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接過下屬的信并遞給哈楊,而那年輕人這才發現旁邊便是一國元首,一時為剛才的舉措懊惱不已,想道歉卻不知怎么說,一張臉憋得通紅。
哈楊朝他笑了笑,示意無礙,然后拆開信件讀了起來,這是一封相當厚的信,看得出來其信息之多。哈楊一頁一頁地看過去,良久過后才交給安娜,不過臉上倒沒什么波瀾。
亂世之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但不同國家的亂世,在不同的國內環境、不同的地緣位置以及外界影響之下,很可能會走向不同的結局。
獨島王國,這個數百年間都在實行虛位元首制的國家,造就了其名義上統一但實際上分裂的狀態——北方分為兩個藩領,中部三個藩領,南方則分成五個藩領,這些藩領類似于舊大陸這邊的貴族,但藩主在自己藩領內有更強的控制力。
而信件上所講的事情,就與此有關。
大概自1808年也就是三十多年前獨島開港后,漸漸與舊大陸各國開始通商。獨島的特產諸如生絲、原銅、苧麻等商品通過列強在當地建立的物流網源源不斷地通過商船流往世界各地,而獨島所缺乏的物資像蔬菜、金屬制品和魔晶同樣源源不斷流入當地——數十年的時間讓當地商品經濟迅速發展,沖擊了原本自給自足的農業經濟,這讓一批商人富裕起來的同時,依靠小農經濟的封建領主卻開始破產。
傳統上藩主依靠收取糧食等實物稅賦供養了一大批軍人,這些稅收是他們收入中的大頭。然而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大量農田改種經濟作物,大量農民轉行從事商業活動,土地兼并嚴重,這迫使藩主削減軍隊薪資,并試圖從新興的商品經濟中填補虧空。
幸運的是商品經濟的發達給藩主帶來的收入愈來愈多,不幸的是外貿的沖擊尤其是自1833年起不公平商貿協定讓社會動蕩不安,藩主試圖推行的政策沒能穩定社會,反而讓社會更加動蕩——為此藩主只能在維穩方面加大投入,所以雖然收入越來越高,但開支也越來越高,而且大幅超過了收入,虧空愈來愈大。
外貿的沖擊來自多方面,首先商人兼并土地,擴大經濟作物的種植面積,使得大量農民要么失去土地,要么僅拿到一點可憐的補償,加之城鎮里面工作匱乏,而且生活成本以及進入門檻都相當高,導致這些農民最終只能走投無路,揭竿起義,近三年來每年平均十一二起,大大增加了當權者德茨家族的社會維穩成本。
其次早些年外貿帶來的物資豐富了藩主私兵的生活,進一步刺激了奢靡風氣,大搞攀比和排場,而這些人的開銷都得由藩主承擔。等到出現財政危機時,藩主想削減這方面開支的舉措,哪怕只是些捕風捉影的傳言,也會讓這些私兵大為惱火——隨著財政危機的進一步加深,削減開支已經勢在必行,接受不了反差的私兵就開始帶頭造反。
再次外貿引發了通貨膨脹——大量原本僅供應本土的商品諸如菜油、鐵、漁獲被出口,引起國內供需不平衡,物資短缺之下產能一時間沒有提升,促使物價飛漲。
最后1833年起獨島被迫擴大外貿,其本身的財政、法律和貨幣制度只得被迫與舊大陸通行的習慣接軌,這里面所帶來的問題以金銀比價投機最為典型。
舊大陸各國通行的銀幣比獨島內部使用的銀幣銀含量普遍更低,但其名義價值卻相當于三個本土銀幣,加上獨島國內金銀兌換率為1:4.5,而舊大陸上通行的是1:15.5,顯然獨島國內對金價過于低估。這兩個因素導致往來商人發現了一條投機途徑:一枚舊大陸銀幣可以換成三枚本土銀幣,然后用三枚本土銀幣在當地換成黃金,這樣一倒手就比在舊大陸所換到的黃金要多出十倍還多,如此暴利之下大量商人,包括本土商人,紛紛投入其中。
據說一名隨希爾軍艦來到當地的軍官聽聞此事后,當天就辭職轉行做了投機商人,足以見人們對這件事的狂熱。
