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雙食記
- 殳俏
- 11092字
- 2023-05-30 14:27:08
第一章
位于江南某江海交界處的小鎮,名曰“平風”,取的是風平浪靜的意思。
像所有這一帶的小鎮一樣,青石板路上苔蘚密布、常青古木掩映著小橋流水。已是深冬季節的黃昏,陽光清冷地斜斜灑在貫穿小鎮的小溪邊的一片樹林中。幽林深深,徑直而入,密密層層的林中竟然有一棵參天大樹,在半空中有個巨大的樹洞。
樹枝掩蓋著樹洞中的秘密,好似有個人蜷縮其中。
一個臉色素白的女人在樹洞中一動不動,似已無生命氣息。夕陽逆光中,一只小蟲慢悠悠爬上她的臉頰,不想數秒之后,女人卻猛地顫了一下。
她只是睡著了。
洪柚揉了揉眼睛,調整了一下氣息,醒過來。但神情依然如在夢中一般。
怎么就在這種地方打著了中覺?她問自己。
“打中覺”是當地人對午間小憩的說法。但每每到了冬天,這樣的午睡一不小心就會到黃昏,白天入睡,醒來已是黑夜,讓人油然而生一種絕望感。
她從樹洞中爬出,輕手輕腳沿粗壯而微濕的樹干爬下,站到柔軟潮濕的草地上,鞋跟順勢插入草下的泥土中。
洪柚是本地人,但身材在本地人中則是少有的高挑。之所以單名一個“柚”字,是因為這里到處可見柚子樹,入了秋,便都掛起黃澄澄的果實。洪柚媽媽洪燕曾經跟她說,她本該再晚些日子出生的,但自己踩到一個落下的大柚子,肚子里的她便早產了。
“這一跤跌得重,但是坐在地上,竟然是香的。” 洪燕說。
洪柚站定腳,拍打著身上沾的泥土和樹洞中蹭上的苔蘚植物痕跡,不像是從夢中醒來,倒像是從藏身之處探出頭來的小動物,確定追趕自己的大型獸類已離開,但仍有種驚魂未定之感。她獨自一人久久站在這片小樹林間,一邊深呼吸,一邊警惕地觀察著那些看似柔弱的野花和沒章法亂竄的野草。
她確信此間并無他人。但過了一會兒,空氣中飄來幾句細碎的對話,讓她又起了警惕心,但再仔細一聽,發覺是小孩子的聲音。
洪柚抑制不住好奇心,她穿過密林,走向聲音的來源地,那是小樹林盡頭的一條小溪,小溪旁有座柳枝垂蓋住的小橋。橋洞中漂著一只有點古舊的大木船,船上有一男一女,男孩看著十五六,女孩略大一兩歲,兩人說話親昵的樣子,儼然一對小情侶。
洪柚湊過去,默默聆聽孩子們在說什么。
“唱片啊,但我家沒有可以放的機器。”是男孩的聲音。
“以后可以有啊。還有這個鉛筆盒,你也收好。”女孩的聲音。
中間沉默了幾秒。
“不好看嗎?是日本進口的。”
“你怎么能有那么多高級的東西呢?”
“都是我媽的朋友送給我的,有好幾個叔叔,他們都是在國外打工的。”
男孩摸了摸鉛筆盒,把聲音放到最低,但仍泄露一絲諷刺的語氣:“你媽交友真廣泛……”
女孩看著他,顯然故意沒理會這句。
洪柚替他捏把汗,還好男孩沒接著往下說。他拿出了一個包好的東西:“這是送給你的,新年禮物。”
女孩大大方方拆開了包裝:“喲,這個筆記本……”
“怎么樣?”
女孩眉眼舒展地笑了:“這跟你媽媽用的一模一樣啊,但我……很喜歡。”
“你……真的會用嗎?”男孩看上去有點疑惑。
女孩抬起頭,看著男孩的臉,也露出一點嘲諷的表情:“我不像你,你們家都是有文化的人,喜歡寫東西。”
“你也可以寫啊,菜譜啊,藥方啊,路邊的花啊草啊,電視上的新聞啊,看到什么就記在本子上,我媽就是這樣的。這樣,你也能多點文化知識。”
“我試試吧。”
小情侶說得有一搭沒一搭,洪柚聽得卻聚精會神。傍晚的天空正在迅速暗下來。忽然間,呲的一聲,煙花躥上夜空,絢爛地綻放出第一朵。洪柚看了看手表,時間定格在五點半。
橋洞里的男孩和女孩還在聊著,話題慢慢開始不著邊際。
“你有什么夢想?”
