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思錄
- (古羅馬)馬克·奧勒留
- 3849字
- 2023-05-30 14:33:36
譯者序言
把每一天都當作此生最后一天來活。
把任何事都當作此生最后一件事做。
在這個世界,真值得去做的唯有一事,那就是在對真理和正義的追求中度過自己的一生。
做事不可拖泥帶水,說話不可語無倫次,思維不可含混不清。既不要萎靡不振,也不要得意揚揚。讓你的生活有那么點優哉游哉。
你不可能活上千秋萬歲。死亡隨時都會降臨,所以趁你還活著,趁你還有能力,就好好做人。
若非義舉,切莫出手;若非真話,切莫出口。
人都是為彼此而生。所以要么相互習慣,要么彼此寬容。
我翻譯這本書的時候就經常在想,如果是偶然且分別讀到以上這類箴言,一般讀者會相信這些話是出自一千八百多年前一位羅馬皇帝的手筆嗎?但確鑿無疑的是,以上七段箴言的確是白紙黑字地依次摘抄自這本《沉思錄》的卷七第69節、卷二第5節、卷六第47節、卷八第51節、卷四第17節、卷十二第17節和卷八第59節。
《沉思錄》的作者馬可·奧勒留(Marcus Aurelius,121—180)不僅是古羅馬帝國的一位皇帝(在位期161—180),而且是一位著名的哲學家。這位“哲學家皇帝”出身于貴族世家,自幼便受到良好的教育,據他在本書卷一中所記述,他祖父教給他寬容與溫良,生父傳給他正直與剛毅,母親傳給他虔誠與慷慨;教他繪畫的家庭教師狄奧涅圖斯鼓勵他親近哲學,而另一位家庭教師魯斯蒂庫斯則讓他在年少時就讀到了愛比克泰德(Epictetus)的《談話錄》一書[1];此書對奧勒留影響極大,他由此把自己的興趣從修辭學轉向了哲學,尤其是對斯多葛學派哲學的研究,最終成為晚期斯多葛學派三個代表人物之一。
公元一至二世紀的羅馬帝國被歷史學家稱為“黃金時代”,那個時代的五位羅馬皇帝則被稱為“五賢帝”。奧勒留位居“五賢帝”之末代,當時帝國的繁榮趨于停滯,經濟開始衰退,其威望也開始衰減。這位哲學家皇帝在位那二十年正值羅馬帝國內憂外患的時期,內有洪水、地震、瘟疫、叛亂等天災人禍,外有東方和北方異族部落的侵擾。對內,奧勒留勵精圖治,試圖改善奴隸和窮人的生存狀態;對外,他經常御駕親征,戍邊衛國。從168年到180年這十二年間,他很少待在羅馬,大部分時間都征戰在帝國北部邊境(多瑙河以北的中歐和東南歐地區)。但其間他并未停止研修哲學,思考人生,這冊《沉思錄》就是他在戎馬倥傯間偷閑寫下的私人日記和哲學筆記。
說到哲學,有些讀者可能會望而卻步,因為他們以為哲學就是抽象概念之堆砌,是脫離實際的玄思,是深奧晦澀的學問。其實這是沒有真正接觸過哲學者的一種偏見。英國哲學家羅素早就指出:“哲學是社會生活的一個重要部分。”凡有社會生活的地方就有哲學,或者說凡有人生活的地方就有哲學。不過“哲學”這個概念起源于古希臘,表示這個概念的古希臘語詞是Φιλοσοφ?α。這個詞本身的意思是“愛智慧”(愛知識),而熱愛智慧者和具有智慧者在希臘語中則被稱為Φιλóσοφο?。這與我們古漢語中的“哲”字可謂完全對應(如《詩經·大雅》中的“既明且哲”之哲和“靡哲不愚”之哲),所以最早傳播西方哲學的東方學者便將這兩個希臘語詞分別翻譯成了“哲學”和“哲學家”。知道了這個淵源,哲學也許就不再顯得那么神秘了。讀者可以自問:凡神志正常者有誰不愛智慧,不愛知識?而稍有生活閱歷之人,誰沒有思考過(或者說想過)天地自然、生死苦樂、善惡是非等問題?若換種說法,這些問題實際上就是哲學教科書上常說的有關世界的本質與真理的問題、有關我們如何認識自然或認識真理的問題,以及有關生命的意義與道德實踐的問題。再換言之,這些問題所追問的就是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人與社會的關系問題,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問題。很多人在很多時候都想過這些問題,只是要么想得不那么深刻,要么因偷懶而沒有記錄下來罷了。而這冊《沉思錄》就是作者記錄的他對這些問題的想法。
關于人與自然(古人心目中的自然亦包括神祇)的關系,《沉思錄》寫道:
神之造物皆充滿神意。命運之作并不獨立于自然,其紡織編排之成形依然受神意支配。萬事萬物都來自那個世界,其他因素亦是整個宇宙之必需和利益之所在,而你只是那其中之一部分。自然之每個部分都受益于維持那種狀態的宇宙整體性,受益于保持那種性質的萬物所產生之結果,而宇宙秩序同樣由各種元素及其化合物的不斷變化而維持。(卷二第3節)
關于人與社會的關系,《沉思錄》寫道:
要是你見過被砍掉的手腳或腦袋躺在其軀體旁邊就好啦——因總有人會盡其所能做類似的事,那就是在他不接受自己的命運,將自己與社會割開,或者實施某種反社會行為的時候。假若你讓自己成了自然統一體的一名被驅逐者,那結果會怎么樣呢?——你本來天生就是其中一員,現在卻斬斷了自己與統一體的聯系。不過對你來說還有件奇怪的事,那就是你可以重歸統一體。神沒給予其他被分離部分這種特權,其他物體之部分一旦與整體分離,就永遠被切割開了。想想神對人類的寵愛和恩惠吧!神首先讓人有權不被逐離整體,而有人若與整體割裂,他還有權回歸,重新融入整體,恢復其作為一名成員的角色。(卷八第34節)
