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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雷茲彼

在桑德拉·戴·奧康納的一生中,

一提到雷茲彼,她的眼睛就會亮起來:

“那是最好的生活。”

小時候的桑德拉,大約11歲,與她的母親艾達·梅,以及她的弟弟艾倫和妹妹安。奧康納只有6歲時就被送到遠在埃爾帕索的學校,在那里她與外祖母生活在一起,但她時常想念在雷茲彼牧場的日子。

從雷茲彼牧場的一端到另一端,騎在馬背上的牧牛人需要花費一整天的時間,他要越過布滿巖石的小山,在長滿仙人掌的洼地跋涉,跨越砂礫遍布的荒蠻土地。牧場占地約250平方英里[1],沿著亞利桑那州與新墨西哥州的邊界擴展開,牧場內有起伏的高山,桑德拉·戴在父母臥室的躺椅上可以看到山體呈現完美的圓錐形,她喜歡在躺椅上蜷起身子看書。當她還是小女孩時,桑德拉就與父親一起爬朗德山,小心翼翼避開響尾蛇。這位未來的大法官站在山頂上遠眺,生發出蒼茫之感,滄海桑田,在這塊家族領地上,令人生畏的荒涼和生活的奇跡并存。桑德拉·戴·奧康納回憶起戴氏家族一個多世紀以來一直生活的牧場時說:“我們認為它是我們自己的國度。”1

遙遠的山脈環繞著起伏的臺地。如果冬天下雨,春天大地上就會盛開黃色和紫色的野花。夏季,灼熱的太陽炙烤著牧場上珍貴的牧草。火山上散布著巨石,奧康納在她有關雷茲彼的回憶錄中曾生動描述“刺目暴烈的黑色和暗紅色景象”,那其實是熔巖從地心向外迸發時突然冷卻的結果。在東邊平坦的土地上,絲蘭屬植物像哨兵一樣站立,有種奇特的美感。它們的莖干枯萎后,“可以做成很好的趕牛棒,或是孩子們玩打仗游戲時用的長矛”。沒有河流經過雷茲彼,但是吉拉河——一條全年大部分時間水流和緩而暴雨時節洪流湍急的河流,環繞著牧場北部的地界。峽谷里有白堊懸崖,棉白楊樹的樹蔭下是很好的野餐地。雖是女孩子,桑德拉卻會爬進古印第安人的黑暗洞穴,或是讓頭發在風中飛揚,騎馬疾馳,跨越空曠的牧場。在晴朗的夜晚,她與家人并排佇立,望著燦爛至極的群星“肅然起敬”,繁星掠過廣闊無垠、清透的銀河,進入更遙遠的宇宙。在沒有月亮、多云的夜晚,天空漆黑一片,桑德拉結束一天的游逛,騎馬回家,馬蹄鐵撞擊在巖石上產生的微弱火花引導著她,盡管如此,她還是被前面的騎手甩下。2

1930年3月26日,桑德拉·戴出生在得克薩斯州埃爾帕索市,這里算是雷茲彼牧場附近唯一離正規醫院足夠近的城市,即便如此,坐火車也要4個小時。出生幾周后,經過200英里[2]的旅程,她被帶回位于亞利桑那州牧場的家中——那棟呈正方形的四居室泥磚房子。房子坐落在距主干道8英里外的地方,被戲稱為“總部”。每當公路上塵土飛揚時,人們就知道有訪客來了。房子里沒有自來水、室內廁所,也沒通電,室內照明用煤氣燈,浴室是一個木制的衛生間,在距離房子下風向75碼[3]的地方。哈里、艾達·梅·戴和他們的寶貝女兒桑德拉睡在里屋,牧場的四五個牛仔睡在封閉的門廊。牧場里到處都是蒼蠅。盛夏寂靜的夜晚,天太熱使人難以入睡,桑德拉的父母將她的床單浸泡在冷水中,撈出擰干再給她用以降溫。“鄉村里沒有膽小鬼,”桑德拉回憶道,“我們在那里見過太多的生與死。”3