“我就是想賺錢。還有就是,離開平風鎮。”
“那都不算夢想。”
女孩微微一笑:“那你呢?”
“我想當作家。”男孩的表情變得認真起來。
“可是我聽說,作家都很窮,會餓死的。”
“胡說,寫暢銷書的作家也很有錢的。”
女孩的語氣中流露中一絲不屑:“那是因為,他們會把身邊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都寫出來賣錢吧。”
“你這話什么意思?”男孩急了。
女孩想了想正要回答,卻被同步的又一聲“呲”打斷,煙花綻放的光芒照亮了橋洞中老木船上兩張年輕的面孔。
洪柚搖搖頭,抱著手臂離開了。她一邊走一邊想著,這個夢,恐怕是做不完了。
洪柚在廚房的椅子上醒來。她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剛剛瞇著了一分鐘?半分鐘?夢的容量如此巨大,以至于回憶中還嵌套著回憶,過往被層層壓縮,薄得像紙,卻重得像塊石頭。
她揉著眼睛起身。今日是除夕之夜,不可怠慢。洪柚挽起袖子,把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塊用舊的牛皮展開,里面是她慣用的刀具。
“五花肉要薄薄切片,筍干用手指揉捻堆成錐形,將晶瑩剔透的薄片圍上去,一層又一層,途中記得要用刀板細細調整形狀,做成金字塔形狀的扣肉。
“走地雞拆骨比鴨子拆骨更難,稍不注意,關節處便會破皮露骨,此時需手法緩慢,直到整只雞的軀干成了泄氣的氣球一般,才可把釀著菌菇和火腿的餡料填滿雞的肚子,再包上新鮮荷葉,整個放在裝滿粗鹽粒的鍋里,埋好,碼平粗鹽粒,放進烤箱,調好溫度,這時就可聽著時間嘀嗒,再做下一道菜。
“活蹦亂跳的蝦稍微汆水即可,逐個剝開掏出肉,打成蝦蓉,肉依然保有半生熟的彈性,釀進竹蓀,再汆湯。冬瓜不要選太大的,尺寸適中最好,掏空的冬瓜皮上刻出雅致的圖案,切勿賣弄刀工,仙鶴梅花鹿之類,眼神做不好就不討喜,不如刻些舒展的花花草草。之后,所有蝦蓉竹蓀放進冬瓜盅,蓋上蠟紙放進大蒸籠,開火蒸。
“做本地松糕,豬油是關鍵,內嵌的須是細細篩過的紅豆沙或栗子泥,里面加一點曬過的老橘皮,可調滋味。外面點綴的各種顏色的蜜餞,不要圖方便買本地產的紅綠絲和蜜棗,可以買潮州的柑餅、腌青欖、糖金橘,才可使味道高級。”……
洪柚手腳麻利地操作著,額上沁出汗珠。她聽著這些絮叨的教誨,好像感覺到母親正站在她面前,嚴厲地看著她。
“不需要你再說了,你走吧。”她心里這樣驅趕著母親,卻始終不敢抬頭。
已經過世的母親一直站在她執刀的料理臺前,固執地不肯消失。
一桌年夜飯終于完成。洪柚又看了眼鐘,松了口氣。她看向連通著廚房的外間,那是個古怪的屋子,沒有任何陳設,只有一張大餐桌而已。圍著餐桌,放著不同的椅子,全不成套,每種款式只得一把而已。
一個老太太一直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望著窗外。那應該是這棟房子景觀最好的窗,幾乎占滿了整面墻。
洪柚確信她只是坐在那里看風景,而不是在監視自己做菜,她的視線并未掃到廚房一眼,只是看著窗外,從日到夜,從冬日下午斜長的光到傍晚散漫的影,直至漆黑一片。
“您好,菜可以上桌了嗎?”洪柚禮貌詢問。
老太太這才稍稍側臉,應了一聲。洪柚也才發現她眼球渾濁,應該什么都看不見。
桌上菜式豐盛,洪柚驕傲地站在桌邊。她倒并未失望于老太太什么都看不見,做廚師須得讓菜色香味俱全,哪怕對方瞎了,也理應享用全套。
老太太拿起筷子,洪柚觀察到她手部皮膚依然白皙,鼻子微微抽動,嗅覺也應該保持了靈敏。此時不應問客人需不需要幫忙,若是她不提,那就是不用。擁有利落味覺的人,到死都會知道自己要什么。
果然,老太太準確地把筷子伸向每一道菜,都嘗了幾口,慢慢露出微笑。
每一次提供私廚服務之后,總有一段令人治愈的清洗時光。洪柚在水池邊洗涮著自己的刀具,順便把剛才用過的廚房的各個角落整理得一塵不染。
老太太在外面叫她,洪柚應聲而出:“您還想喝點茶嗎?”
