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男孩不再被禁止出入父親的書房，盡管那幅和蜥蜴在一起的女孩的畫中隱藏著秘密。

當(dāng)他上中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老師曾留過一次描述一幅畫的家庭作業(yè)，畫可以任意選擇。“一定要把描述的畫帶來嗎？”一位學(xué)生問道。老師做了個不用的手勢?！澳銈儜?yīng)當(dāng)把那幅畫描述得使我們讀文如看畫。”對男孩來說，描述和蜥蜴在一起的女孩那幅畫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了。他為此而感到高興，他為能夠仔細(xì)地去觀察，去用詞句傳達(dá)并將在老師和同學(xué)們面前介紹那幅畫而感到高興。他也為將要坐在父親的書房里而感到高興。書房面向一個狹窄的院子，白天的光線和街道上的嘈雜聲到這兒都變?nèi)趿耍繅[滿了書架和書，房間里籠罩著一股濃濃的、嗆人的煙味。

父親沒有回家吃午飯，母親吃過午飯之后馬上就進(jìn)城了。這樣，男孩沒有征得任何人的許可就坐到了父親的書房里，邊看邊寫起來：“在畫上可以看到大海，大海的前面是一片沙灘，沙灘的前面是一塊巖石，或許是一座沙丘，上面是一個女孩和一只蜥蜴?！辈?，老師說過，描述一幅畫要從前景到中景再到背景。“畫的前景是一個女孩和一只蜥蜴在一塊巖石或沙丘上，中景是一片沙灘，從中景到背景是大海?！蹦鞘谴蠛?？大海在波動嗎？但是大海不是從中景向背景波動，而是從背景向中景波動。此外，中景這個詞聽上去真難聽，前景和背景聽上去也好不到哪兒去。而且那女孩——是女孩嗎？關(guān)于那女孩要說的就這么多了嗎？

男孩又重新開始。“畫上有一個女孩，她在看著一只蜥蜴?！边@還不是關(guān)于那個女孩的全部。男孩繼續(xù)寫道：“女孩臉色和胳膊蒼白，有一頭棕色的頭發(fā)，上身穿的服裝有點(diǎn)淺淡，下身穿了件深色的裙子?！本褪沁@樣他還是不滿意。他又重新寫道：“畫上畫著一個女孩在看一只蜥蜴怎樣曬太陽。”這對嗎？那個女孩在看著蜥蜴嗎？難道她不是在越過它而遠(yuǎn)望，或穿過它而透視？男孩一時舉棋不定，后來覺得無所謂，因?yàn)樗诘谝痪湓挼暮竺娼又鴮懙溃骸芭⒑芷??！边@句話沒錯，從這句話起，他的描述開始順暢起來。

“畫上畫著一個女孩在看一只蜥蜴怎樣曬太陽，女孩很漂亮。女孩的臉很清秀，額頭很光滑，鼻子筆直，上嘴唇上有一塊凹痕。她有一雙棕色的眼睛，一頭棕色的鬈發(fā)。這幅畫實(shí)際上就是畫的這個女孩的頭，其他一切都不那么重要，譬如蜥蜴、巖石或沙丘、沙灘和大海?！?/p>

男孩感到很滿意?，F(xiàn)在他只須把這一切分別插到前景、中景和背景中去。他對用了“譬如”這樣的字眼感到自豪，它聽上去很雅，像成年人用的詞。他為女孩的清秀漂亮感到自豪。

當(dāng)他聽到父親在開起居室的門時，他坐著沒動。他聽到父親放下文件包，脫下大衣掛上，向廚房和起居室里張望了一下，然后去敲他房間的門。

“我回來了！”他大聲說道，然后把散放的草稿整整齊齊地放在一個本子里，并把自來水筆放在旁邊。父親的寫字臺上原本擺放著卷宗、紙張和筆。

“我坐在這兒是因?yàn)槔蠋熃o我們留了一個描述一幅畫的作業(yè)，我正在描述這幅畫。”還沒等門完全打開，他已經(jīng)開始進(jìn)行解釋了。

父親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哪幅畫？你在做什么？”

男孩又解釋了一遍。從父親站立的姿勢，從他看畫和看他的眼神，從他皺著眉頭的樣子，男孩意識到自己又做錯了什么。“因?yàn)槟悴辉?，我想……?/p>

“你已經(jīng)……”父親在用壓低的聲音講話，男孩想，那聲音馬上就要失控，就要變成咆哮，于是他屈服了。但是父親沒有咆哮，他搖了搖頭，然后坐到一把轉(zhuǎn)椅上，轉(zhuǎn)椅位于寫字臺與另一張用來堆放卷宗的桌子中間，男孩坐在這張桌子的另一邊。那幅畫掛在父親背后的寫字臺上面，當(dāng)時男孩沒敢坐在寫字臺前?！霸敢獠辉敢獍涯銓懙臇|西讀給我聽聽？”

男孩開始朗讀，非常自豪，同時又有些害怕。

“你寫得非常好，我的孩子，把那幅畫準(zhǔn)確地呈現(xiàn)在了我眼前。但是……”他猶豫著，“這幅畫對其他人來說什么都不是，為其他人你應(yīng)該描述其他畫?！?/p>

父親不但沒有對他咆哮，相反卻以信任與和藹的口吻和他交談，這使他感到非常高興，他準(zhǔn)備一切按父親說的去做。但是他不明白，為什么那幅畫“對其他人來說什么都不是”呢？

“你有時不是也有一些不便告訴別人的事情嗎？難道你做任何事情都希望我們或者你的朋友在場嗎？僅僅考慮到嫉妒這個因素，一個人也不應(yīng)該把他的寶物展示給別人，因?yàn)樗麄兓蛘邥?，你所擁有的他們沒有；或者會變得貪得無厭而想要奪你所愛。”

“那幅畫是寶物嗎？”

“這你自己知道，剛才你把它描述得那么美，如數(shù)家珍?！?/p>

“我是說它值得讓別人那么羨慕嗎？”

父親轉(zhuǎn)過身子，看著那幅畫說：“是的，它非常有價值，如果有人產(chǎn)生盜竊之心，我真不知道是否還能保住它。誰也不知道我們擁有它，這樣不是更好嗎？”

男孩點(diǎn)點(diǎn)頭。

“來，翻一本畫冊看看，我們一定能找到一幅你喜歡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