這一套利導致獨島國內黃金大量外流。德茨家族為了阻止外流,在1836年發行新式金銀幣,一度將金銀比價降到1:17.2,但這樣一來導致舊大陸各國的銀幣對當地商品的購買力直接被打成腿折,引起外國強烈不滿,最終德茨家族被迫終止。而后在1837年德茨家族改變策略,將原有金幣名義價值提升三倍,同時發行新金幣,其金含量則按相同比例降低,而其名義價值不變,以此避免引起外國商人不滿。但這雖然阻止了黃金外流,順帶德茨家族從中拿到了大量改鑄收益來填補財政虧空,卻也造成市面上流通的貨幣暴漲到原先的一倍還多,極大推動了通貨膨脹,物價兔兔兔地往上飆升。
可以說獨島是被人趕進了以舊大陸各國為主導的經濟循環中,在里面撞得頭破血流。武備上的差距、組織制度上的差距造成了這一情況,當權的德茨家族多少看出了一點,但要想扭轉劣勢尚需時日,他們一邊退讓一邊試圖改革,且不說改革方向如何,改革即便能成功也不是一年半載能見效的,而退讓卻是實實在在讓民眾看在了眼里,讓各地軍閥看在了眼里。
寫這封信的線人只是把歷年情況記在了上面,而哈楊憑借過來人的眼光,將上面的種種事情聯系在一起,在他腦海中已經能想象出獨島現在會是一種怎樣的狀況。
所以民眾因所謂風俗不同、習慣不同、法律不同而常年與外國人爆發沖突是可以想見的,其內在原因還是他們認為是這些外來者讓自己變得貧窮,是當權者懦弱讓自己蒙受苦難。加之數百年來不掌實權的皇帝始終維持著正面形象,而且在這段時間一直催促德茨家族以強硬態度對待外國,所以人們對皇帝好感大增,于是在各式各樣的起義中先是喊出尊皇攘夷的口號,然后演變成尊皇攘夷之外還要求德茨家族下臺。
其他藩主,他們或因鎮壓起義而筋疲力竭,或因受到沖擊而破產,于是他們的訴求也開始向尊皇攘夷靠攏。如此一來上下匯聚而成的巨大壓力迫使德茨家族考慮喊出攘夷口號。
但事情會演變得出人意料:三個月前,沃茨藩在德茨家族公開態度前對希爾、艾特和羅斯商船發起了炮擊,并派出軍隊進入首府試圖要挾皇帝頒布攘夷法令并征討德茨家族;德曼藩則稱一名希爾商人冒犯了當地習俗所以殺死了他。這頓時讓德茨家族、皇帝以及希爾等國非常不滿。
在首府,德茨家族調來軍隊將沃茨藩的軍隊擊敗;在港口處,希爾等國火冒三丈,各自調來數艘軍艦過來報復,擊沉擊傷獨島兩艘軍艦,破壞了港口炮臺,并稱必須賠款道歉。
兩個攘夷派的先鋒各自遭遇重挫,最終以德茨家族向希爾等國道歉賠款了事。在沉寂了近兩個月后,借老皇帝去世、新皇帝不過十幾歲登基之際,沃茨、德曼兩藩拉攏了其他好幾個藩主再次喊出口號,這次是尊皇征德,而沒有喊出攘夷。
而德茨家族自然也號召了一票藩主,雙方大戰一觸即發。
這在哈楊看來,事情就變得有趣了——在民情奮涌的情況下,沒喊出攘夷口號著實需要一番勇氣和毅力,其背后可能是這兩個藩被打怕了,清楚攘夷對于當下來說是不可能的事,為此轉變態度,試圖借助國外力量先推翻德茨家族再說。
至于推翻之后,新成立的政府要如何攘夷以平息民怒并且同時保證自己安全乃至于謀取發展就是一件相當考驗能力的事情了——可能是背地里滿足外國利益,或者只滿足某一方利益,借其之手將另一方趕出去。
“那邊的線人,”哈楊摸了摸下巴,看向安娜,“我記得還是當初白沙派過去的吧?”
安娜點點頭,“能留下來真是難能可貴了,在獨島那邊現在只剩下兩個人為我們效力了。當初解體帶來的影響很廣,有些人不愿意、有些人改投他處或者本身不太可靠,所以內戰后我們的情報網損失很大,現在規模依舊不到以前的一半。”
“這人能力不錯,”哈楊思索了會說道,“看看能不能重用。另外,獨島那邊金礦以及本身的地緣位置都比較重要,羅斯和希爾肯定要插手,戰事應該是不可避免了。對我們來講,雖然不重要,不過——”
哈楊轉頭笑道:“我們可以賣點武器啥的。你聯系下北望半島的代理商,路途有點遠,抽成可以給高一點,而且你告訴他們,兩邊都可以賣,能不能賺到就看他們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