老太太搖了搖頭:“怕晚上睡不著,不用了。想跟你聊幾句。”
洪柚滿足地笑了笑:“您說。”
“你這些菜,是跟家里老人學的?嗯……好像也不完全是,里面還有點新派的做法。”
“您說對了,大多數是我媽教的,也有些自己改的。”
老太太點點頭:“你不是上海人吧?”
“我是鄉下人。”洪柚爽朗地回答,“但老家離這邊也就兩小時車程。”
“你做菜有個特點,我發現了,不知當講不當講?”
“您多多指教。”
“你喜歡藏東西,扣肉里藏筍干菜;松糕里藏豆沙;冬瓜里面藏著竹蓀,竹蓀里又藏蝦蓉;這個雞,更加不得了了,雞肚子里釀滿了松茸,藏在荷葉包里,荷葉包藏在粗鹽粒里,粗鹽粒外面,用的還是一口牢牢封住的鑄鐵鍋。你是有多喜歡藏秘密。”
“您總結得太厲害了。”
“越是藏,就越是想要被人發現。”
洪柚嘴角微微一顫。
老人家晚飯吃得早,洪柚看了看掛鐘,也就七點半過一點。她收拾好東西剛想走,之前聯系她來做年夜飯的親戚模樣的女人,卻非要熱心地帶洪柚參觀下綠房子。
反正時間還早,參觀就參觀吧。但總得忍著女親戚的嘮叨。有種人,不把秘密說透,便像是會郁結心中作病一般。
“你看看這棟房子,是老太太的先生在世時設計的。你來上海也有好幾年了吧,這種房子,在法租界街上到處可見,但老主人還自己住的,現在已經不多了。不是賣給了暴發戶養小的,就是租給了公司開Party,你知道這棟為什么沒租出去嗎?那還不是老太太手頭現金多。”
跟自己沒關系的事,偏要叨叨叨說個不停。這些人,錢也不是自己的,房子也不是自己的,別人的故事,拿起來就是一碗下飯菜。
洪柚一邊走一邊看各個房間。這老房子布局精巧,設計是典型Art Deco風格,沒有一個房間是規規矩矩的四方格局。也因如此,各種銳角鈍角的角角落落都染了灰,各種昆蟲或結網或鉆洞,與獨居的老太太共生著。
“這房子有白蟻吧,可能得找時間滅一滅。”
“豈止白蟻,鼻涕蟲、蟑螂,可能還有老鼠。”女親戚忽然露出一點鄙夷的神情,“這房子要是不重新裝修,送給我也不要住。”她頓了一頓,“但老太太死心眼,就因為她老公是當時很有名的建筑師,這是他最后一個作品。不過呢,老太太也是他最后一任妻子,最年輕的。”
洪柚沒有接茬兒。
“老先生一九八幾年去世,幾個子女也都緊接著去了國外。現在老太太會這里住一陣,再去國外女兒家住一陣。”
全部房間參觀完畢,洪柚心想,那間放大餐桌的屋子,果然是全屋中心。
女親戚跟洪柚站在光線偏暗的一樓門廳,她把鑰匙交到了洪柚手里:“老太太挺滿意的。你就一三五下午五點前到,她要是去國外了,你就酌情一個星期過來一次,擦擦銀器銅器,養護一下廚房。如果工作晚了,有客房,直接住也可以。主要一點,不能帶朋友過來。”
洪柚點點頭,把鑰匙放到口袋里:“你為什么不住?”