直到桑德拉9歲時,她都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她沒有鄰居玩伴,但她的生活中不缺少令人著迷和嚇人的生物——動物、昆蟲和鳥,包括羚羊、領西猯、郊狼、短尾貓、蛇、吉拉毒蜥、沙漠地鼠龜、蝎子,以及各種類型的蜘蛛。它們大部分有牙、有角甚至有毒,但是桑德拉嘗試著將它們當中的一些作為寵物飼養。直到她大約4歲的時候,桑德拉都喜歡和一只叫鮑勃的短尾貓玩耍,鮑勃會拱起背,對著新鮮的肉發出低沉的吼聲,這可能表明鮑勃并不適合家養,后來在某個夜晚它偷襲了雞籠后便消失了。[4]

那些年,桑德拉養過各種動物,包括一只被稱為“希爾維斯特”的雀鷹,它在屋檐下棲息,警惕性極高。桑德拉的頭發上經常濺滿了雀鷹的糞便。還有一只學會了在冰箱旁等待食物的沙漠地鼠龜。“我們嘗試飼養一只小郊狼作為寵物,但后來我們明白了牛仔們說得沒錯:你們不能把郊狼作為寵物。”桑德拉回憶道。5

牧場里除了牛,最重要的牲畜就是馬。牛仔們給這些馬起了五花八門的名字:子宮切除術(桑德拉回憶說“那是匹非常棒的馬,它可以馱著牛仔一整天”)、疤痕、萬字飾、白癡、痔瘡(“騎著它一整天后,你會感到疲倦,身上青腫”),以及該死的賤人,它本是一匹溫順的馬,曾經受過傷。桑德拉最喜愛的是一匹叫奇科的馬,與大多數馬不同,奇科在桑德拉被甩下或者跌落時不會跑掉,而是耐心地等待她爬上來。在《雷茲彼》一書中,桑德拉描述過當她還是個小女孩時是多么喜歡騎奇科:

我們一起行動,我感覺到馬的律動,我感知到它的呼吸、它的汗水。當它停下來小便時,一股濃烈的尿液氣味包圍著我們,尿液澆在地面又濺到我的靴子上。當它放屁時,我能聽到并感覺到。我騎馬時,經常與馬說話。6

天氣炎熱時,桑德拉時常會躺在父母臥室的躺椅上,手里拿著一本書。讀書是戴氏家族的消遣之道。對牧場以外天下大事的渴望,令哈里·戴聚精會神地閱讀數周前出版的《洛杉磯時報》、《時代》周刊、《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和《財富》雜志。他的妻子艾達·梅則看《時尚》雜志、《紐約客》、《美麗房屋》月刊和《周六晚郵報》。成捆的《國家地理》雜志被堆放在角落,或者被塞在床底下。少女桑德拉讀過《知識手冊》《黑駿馬》《瑪麗·波平斯阿姨》,她喜歡的書還有《南希·朱爾》系列,這是一套描寫少女偵探的書,主人公穿著裙子,自信又充滿好奇心,崇拜她能力超群的律師父親。7一天,桑德拉正在看《南希·朱爾》推理小說時,父親打斷了她,他說:“桑德拉,你最好別再盯著你的書本啦,跟我來,我帶你看一些東西。”

桑德拉雖然有些不太情愿,但還是順從地把書放在一邊,爬上父親的雪佛蘭皮卡。他們驅車沿著一條土路,來到一片禿鷲在上空盤旋的地方。一頭小牛躺在路上,流著血,呻吟著,它的尾部大部分都被狼咬掉了。“我們幫幫它吧。”桑德拉說道。那時,她才10歲。“我們不能幫助這頭牛。”父親回答道,他從皮卡前排座后面的槍架上拿起步槍。“哦,不要開槍打它!”桑德拉阻止道。父親瞄準小牛兩只眼睛的中央開了槍,小牛的頭抽搐了一下,然后歸于寂靜。

“爹(DA),您怎能忍心?”桑德拉問道。她稱父親為爹(Dee-Ay),發音即如字母。父親回答:“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這頭小牛走得太遠,活不下去了。現在得派拉斯特斯去找母牛。”