關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除上文摘錄的“人都是為彼此而生。所以要么相互習慣,要么彼此寬容”之外,《沉思錄》還寫道:
請早上一睜眼就對自己說:我今天會遇上好管閑事者、忘恩負義者、惹是生非者、背信棄義者、心懷惡意者、性情孤僻者。這些人之所以不幸積下此類惡習,皆因不辨真善與真惡。然我已知悉,善之本即公平,惡之根乃不義;而且我每每想到,有惡習者之本性與我的本性同源——不僅是一種血緣關系,而且還分享同一種心智,同一種殘留的神性。故而,我不可能被他們中任何人傷害,因為誰也不可能讓我染上他們的惡習。而我對這些同胞也不會怒目相向,不會深惡痛絕。我們天生就需要協作,猶如手足之左右,眼瞼之上下,牙之上排與下列。所以,上下左右對著干乃悖逆自然,而彼此怨恨和排斥就是作對。(卷二第1節)
如以上抄錄的片段所示,《沉思錄》字里行間經常出現第二人稱“你”字。讀者當然可以把這個“你”理解為作者在對你說話,但同時別忘了《沉思錄》是作者的私人日記和哲學筆記,是作者自己的內心獨白,或曰作者在與自己的內心(靈魂)對話,所以這個“你”字其實是作者對自己而言。從這個意義上講,《沉思錄》可謂一位羅馬皇帝的心路歷程,是一位睿智的哲學家無意間留給世人的一冊智慧之書、生命之書。
說“無意間留給世人”,是因為作者當初記錄下自己這些思想時并未想到要將其公之于世,世人直到公元350年才從希臘修辭學家忒彌修斯(Themistius,約317—約388)的演講錄中得知有這樣一部手稿。手稿用古希臘語寫成,原本并無書名,除卷一之外,其余各卷各節(尤其是分段)也極有可能是由后人編排劃分。最初的全抄本出現于1559年,書名為《寫給自己的書》(To Himself)。其后該書被翻譯成多國文字,英譯本最終將書名約定俗成為Meditations(《沉思錄》)。據梁實秋先生考證,截至1908年,僅在英國出版的《沉思錄》版本就達196種之多。拙譯主要依據的英譯本由翻譯過《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英國古典學者馬丁·哈蒙德(Martin Hammond,1944— )于2002年前后翻譯,由英國企鵝出版社于2006年出版發行;部分章節的翻譯對照參閱過早期的英譯文。
我翻譯此書是應人民文學出版社馮婭女士之邀。接到邀約電話時我曾納悶:“你們咋知道我想翻譯此書呢?”我之所以為此納悶,是因為當時我剛譯完十九世紀英國學人盧伯克的《生命之用》(The Use of Life)和《生命之樂》(The Pleasures of Life)二書,那兩本書恰好引用了《沉思錄》中的許多片段,而那些精彩的片段已經讓我萌生了為《沉思錄》新添一種中譯本的想法。因我在翻譯那些片段時發現,坊間刊行的數種中文版《沉思錄》之譯者都認為其所據的英譯本語言“樸實無華”“近于拙樸”或“相當樸拙”,而我在讀過相距一百多年的兩種英文譯本后,非但沒有他們那種感覺,反倒與杜克大學古典文學教授迪斯金·克萊(Diskin Clay)的感覺相似。克萊教授在為哈蒙德譯本寫的導言中說:“若想從此書了解一位斯多葛學派哲學家堅韌的意志和樸素的生活,讀者當然不會失望,但他們也會驚于書中那些讀起來像現代詩的散文語言,驚于作者那些生動的例證和形象的描述。”為證明自己的論斷,克萊教授列舉了他認為既含哲理又富詩意的三個段落,即卷三第2節、卷八第51節和第57節。其實這種既含哲理又富詩意的段落在《沉思錄》中可謂比比皆是,不一而足。諸如:
談及蕓蕓眾生,應恍如居高俯瞰凡塵俗事——成群的牛羊、對壘的大軍、田疇與農家、結婚與離異、出生與死亡、法庭之喧嚷、荒漠之寂靜、異邦之民族、喜慶與出殯、商賈與集市;看看這個世界之混雜熙攘,想想正反事物之有序關聯。(卷七第48節)
一般人會尋求離群索居,隱于鄉野、海濱或山林。你也非常渴望這樣的生活,但這種隱居通常乃俗人所為,因為只要你愿意,隨時都可以選擇大隱于市,歸于你心中獨善其身。若要找能避開紛擾的清靜之處,天下沒任何地方比得上自己的內心,尤其是,若你胸中自有萬千想象和記憶,只需對其凝神觀照,即刻便可感到湛然寧靜;所謂寧靜,我是指一種井然有序的生活。所以,要經常讓自己這般退隱,不斷讓自己獲得新生。你內心參照的宗旨原則應簡明扼要,足以一次就消除你所有的痛苦,使你在重新面對必須要面對的生活時能擺脫不滿和怨恨。(卷四第3節)
總而言之,正因為作者將自己吾愛眾生的道德承諾、萬物統一的哲學理念,以及天人融合的堅定信仰付之于“既含哲理又富詩意”的語言,才使得這冊《沉思錄》自問世以來不僅成了研修哲學者必讀之經典,也成了修身養性者喜愛的讀物,感動并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各國普通讀者。我相信,有緣翻開此書的讀者多少都會對生活、事業,乃至生命本身有所領悟。
曹明倫
壬寅年中秋于成都公行道
[1] 參閱本書卷一第7節(1.7節)相關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