女親戚笑了笑:“我可不敢。這種房子,可能會鬧鬼吧。”
洪柚微笑了一下:“我得再上去廚房一下,刀留在臺子上了。”
每每做夢,柏嘉都清晰地知道,這是幻境。
這一次夢中似乎有人對自己行兇,逼近后唰的一聲,是看不清形狀的金屬實施的致命擊打,碰撞摩擦后光影掠過,柏嘉確信自己并沒有被擊中。她吸了一口氣,繼續往前逃亡,后面的黑影緊追不舍,柏嘉在奔跑中卻感受到腎上腺素的高漲,是一種異樣的快樂。
前方有一棵大樹,正中間仿佛是天然生成了一個大洞,邊緣布滿青苔。柏嘉直奔樹洞而去,光腳攀上了粗糲的邊沿,眼看黑影快要向她撲來,她猛地一跳,直往樹洞深處墜去。不停地下降,讓她整個身體慢慢感到輕軟,心臟卻在無目的的墮落中忽地揪緊。
醒了,實在讓人覺得無趣。
醒來總是悵然,裘柏嘉想永久停留在夢境中,但免不了夢總在最高潮處結束,讓她發現,自己根本不在運動中,而是靜止地躺在一間漆黑的屋子里,床上只她一人。
還沒有完,她忽然生出一絲竊喜。是醒過來了,但她卻覺得身體潮濕,用手摸了摸,卻是一手血。有趣有趣。她享受著自己的無助感,躺在滿床的血泊中,又想要跟著床一起往下墜。
但她忽然坐起身來。夢境到此為止。
起身的柏嘉渾身是汗,她吐出一口氣,覺得甚為遺憾。又只是在家里醒來而已。臥室里漆黑一片,房間外面卻隱隱傳來熱鬧嘈雜的聲響,她能聽到。
柏嘉洗漱完,換了件家居服,做好了見人的準備。她照例在二樓樓梯口俯瞰,觀察每個人的動靜。這個習慣來自她幼時。
“你是社交恐懼癥。”丈夫鄭遲這么總結。
她沒反駁,但心里想的是:我只是純粹不喜歡人。
不喜歡人的人有一天也會結婚,柏嘉對自己嗤之以鼻。她看著樓下的開放式廚房里,密密麻麻放滿了鍋碗瓢盆,每個灶上都燉著東西,水池子里也是壘得滿滿的蔬菜。通過這些,她可以計算出今天大概來了幾個人。
除了對人數的精準估算,她還能準確地嗅到那些她不喜歡的氣味。
肉。
雞肉、牛肉、豬肉、整條的魚、簇擁在一起瀕死的蝦和大口喘息的貝類。腌制過的肉是被保存起來的尸體,過了水的肉則有一種蛋白質刺耳的尖叫,被刀猛烈擊碎的骨頭是森森的血和金屬的化學反應。
比起這些家常的死亡,反而是手術能讓她感覺好些。手里是精細的器械,無影燈讓所有組織邊界清晰,血液只會濺到未來會被丟棄的衣服上,不像在廚房里,任何事情都失去了邊界感。而烹飪者的首要目的便是消除這些邊界感,最后還要美其名曰:大家坐下一起吃頓飯。
此刻正在廚房里奮力開疆辟土的正是自己的婆婆鄭主葉。
柏嘉不討厭婆婆,有時甚至覺得她很有趣。她擅長制造混亂,但也善于從混亂中殺出一條血路來。比如說這會兒,有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正在試圖靠近她,那是柏嘉最不喜歡的親戚家的孩子之一,他形跡可疑,鬼鬼祟祟,小手伸向正在燃燒的鍋灶。柏嘉饒有興趣地看著婆婆要如何化解這一次偷竊。
果不其然,即將觸到火苗的手被鄭主葉大力扇走,小孩的神色有點委屈。
“阿姨,我想先吃塊肉。”
鄭主葉的臉是鐵板一塊:“肉還不酥呢。”
小男孩的外婆,也就是柏嘉的姑母走了過來,佯裝訓斥自己外孫:“怎么叫阿姨?應該叫奶奶。”
“是你說的呀。她就是阿姨,干活的阿姨。”
小男孩說完一溜煙逃跑,鄭主葉只當沒聽見。留下姑母尷尬著,想要補救一下,她跟自己的外孫一樣,不識趣地向灶上的鍋里張望著。
“你這個一品鍋,我十幾年沒吃過這種做法了。”
“老法里都這么做。”
“你這有點太補了,他們小夫妻一定能立刻懷上。”
鄭主葉冷笑了一下:“我兒子還年輕,想要就能要,還用靠我這個?”
“那真不一定。你看,他們結婚也有些日子了吧,還沒要上,你說是什么原因?”
“姑媽,他們小夫妻床上的事,吃飯桌子上不作興討論的。”
姑母自討了個沒趣,若無其事地走了。
柏嘉聽得入神,感覺在看一出好戲。這時候一雙手落在她肩頭,她不由自主顫抖了一下。
丈夫鄭遲輕聲細語:“走呀,去看我做蛋餃。”
丈夫總是把“一起做食物”當作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聯系。比如他跟他母親,相處基本無話,唯一的聯結點便是做菜時給他母親打下手。
新鮮蔬菜買來,鄭遲會默默坐下擇菜。灶上燉著湯,鄭遲會一聲不響揭開鍋看火候,撥弄里面的食材以防粘底。鄭主葉大力剁骨斬肉時,他路過,一眼便知下一步要做什么,像是順手又像是精確計算好的,他知情識趣,迅速遞上下一把母親要用的工具。
柏嘉曾打趣問他,鄭主葉是喜歡他這個兒子,還是更喜歡做菜。
鄭遲想了想答:“可能是做菜吧。”
柏嘉追問:“你從哪里得出這個結論?一般母親不都溺愛獨生子嗎?”