拉斯特斯的真名叫拉斐爾·埃斯特拉達,是雷茲彼牧場的牛仔之一。他是一名來自墨西哥的非法移民,剛到牧場時只是一個幫著做家庭雜務的男孩,此后再也沒有離開牧場。他生得矮小,又有殘疾,不會讀書寫字,沒有結婚,但他擅長自己所能做的事——飼養馬匹和其他牲畜,而且他的標準很高,如果你達到了他的標準,便會得到他的尊重。8

第二天,拉斯特斯騎馬去了牧場,掏出他的小折疊刀,割掉了已經死去的牛犢的大部分皮毛。母牛就在附近,呼喚著死去的小牛,它的乳房因沒有小牛吸吮而腫脹。拉斯特斯驅趕著母牛回到“總部”的牛圈里。

拉斯特斯在那里發現了一頭迷路的牛犢——它找不到自己的母親,就把昨天死去的牛犢的皮毛綁在它的背上,然后將它與漲奶的母牛關在同一牛欄內。小牛號哭著,試圖吸吮母牛的奶水,母牛將小牛踢開,但又聞了聞,聞出了自己孩子身上熟悉的氣味。大約一個小時之后,母牛開始給小牛喂奶,小牛找到了新母親。桑德拉觀察著,學到了關于死亡、重生、生命前行的另一課。9

父親是個有耐心的老師,他總是將桑德拉當作成年人來對話。他帶著女兒在牧場四處走動,教她如何給小牛打烙印,如何使用步槍(在她10歲之前)。當她長到視線高過汽車儀表盤時,父親就教她駕駛卡車。他還教她給紗門上漆。父親是嚴厲的——對于她完成得粗糙不堪的工作,總是要求她重做,但是至少父親與她在一起時還是很溫柔的。10

對其他人來說,父親可能有點兒苛刻。如果說雷茲彼牧場自成天地的話,那么哈里·戴就是絕對的統治者。他身材高大、英俊,鼻子很挺,留著稀疏的胡子,謝頂的頭上戴著一頂永遠浸著汗漬的斯特森牛仔帽。他抽“好彩”牌香煙,從襯衣口袋里取出香煙,裝上老舊的銀灰色煙嘴,像羅斯福總統,或是好萊塢大亨。他的手很粗糙,疤痕累累,但他細長的手指仍能完成精細的工作。他能為牛接合斷腿,清潔受到感染的牛眼睛。他希望牛仔們能不用問他就自己明白該做什么,但是當遇到一些疑難狀況或緊急情況,像干旱期間水井水泵壞了之類的情況,他總是堅持親力親為。他愿意傾聽,他也從來不會錯。11

牛仔們稱他為戴先生,他們就像是他的孩子,他們敬他是當地最大的、最成功的牧場主。牛仔中的大部分人都在牧場度過自己的一生。如果他們剛來牧場時是文盲又酗酒,那么他們也會因此離開。在牧場,受傷是常有的事,而且醫生住得很遠。一個名叫吉姆·布里斯特的老手是個了不起的牧馬人,曾經還是牛仔競技明星,他的雙臂、雙腿、鎖骨和幾根手指都折斷過,然而他幾乎沒有耽誤過一天工作。在《雷茲彼》一書中,桑德拉與合著者,即她的弟弟艾倫描述了吉姆用一根帶灼熱刺鉤的金屬絲治療自己的牙根管的情形:“我們聽到了刺耳的聲音,看著煙從他嘴里冒出來。吉姆沒有說話,坐在那里,絲毫不畏縮。”12

