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日謊言
- (德)伯恩哈德·施林克
- 1854字
- 2023-06-06 15:33:38
五
衣服都濕透了。毛巾因為放在包里,所以沒有濕。他們用毛巾裹住身體,坐在雨傘下,喝香檳酒。
她靠在他的身上。“說說你。從頭開始,你的媽媽,爸爸,兄弟姐妹,一直到現在。你是美國人嗎?”
“我生在柏林。父母靠給人上音樂課為生,父親教鋼琴,母親教小提琴和中提琴。我們兄弟姐妹四個,雖然他們都比我強,但是只有我一個人上了音樂學院。是我父親要這樣,因為他無論如何接受不了兒子像老子那樣一事無成。于是我就子從父命,上了音樂學院,然后再子從父命,在紐約交響樂團當了第二長笛手,而且將來還會子從父命,在另外一個更好的交響樂團當第一長笛手。”
“你父母都還在嗎?”
“父親七年前去世了,母親是去年。”
她思忖了片刻,然后問道:“如果你沒有從父命當一名長笛手,而是做了你想做的事,你會做什么?”
“說來你會笑話我。父親和母親相繼去世后,我心想,終于自由了,終于可以做想做的事情了。但是父母始終活在我的腦海里,他們仍然在不斷勸說我,要我跑出去一年,離開樂團,離開長笛,奔跑,游泳,思考,記錄和父母兄弟姐妹在一起的時光。這樣等一年過去以后,我或許會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說不定最后還是會回到長笛上。”
“我有的時候非常希望能有人勸說我。我的父母死于交通事故,那年我剛十二歲。負責監護我的嬸嬸不喜歡孩子。其實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爸爸是不是喜歡我。他在世的時候對我講過,要是我大一些就好了,這樣他就可以和我干點什么。聽上去不是很好。”
“對不起。那你媽媽呢?”
“她很漂亮。她也希望我能和她一樣漂亮。我的衣櫥和她的一樣,很講究。媽媽幫我穿著打扮的時候,總是很可親,很溫柔,很好。我多么希望她能教我怎么和討厭的女孩和放肆的男孩交往,這樣我就不用獨自應付和學習了。”
雨傘下,他們沉浸在對往日的回憶中。他心想,就像兩個迷途的孩子,盼望能找到歸家的路途。他想到了小時候喜歡看的一本書,幾個男孩和女孩迷路了,他們生活在洞穴和茅棚中,在旅途中遭歹徒襲擊,被劫去做苦工,在倫敦又被洗劫一空,只能靠乞討和偷盜為生,后來又被人賣到米蘭當煙囪工。他當時為這些孩子失去了父母而傷心,多么希望他們能重新回到父母身邊。但是這個故事的魅力就在于這些孩子如何在失去父母的情況下面對生活。等到他們終于和家人團聚的時候,他們已經不需要父母了。為什么只需要自己而不需要他人的獨立過程總是那么艱難?他嘆了一口氣。
“怎么了?”
“沒怎么。”他說,用手臂摟住她的脖子。
“你嘆氣了。”
“我希望能超越現在的我。”
她蜷縮在他身上。“這種感覺我知道。但我們的發展都是一陣一陣的,不是嗎?有的時候很長時間沒有任何變化,但是突然就會出現一個沒有想到。一個偶遇,一個決定,頃刻之間,我們便不再是原來的我們了。”
“不再是原來的我們?我半年前參加過一次同學聚會,原來在學校聽話、老實的學生,仍然聽話、老實,而搗蛋鬼仍然是搗蛋鬼。我覺得他們和我一樣,沒有任何變化。我當時很迷惘。人人都在提高自己,都在想,人會變,會不斷發展。結果卻是大家總能一眼就看出來,和原來一模一樣。”
“你們歐洲人都是悲觀主義者。你們生活在一個舊的世界,想象不出來世界會更新,人會換新顏。”
“我們到沙灘上去吧,雨已經不下了。”
他們上下揮舞毛巾,沿著海邊奔跑。赤裸的雙腳踩踏在沙灘上,潮濕的沙子涼涼的,刺激得腳發癢。
“我不是悲觀主義者,我總是希望生活能越過越好。”
“我又何嘗不是呢?”
雨又下大了。他們回到蘇珊住的房子。兩人都凍得哆嗦。趁著理查德沖淋浴,蘇珊走到地下室,打開暖氣。趁著蘇珊沖淋浴,理查德點燃壁爐。他穿上蘇珊父親留下來的紅睡袍。睡袍的質地是全棉的,厚實,暖和,真絲襯里。他們將濕透的衣服晾起來,琢磨壁爐臺上的電熱銅茶炊怎么用,然后坐到沙發上。她盤腿坐在一個角落,他跪膝坐在另外一個角落,就這么喝著茶,相互望著。
“我待會兒穿上我的衣服。”
“別走。外面下著雨呢,你能去哪兒?孤零零一個人坐在房間里?”
“我……”他原想說,他不想給人過分的感覺,不想打擾她,不想打亂她的生活。但這些都是客套話。他知道,她喜歡他留下來陪她。他從她臉上看出來了,從她聲音中聽出來了。他微笑著看她,先是客氣,接著變得有些尷尬。如果此時此刻勾起了蘇珊的某種欲望,而他卻不能滿足,那該怎么辦?但是她從沙發邊的一堆書和雜志中拿了一本書,看了起來。她坐的姿勢、看書的樣子,放松,悠閑,自娛自樂。他也情不自禁地放松下來。他翻了一下,找到一本覺得有意思的書,不過沒有翻閱,而是坐在一邊看她看書。一直看到她抬起頭,朝他投來一個微笑。他也朝她微笑了一下。終于,身心完全放松了,他開始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