“你這么一問,就說明有疑點,不是嗎?”
“我隨便一猜,你自己的媽媽,你還拿不準?”
“不瞞你說,我從很小開始,就有跟你一樣的疑問。”鄭遲嘆口氣,“她對我好的方式,就是做東西給我吃。”
“那大多數父母都如此。”
“你媽就不是。”
柏嘉想了想,也是。
鄭遲扶了扶眼鏡,繼續往下說,還帶點哀怨之氣:“確實,大多數父母用食物來表達愛意,但我媽不大一樣,她是沉迷食物,是以我從小,吃下了別的孩子可能會從媽媽奶奶外婆那里得到的三倍多的食物。這變成了一種負擔。而且最糟糕的是,我不能表達說我不要,也不能去外面吃別的東西。”
柏嘉興奮起來:“明白明白,路邊攤那些,越是臟的,小孩子越愛吃。”
“如果我偷偷吃了被發現,就要被罰寫一張檢討。”
“這么嚴重?”
“所以后來我自己成天思考,就覺得母親是個只想跟雞鴨魚肉瓜果蔬菜打交道的人。至于我,是她無意間生出來的麻煩,唯一的用處是可以讓她有機會做更多的菜吧。”
“你看,勺子里先涂油,然后放蛋液,這么輕輕地晃,蛋皮就好了。”鄭遲把一只圓形不銹鋼勺子涂了油,然后放入一層蛋液,在煤氣灶的小型火苗上慢慢翻動,蛋液咝咝輕響,瞬間燙成一張張蛋皮。
柏嘉呆滯地看著他的重復動作。鄭遲有雙修長漂亮的手,視線再往上移一點,便是他文弱又秀氣的臉。柏嘉迅速低下頭,今天她有點不想看他的臉,就只把眼光聚焦在料理臺上。
肉餡準備好了,黏糊糊的,散發著生腥的氣味。柏嘉看了一眼,忽地一陣惡心。
婆婆鄭主葉像是天兵一樣趕到,瞬間移走了那盆生肉:“包素餡,豆腐薺菜的。”
鄭遲恍然大悟:“哦哦哦,抱歉了柏嘉。”
鄭主葉冷冰冰地責怪兒子:“她昨天夜里做了十幾個小時的手術,剛睡好起來,你又讓她看到這些她看不得的。”
鄭遲訕笑著:“我錯了我錯了。”
柏嘉嘆了口氣:“做菜這個事情,我是真不行,光看也不行。”說完這話,她像是解脫了一般,從睡衣口袋里拿出一支煙點上,這才露出了悠然自得的表情。
客廳另一邊,老姑母在跟柏嘉父親嚼舌根:“現在看來,這姑爺倒是挺適合她的,比她會看人眼色。我也老跟我們家姑娘說,看看柏嘉,咱也得改改找老公的思路。女人自己有事業,就得找一個脾氣好會做人的,這也是一種陰陽互補。”
柏嘉父親裘晏偉低頭看著手機,嗯嗯地應著,卻不接茬兒。
姑母抬頭看了一眼遠處廚房邊抽著煙的柏嘉和沉迷于準備年夜飯中不可自拔的鄭主葉:“但凡事都有代價,你們這親家挺奇怪的。”
裘晏偉微微皺起眉頭:“怎么?”
“我剛試探她一下,想不想抱孫子,她還給我懟回來,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裝什么心大,兒媳婦當著她面抽煙,她也不管一管。還不是攀了高枝,頭幾年什么都假裝順著柏嘉。”見弟弟依然沒什么反應,老姑母頓了一頓,繼續往下說,“我才不信她呢,一個農村老太太,嘴上說著順其自然。他們家什么出身,我們柏嘉什么條件,她心底里當然指望他倆趕快有個后,把你這房子、醫院都繼承上啊。”
裘晏偉抬起頭瞪著自己的老姐姐。
“怎么,我說錯了嗎?自從你離婚,柏嘉歸了你柏霖歸了她媽,法律上來說,柏嘉就是第一繼承人啊。”
柏嘉掐滅了煙頭,往這邊走過來:“姑媽,好久不見,您說話嗓門還是這么大。”
老姑母悻悻走開,留下父女兩個。
柏嘉一屁股坐在父親沙發的扶手上:“她又來跟你說什么鬼話?”