哈里·戴對于自己牧場的工人們和其他人在日常生活中發生的道德問題,大都處之泰然,十分包容。不用問就知道,廚師巴格·奎因時常消失在鎮上那兩家小酒館中的一家,要么是邦尼·海瑟店,要么是斯奈克皮特店,醉酒的牛仔們常會在邦尼·海瑟店里斗毆后留下牙印,而巴格總是醒了酒后發現自己身在監獄里。13偶爾,哈里也會順便去造訪一個名叫吉姆·布萊克的開荒者,他的土地與雷茲彼牧場相鄰。一次,桑德拉大約13歲時,與父親一起去,注意到那男人的妻子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爸爸,”桑德拉問,“吉姆的妻子出了什么事?”父親回答:“我也不清楚。”桑德拉說:“不,您知道!她出事故了嗎?”父親答道:“我猜想吉姆喝醉了,可能打她打得太重了。”桑德拉問:“爸爸,您能不能為此做點兒什么?”父親答道:“不能啊,桑德拉,我想我不能做什么。”桑德拉說:“好吧,我想我們應該把這件事告訴治安官。”父親說:“我認為我們最好還是聽其自然吧,桑德拉。”


夏天的日子里,父親會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南面山頂上那大片翻滾的烏云,墨西哥灣季風將溫熱潮濕的空氣向北推進。他可以應對風車,卻無法控制天氣。農場主靠天賜甘霖滋養牧草來喂養牛。在雷茲彼牧場,牧草一年大約能長10英寸[5],勉強夠用,但有些年份,草量不夠。有時候,閃電劃過天空,遠處的雷聲隆隆作響,朦朧的灰色雨幕落下,卻是在數英里外,由于距離太遠,無法救助雷茲彼牧場那些被炙烤著的干枯牧草。父親只能盯著牧場,以苦澀的口吻開玩笑說:“在上帝的國度,天從來不下雨。”14

數十年之后,桑德拉·戴·奧康納86歲高齡時,回憶起孩童時期在雷茲彼的情景,她靠在輪椅上,大聲叫道:“雨!雨!雨是一切!”15在她的牧場記憶中,她描述了被拯救的那一天、那一刻:

突如其來的寂靜——大地靜默地等待著重大事件發生,然后閃電的裂痕帶著宇宙所有的電能撞擊著地球上的事物。幾秒后,驚雷發出驚人的轟鳴,這聲音因閃電穿過云層而產生,奇跡中的奇跡,先是幾滴大雨點滴落……快樂!奇跡!來自天上奇異的禮物,我們的救贖——雨。

雷茲彼那被炙烤過的大地因干旱而毫無生機,此刻徹底醒過來了。小鳥發狂般嘰嘰喳喳地叫,兔子從洞里窺視著外邊。當雨水打在灰綠色的肉葉刺莖藜灌木叢濃密而油滑的葉子上的時候,灌木叢會發出強烈的芳香味。奧康納繼續回憶:

所有激動和興奮的情緒都來自下雨,沒有人比父親更興奮。我們被拯救,再一次被拯救。雨使我們不再受到干旱、牛飼料短缺及焦慮的債權人的威脅,我們將活得更長久。

作為見證,我們驚喜地看到雨后天空中形成的彩虹。

桑德拉和父親觀察天空時,他們懷著無比的喜悅開始了一項祈禱雨延續的儀式。

父親:“你知道老一輩的人會怎么說?”

桑德拉:“不知道。”

父親:“他們說彩虹盡頭有一把金壺。”

桑德拉:“不會吧,是真的嗎?”

父親:“那是他們說的。”

桑德拉:“您相信嗎?”

父親:“當然,為什么不信呢?”

桑德拉:“您自己見過它嗎?”

父親:“沒有,確實沒見過。”

桑德拉:“好吧,我們去吧。爸爸,我們去找它吧,它就在那里,您沒看見嗎?”

