半拽半拖地把詹斯弄進屋時,他對科爾本說道。把行李箱卸下來吧,海爾加對男孩說,從現在開始我來照看詹斯,你把馬帶到尤哈恩那里,你應該知道路,然后告訴斯庫里,詹斯在這兒。這小子弄得了行李箱和馬匹嗎?詹斯斜瞥了男孩一眼,懷疑地問。他要比看上去更有用。這是海爾加唯一的回答。男孩吃力地把行李箱拖進咖啡館,然后穿得暖暖和和,帶著兩匹疲憊的馬走進越來越暗的夜色,迎向陰沉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