“你姑母年紀大了,關心你。”
柏嘉冷笑了一下:“對了爸,還是跟往年一樣,這邊吃差不多了,我就跟鄭遲去我媽那里。”
裘晏偉點點頭:“柏霖明天過來嗎?”
“今晚我應該就住媽那邊了,明天一早大年初一,我就把柏霖帶過來。”
裘晏偉露出懊喪表情:“希望今年你媽能保證柏霖吃上個像樣的年夜飯。”
“說是用了個新阿姨。”
“那就行。”
天色漸晚,稀稀拉拉的煙花在夜空中試探性地炸出些不大的動靜。洪柚騎著輛輕便的小摩托,在冷颼颼的空氣里嗅出一絲焦煳味。這就是傳說中的人間煙火?她心里覺得有點好笑,前奏如此凄涼,第二天一早的殘局又讓人覺得無從收拾。
洪柚駛入名叫翠竹苑的小區,熟門熟路把摩托車泊在地下車庫,然后從車上松開系緊的兩大袋食材,從地庫進了電梯,直接到達七樓。
她先按了兩次門鈴,隨即用鑰匙打開門:“對不起我來晚啦。”
里屋有個坐在輪椅上的女孩,長了張冷艷的臉,但一笑起來偏又是小孩子古靈精怪的樣子。看到洪柚進門,她揮動兩條細細的白手臂,堆在身上的衣服都掉到了地板上。
洪柚感覺到一股熱浪撲面而來。
屋里的家具擺得很密,暖氣開得過足,到處都堆滿了東西:不知何人送的水果已經散發出些許甜爛味;年貨禮盒馬馬虎虎地放在了暖氣片旁邊,感覺里面的臘肉香腸即將被捂熟;各種法律類醫學類書籍堆成小山,在沙發上冰箱上柜子上桌子上甚至墻根處盤根錯節。
“哎呀,你怎么把衣服都脫了?”
“太熱了,”女孩委屈地說,“我媽可能怕我凍死,但她沒考慮到的是,我也有可能被熱死、悶死、嗆死,或者被她隨手放的東西砸死。”
“柏霖,大過年的別胡說。”洪柚正色。她脫下外套,感覺自己也在不斷冒汗:“唉,幾天沒來,就又變成這樣了。”
柏霖拿著一本大相冊在慢慢地看著,洪柚手腳麻利地開始先把那張堆滿書本的大餐桌騰空。經過柏霖身邊時,她瞟了一眼那本相冊,里面是一些老照片,應該是柏霖父母離婚前的各種家庭留念。有些是早先一家四口和和美美時的,也有些是跟別的親戚朋友的。
過去的彩色照片總帶著偏綠偏黃的調子,老舊之后,看起來更不真實,在時光隧道里濾了一遍,基本都是模糊的美好。過去的相冊中,總是奇跡般地——很少有下雨天、花都恰好開著、飯桌上總是飯菜過剩的樣子、每個人的眼睛都剛好看著鏡頭、大家看上去都很高興。
洪柚把飯桌擦干凈,幫柏霖把大相冊拿到桌上,把輪椅往桌邊推了推:“這樣就好了。”
“謝謝。”
“這兩個是誰?”她顯出漫不經心的樣子,用手指了指相冊上的一張照片——是一對雙胞胎男孩。
“哦,他們。”柏霖掃了一眼,“怎么說呢,一些故人。”
“說話這么老氣。”洪柚笑道。
“確實是故人。”柏霖流露出一絲悵然,“曾經是我和我姐最喜歡的男人。”
“稀奇了,從沒聽你講過。”
“現在不講也罷,反正我姐也結婚了,我也癱了。”
“又來了。大過年不可以說喪氣話。”
洪柚走進廚房,跟剛才的綠房子比起來,這間廚房的面積小得只夠轉身。跟屋子里其他地方一樣,廚房也放滿了東西。不知保存期限的米面油,冰箱里隔天的外賣,看上去來自上個世紀的雞蛋和牛奶,固執而沉默地就在那里。
洪柚加快了速度,一邊做菜一邊趁空順手清理灶臺。油鍋順著她的心意飛快地熱了起來,有小東西在滾油中上下翻騰,從暗灰白到金燦燦,洪柚眼明手快用大笊籬撈起,是一籠子炸田雞腿。
柏霖驚喜揮動雙手:“哎呀,炸田雞腿!柚子姐,你就知道我愛吃這種東西。”
“嗯,吃啥補啥。”
柏霖馬上接下茬兒:“肌肉發達。”
“對了,”柏霖念叨起來,“辣椒粉辣椒粉……花椒粉花椒粉……你說我們家里有沒有?”