祈禱結束后,父女倆離開了那里。桑德拉乘坐父親的皮卡疾駛在泥濘的道路上,打滑、顛簸。盡管如此,她還是慫恿父親:“噢,我們全速前進,讓我們到達那里,找到金壺。”

過了一會兒,父親結束了這場玩鬧,說母親會擔心的。因為下雨可能導致峽谷的道路無法通行,有時道路會變成河流。每當這時,父親會停下車,抱起桑德拉(在以后的日子,父親同樣會抱起桑德拉的弟弟和妹妹),蹚水過河,剩下的路他們只能走著回家。

“啊,艾達·梅,來一杯古巴酒慶祝一下怎么樣?”父親一進門就沖著一直等待他的妻子喊了起來。父親將朗姆酒和可口可樂分別倒進兩只玻璃杯,他那雙淡褐色的眼睛機警而明亮,他開始不停地說呀說呀。“爸爸是個好聽眾,但他更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桑德拉回憶。

那天晚上,桑德拉躺在床上,傾聽著蟾蜍從后院污水槽下面的洞里發出的叫聲。那是一個人造池塘,現在已重新填滿了水。沙漠鋤足蟾把自己埋在干涸池塘下面的土壤里,如果有必要,它能保持冬眠狀態數年。當池塘充滿水時,雄性蟾蜍向外窺探,發出求偶的叫聲。“夏天,我們最得意的夜晚是充足的雨水灌滿了屋后水槽的那夜,我們一整夜都能聽到蟾蜍的叫聲。”奧康納回憶。

黑夜里,桑德拉躺著睡不著。寂靜的夜晚放大了牧場里的聲音,郊狼的號叫聲讓她害怕得把自己卷進被子里。每當風吹過,她時常能聽到那扇松動的門吱吱作響,或者風車深沉的嗡嗡聲,而那高聳的木塔矗立在荒涼的臺地上。她聽見活塞桿抽動的聲音,這是從地下深處抽水注滿水槽以便喂牛。雷茲彼有35口家用水井和牧場用水井,其中一些有幾百英尺深。風吹動時,鍍鋅鋼葉片快速轉動,活塞桿將水汲出,速度緩慢,每分鐘僅能輸出4加侖[6]水,形成一股細細的水流。當風車不轉時,或者風車葉片折斷,或者一些由風車動力帶動的單缸發動機突然熄滅,便算是嚴重的事故。因為如果沒有水,奶牛幾天后就會因干渴而死亡。16

有井損壞的夜晚,整個牧場都會動起來。父親和牛仔們會花費整夜的時間嘗試著修理或者更換。雷茲彼周邊看上去很像一座垃圾堆:損壞的風車、有故障的電機、齒輪、傳動軸、泵桿……哈里·戴是個極為節儉的人,牧場沒有雇用專門的修理工。維修水井,先要清除離井邊最近的垃圾堆,哈里·戴會四處尋找適合丟棄廢物的地方,然后著手解決井的問題。牛仔負責遞給他工具。桑德拉站在一旁,有時讀書,其他時候則與牛仔們聊天,觀察著一切。17

桑德拉4歲就開始看書,這對寵愛她并以她為傲的父母來說是最快樂的時刻。1934年,整個冬天都沒有下雨,當年的夏天雨也沒來。人們眼睜睜地看著牧草慢慢地枯死。在正常年景,雷茲彼160000英畝[7]的牧場能供養大約2000頭奶牛、公牛和牛犢(每年它們當中的一半將被出售),但是,這一年,哈里·戴連買飼料的錢都負擔不起。他不得不精簡他的牛群,那是“大蕭條”時期最艱難的階段,牛的市場價格跌落到谷底。父親趕著800頭瘦弱的奶牛,試圖以每磅1.5美分的價格出售,但他仍然一個買家都沒找到。

父親很沮喪,他擔心他的妻子和孩子,害怕如果能找到接手的人,他將不得不賣掉牧場。

所幸,聯邦政府開始實施救援,而且大力幫扶。作為(羅斯福政府)支持農業的“新政計劃”的一部分,聯邦政府愿意出資支持陷入困境的牧場主,即每殺一頭牛付給他們12美元。在政府官員巡視時,牧場主必須殺死并掩埋這些牛。據桑德拉回憶,對哈里·戴來說,他曾為飼養這些牛而拼命工作,真是“難以忍受”母牛和小牛被槍殺并被埋入深坑的情景。此后,政府改變了做法,以每頭牛18美元的價格購買更多的奶牛,為困難時期正面臨饑餓的人們提供食物。18到了秋季,雨終于來了。草長起來了,雷茲彼活過來了。但是,哈里·戴和那些依靠政府慷慨救助而活下來的牧場主并沒有對政府增添多少好感。戴氏家族擁有的全部土地大約只有8 000英畝,其余絕大部分土地都是租來的,其中大部分屬于聯邦政府,另一些屬于亞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政府。