“家里沒有,但給你做好了一瓶,里面還加了磨碎的花生和瓜子仁。”
“還是你懂我。”
電視機放著春節晚會,完全是個背景。柏霖有一搭沒一搭地抬頭看看歌舞,又望望窗外。
洪柚倒了盆熱水,把毛巾浸入盆中,絞得半干給柏霖擦洗,之后又拿了瓶精油,給她仔細地按摩腿部。柏霖有雙修長的腿,就算如今癱坐在輪椅上,肌肉已萎縮了大半,依然能看出往昔優美的腿型。洪柚回想著剛來這家時,中介告訴她的,據說柏霖從小讀舞校,出事故時剛考上芭蕾舞團。
窗外又咝啦飛過一束孤寂的火星。洪柚稍稍用力,額頭沁出汗珠。
柏霖低頭看著洪柚,有點不好意思:“柚子姐,真不好意思,這不是你分內的工作。”
“沒事,你不是說,就我按得最舒服嘛。”
“那也不能老讓你義務勞動啊……我媽知道該說我了。”
“那就不讓她知道。”洪柚干脆地回答。
柏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什么,語氣恢復了活潑:“對了,今天你能見到我姐。”
洪柚怔了一下:“能見著嗎?”
“能。她跟我姐夫一會兒就過來了。我家年夜飯有個傳統,第一頓她跟我爸吃,第二頓她跟姐夫過來跟我媽和我吃。”
洪柚松了口氣:“那見不著了,我等你媽回來,就先走了。”
柏霖有點遺憾地點點頭:“那你有什么人,要回家一起過年嗎?”
“沒有。你看不出來我是單身嘛。”洪柚淡然地回答。
柏霖的臉上飛過一絲調皮:“明智的選擇。”
“怎么說。”
“你這么漂亮,又這么能干,被男人束縛住,就可惜了。”
洪柚笑了:“你這腦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哦……我想到了我姐。”
洪柚的心里一個激靈:“你姐的婚姻不幸福嗎?”
“我說不上來。你說,兩個人吃不到一起,是不是也就過不到一起啊?”柏霖扭頭看向窗外,一朵煙花在空中爆開,發出尖銳的炸裂聲。
年夜飯已經準備好,中規中矩的六個冷盆、六個熱菜,擺著同樣中規中矩的造型,滿滿放了一桌子。柏嘉看著桌子,覺得很像是曾經看過的九十年代菜譜上的圖片。
可不嗎。婆婆迷戀做菜,以她的年紀,必定是各個年代老式菜譜的擁躉。這次過來裘家住,柏嘉湊巧也見她帶了些過來,都整整齊齊放在她小房間的架子上。但最顯眼的,不是這些泛黃老舊的菜譜,還是那本她很少離身的手抄本。幾本最大尺寸的工作手冊黏合在一起,一望便知是用了好多年了。上面抄著密密麻麻的做菜秘籍,也有從報紙上剪下來的現成方子,層層疊疊,厚得都關不攏了,用一塊磨得發白的牛皮當作封面,整個包住了外面。柏嘉以為這是老古董了,婆婆卻說,現在還在往這本子里記東西。柏嘉聽了頗為驚訝。
“買了新本子再粘起來,牛皮松開還能包住。”鄭主葉看兒媳婦問她菜譜本子的事,甚為高興,“所有我知道的好方子都抄在上面了,再不停加新的抄進去,哎呀,這就是我的寶啊。”
看鄭主葉陶醉的表情,柏嘉確認鄭遲說的是對的——他母親對食物的迷戀大于一切。
“那我幫您一本本分開,或者,換個活頁本子?”
“不用了不用了,我就喜歡隨時翻著看的,而且全都粘住了,不好撕。再說,分開了放在別的地方,萬一丟了一本怎么辦,這可是我那么多年的心血,一點點積起來的。”
柏嘉哭笑不得,她把這本子當寵物養。柏嘉后來養成習慣,去到某個地方,看到有老式的,最大尺寸的工作手冊,便會給婆婆買回來,以備加頁之需。
鄭遲又忽然把一只手放到她肩頭:“吃飯了吃飯了。”
柏嘉仍不想抬頭看他,只是呆滯望著餐桌,所有菜的中間空了一個位置,看上去非常詭異。
鄭遲在她另一側肩頭放上另一只手,低聲問:“你今天怎么了?”