哈里·戴終其一生反對新政,反對“大政府”的保守,即使在農村電氣化管理局為牧場穩定供電之后也是如此。桑德拉和弟弟艾倫生動地回憶起父親對羅斯福總統的抨擊:“為什么?那個狗娘養的甚至要告訴我早上什么時候起床、晚上什么時候睡覺。”他抱怨羅斯福總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初推行夏令時。19


哈里·戴很強壯,也不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不會掩飾自己的激情。他不會為別人的抱怨而畏縮,但容易悶悶不樂,有時還抑郁。他是個真正的男子漢,扛起自己的責任,卻并不默默無聞。

哈里·戴從未想過成為牧場主。他生長在加利福尼亞州帕薩迪納一個富裕的家庭,在那里,他是高中游泳冠軍,希望能考上斯坦福大學。但是,他的父親去世了,牧場只能由合伙人打理,那個人把牧場管理得很糟。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哈里在軍隊服完短期兵役后回家,家族律師送他到雷茲彼,看看還能從牧場投資中挽回點兒什么。哈里寫信給他的妹妹埃莉諾,講述了吃咸豬肉干和睡在凍土上的悲慘境遇,他最后說:“這的確是個糟糕的地方,我討厭這里。”20

但哈里還是堅持下來,放棄了上大學。改變態度靠的是責任感和一股韌勁兒,他慢慢地讓自己進入了牧場主的角色。他不是牛仔,他總是穿著卡其色的棉制或羊毛褲子,而不是像牛仔那樣穿著李維斯牛仔褲。他是個節衣縮食的牧場主,與各種因素和厄運斗爭,從未走過捷徑。21

哈里早年孤獨而沮喪,卻因墜入愛河而獲得了救贖,不再自暴自棄。哈里十幾歲時去亞利桑那州旅行,認識了艾達·梅·威爾基——當地商人的女兒。1927年6月的一個晚上,哈里在埃爾帕索的威爾基家里吃飯,又一次遇到了她,她當時23歲,哈里被她迷住了。父母之間的情書被桑德拉保存下來,并拿給自己的孩子們看,這些情書的字里行間洋溢著匱乏環境中的患難之情。

“強烈的渴望、痛楚、要與你在一起的欲望已經讓我無法忍受,我想自己快要瘋了。”這是哈里在1927年8月寫給艾達·梅的信中的真情表白。他堅稱自己配不上她:“我得告訴你這些事實,我沒有法律容許之外的聰明,我并沒有達到應有的教育程度,我的社會地位是零,我是貧窮的化身。可以想見,未來我暗淡的前景……性格還很可怕——自私、殘酷、固執且懶散。當然,我有一個可以彌補缺憾的特質,就是我很健康。”艾達·梅熱情地回應他:“哦,我多么想你,我的愛人——我愛你到永遠——我迫切地想和你在一起!”用時興的話說,她這是給他安慰,提升他的激情。她斷言:“你是一個完美男人的化身。哈里,我要使你笑起來,給你勇氣、雄心和成就感。這樣,我也能找到屬于自己的東西。”22

他們訂婚了,但是艾達·梅的母親瑪米并不同意這樁婚事,擔心女兒與哈里在荒漠里的生活將充滿艱辛。為此,哈里和艾達·梅私奔到新墨西哥州的拉斯克魯塞斯。“艾達·梅,千萬不要學給奶牛擠奶。”瑪米警告她的女兒。23

艾達·梅并沒有被牧場的生活磨礪得粗糙起來,盡管她一輩子住在牧場的房子里,但她仍然穿長襪,噴香水,即使是在她拿著蒼蠅拍的時候。她不讓陽光曬到皮膚,很少騎馬。她很時髦,購買由《時尚》雜志上的設計師設計的亞麻連衣裙。她常看這本雜志,而且是完完整整地“從封面看到封底”,桑德拉回憶。盡管她從未生活在漂亮的房子里,但她仍然保留著那些從講住宅和花園的雜志上剪下的圖片。早年間,她只能在盛滿熱水的浴盆里洗澡,浴盆就放在燒柴火的火爐上面。在她洗浴之后,牛仔們才輪流在越來越渾濁的水中洗澡。即使后來屋里通了熱水,她每周仍要驅車31英里到新墨西哥州的洛茲堡赴一場美容院的約會。24

爸和媽(DA和MO,發音也類似于字母),孩子們這樣稱呼他們,他倆的婚姻穩固牢靠,偶爾會有些小摩擦。在《雷茲彼》一書中,桑德拉和艾倫寫道:“爸爸和媽媽之間強烈的身體吸引力,幫他們克服了牧場生活中諸多的困難。”但是,這并不是一段容易處理的關系,哈里·戴言辭尖刻,很刻薄,他會在艾達·梅做好飯之后喋喋不休地批評她的廚藝——該不該做及牛肉的各種差異。盡管如此,就像桑德拉描述的那樣,父親從來沒厭煩過吃母親做的飯。戴氏家族常玩帶有激起人好勝心的撲克牌和其他室內游戲,這也是桑德拉后半生常常玩的游戲,這給她和朋友們帶來了快樂,偶爾也會鬧些不愉快。輸了必須承受,贏了則值得慶賀。在橋牌和金拉米紙牌比賽中獲勝時,哈里會開心地炫耀一會兒。25

喝了一兩杯之后,哈里可能會吹牛,變得暴躁,特別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艾倫回憶父親時說:“有兩個哈里·戴,一個是白天的哈里,另一個是夜晚的哈里。”作為唯一的兒子和牧場的法定繼承人,艾倫時常得忍受來自父親的嘲笑和奚落的重壓。而當哈里糾纏和責罵時,艾達·梅常常變得很安靜,她沒有因丈夫的責罵和刻薄而心煩意亂,或者如果她真的心煩了,她也會隱藏起悲傷的情緒。有其他人在場時,她執著地保持著熱情與優雅,拒絕被激怒。據桑德拉回憶,雖然沒有很明確地表達過,但“母親讓艱難的生活看上去沒那么難”,無論是和哈里·戴的婚姻,還是在荒蕪的牧場生活。只有在極少數場合,艾達·梅才承認哈里是個吝嗇鬼。艾倫與母親最親近,他記得母親曾經說:“不論怎樣,我嫁給他了,有時的確是更糟糕了。”26

在《雷茲彼》一書中,桑德拉和艾倫提到,他們遺傳了父親那種不怎么討喜的內心訴求,就是對任何問題都要強辯到底。27成年后的桑德拉出名或是為人詬病都是因為“專橫跋扈”,這是她描述自己的詞語。然而作為女兒,通過觀察母親,她學到了很多別的東西。比如,她學會了如何不讓恃強凌弱或懷有消極敵意的男性激怒自己,學會了不上鉤。那也許是最有價值的教訓。

* * *

在桑德拉·戴·奧康納的一生中,一提到雷茲彼,她的眼睛就會亮起來。她喜歡說:“那是最好的生活。”28戴氏家族在20世紀90年代初決定出售牧場時,桑德拉難掩失望與悲傷。多年來,身處華盛頓的美國最高法院辦公室的她一直關注報紙上的全美氣象預報,希望看到暴雨降臨在雷茲彼的跡象。29與家族里的其他成員不同,桑德拉再未回去看看換了新主人的牧場,她忍受不了這一切。

她對牧場的感情深厚至極——那種無條件的信仰,部分是由于一種熱忱,以及一段離別的時光,而這讓她對牧場越發滿心向往。6歲后,每年9月至次年6月,除了節假日,她都得離開父母,離開雷茲彼。


當她從蹣跚學步的娃娃長成小女孩,雷茲彼的偏遠使戴氏家族處于兩難境地。艾達·梅試圖為小桑德拉在家授課,但她和哈里最終還是決定將他們早慧的女兒送到合適的學校,在那里她能夠與其他孩子相處。