柏嘉在心中冷笑了一聲,嘴上回答:“沒什么,只是覺得會有好事發生。”
鄭遲愣了一下:“過年嘛。”
這時那個令人討厭的孩子又跳上了椅子,指著菜中間的空當問:“這中間用來放生日蛋糕的嗎?”
姑母過來牽孩子手,讓他好好坐下,又正色道:“今天哪里有人生日,今天是大年三十,這中間是一品鍋咯。”
柏嘉這才看向鄭遲的臉,他神色尷尬,離開桌子去端鍋。
怎么沒有人生日?今天明明是婆婆鄭主葉的農歷生日。柏嘉記得清清楚楚,但環顧四周,剛才還在廚房中叱咤的鄭主葉卻不見了。
鄭遲把那只最隆重的燉鍋緩緩端到大餐桌中間,填充了空白。他掀開鍋蓋,里面是一半一半,一邊是老雞、火腿、干貝、蛋餃、熏魚,一邊則是全素的各種豆腐、蔬菜和芋頭,洋溢著喜慶。
鄭遲低聲對柏嘉說:“看,我媽特供,全葷全素。”
柏嘉則答非所問:“你媽媽人呢?”
“是哦,哪兒去了?”
柏嘉用手指了指門口,鄭主葉正開門進來,她潦草地披著個羽絨服,看上去剛從外面回來的樣子。
鄭遲趕緊過去迎她:“你干嗎去了?”有幾分嗔怪口氣。
“我?倒垃圾啊。”鄭主葉兩眼圓睜,有點兇巴巴。
“你為什么要去倒垃圾啊?”
“他們家親戚做菜都不幫手,肯定也不會主動去倒垃圾的吧。”
鄭遲瞬間軟下來:“我的意思是,垃圾什么時候不能倒啊。”
“你不知道嗎?年初一不能倒垃圾的,這么多垃圾只能今天拿下去呀。”
裘晏偉在桌邊對柏嘉耳語:“讓他們兩母子別在門口說話了,這門一直開著,風都進來了。”
柏嘉趕快上去拉著婆婆:“吃飯了,媽你坐那兒。”
看到兒媳婦,鄭主葉這才松開緊繃的臉,乖乖落座。
裘晏偉咳嗽了一聲,舉杯:“好了,吃飯了,今年大家也都要開開心心。”
鄭遲在桌子下面按住了柏嘉的手,柏嘉僵硬地維持了一會兒,終于將手抽走了。鄭遲鍥而不舍地對妻子耳語著:“你剛才說的,覺得會有好事發生,是什么樣的好事?”
鄭主葉率先給兒媳婦盛了碗湯,從桌子那邊伸長了手遞過來。柏嘉聞了聞,確定毫無葷腥,這才喝了一口。
“今天是你媽媽的生日,你忘了嗎?”柏嘉喝著湯,面無表情地回應鄭遲。
“我以為是什么真的好事呢。”鄭遲笑起來,“她不愿意說出來,就喜歡每年都自己悄悄過一下,也是她自己的選擇。”
“生日正好是大年三十,真的很寂寞吧。”柏嘉說,“大家都只記得過年。要不等一下,帶你媽媽下樓放煙花吧。”
“你也真是自說自話慣了,家里哪有煙花。”鄭遲捧起碗,“小區里稀稀拉拉自己放的那些,也沒什么好看的。等一下江邊有公共煙花,大家一起去陽臺上看。”
柏嘉輕輕點頭,她感覺到婆婆一直在觀察著他們倆,忍不住抬頭看了下。
鄭主葉舒展著一張笑臉,正比著嘴型:湯好喝嗎?
柏嘉又喝了一口,點點頭,看到婆婆的笑容更舒心了些,她卻忍不住又想抽煙了。
“快看啊,外面好像開始放煙花了。”小孩看著窗外,手舞足蹈地。鄭遲起身抱著孩子上了二樓,其他人跟著也鬧哄哄地上去了。
柏嘉看著婆婆的臉色瞬時從愉快轉為落寞,下意識地把手放進睡衣口袋里,摸到了煙。
這一桌子菜,在最應該被享用的時候,被冷落了。
“看呀,江邊開始放煙花了。”洪柚推著柏霖來到窗邊,讓她看得更清楚些。
“等煙花放完,我媽就回來了,我姐也過來了。”柏霖喃喃自語。洪柚握住她溫熱的手,心里感慨著。
誰敢說自己不寂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