最近的學校位于新墨西哥州的洛茲堡和亞利桑那州的鄧肯,都要花差不多一小時到達,并且質量很差。1936年秋,經過一番極度痛苦的討論,哈里和艾達·梅決定將桑德拉送到四小時車程之外的埃爾帕索市的學校。在那里,桑德拉與艾達·梅的父母住在一起。

此后,哈里與艾達·梅再也沒有認真談起過搬家的事。有些牧場家庭全家一起搬到埃爾帕索,他們把牧場留給工頭管理,而這對哈里來說是難以接受的,因為哈里常記起他父親管理牧場的時候,由于牧場主缺位,雷茲彼幾乎被毀掉了。有些牧場家庭等到孩子上學的年齡,只讓母親搬到城市去陪讀。這對哈里來說也是不可接受的,他要艾達·梅與他一起待在雷茲彼。在剛結婚那段時間,艾達·梅有一次在埃爾帕索待了一個月陪伴父母,哈里幾乎是帶著絕望給妻子寫信:“我想每時每刻都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在哪里、你和誰在一起。我不知道當我再次看到你的時候,你會是什么樣子。你會被改變嗎?我很擔心你會變樣。”30

每年9月,哈里和艾達都將女兒送上朝東開往得克薩斯的火車,哈里給乘務員小費,請他們照看桑德拉,那時她已經可以獨自出行。父母同時告誡她,不要與當兵的和陌生人講話。桑德拉勇敢地,或許是孤獨地,向列車窗外的父母揮手,而后奔向那個被她稱作“我的第二位媽媽”的人,桑德拉的語氣中更多地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意味,而非真切的感情。31

艾達·梅的母親瑪米·斯科特·威爾基是一個頑固任性、極其好強的人,當她還是小女孩時,就乘坐一輛大篷車去得克薩斯旅行,從墨西哥橫跨馬德雷山脈時遭到潘喬·比利亞領導的起義軍的追趕。艾倫回憶說瑪米是一個“忠誠、無比硬氣”的人,贏得了牛仔的高度贊揚。但是艾倫又補充道:“她從不親近任何人,她是你的后盾,但她從不鼓勵你。”32桑德拉記得外祖母在去位于埃爾帕索邊界對面的墨西哥華雷斯購物區時,全程有一種幾乎古怪的傲氣,當她不能或者不愿意平行泊車時,干脆將車停在馬路中間就去購物,留下桑德拉對付警察。“就告訴他們,我們是誰。”外祖母向桑德拉指示道。33

后來,桑德拉·戴·奧康納把她的外祖母描述為一位“專橫的老太太,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不停地說話,但凡她睜著眼睛,她的嘴唇就不停地動”。事實上,大法官奧康納有非凡的能力專注于工作并排除干擾,還得歸功于外祖母喋喋不休的嘮叨,那時桑德拉能在餐廳飯桌上聽著嘮叨聲做家庭作業。偶爾,桑德拉會嘆氣道“是的,外祖母”或“不是,外祖母”。34

同時,桑德拉也感受到外祖母瑪米·威爾基的支持。桑德拉注意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聽到一個特別的教誨:為成功而奮斗最重要,無論是生活還是事業。35奧康納回憶說:“外祖母喜歡與成功有關的故事,關注她認為活得成功的每一個人。她請這些人給她講述他們的人生故事,這樣她就能理解成功的真諦。”桑德拉的外祖母并未區別對待男人與女人,她認為重要的事情是成功。“去成為最棒的吧!”瑪米·威爾基命令道。奧康納說:“你是不是女人無關緊要,你仍然可以創造你的生活。”瑪米并不是一個真正的女權主義者,但她在痛苦的經歷中懂得女人要有能力照顧自己。36

1936年,桑德拉抵達埃爾帕索后不久,她的外祖父W.W.威爾基意外身亡。外祖父是個賺了錢又賠了錢的牲畜經紀人,他留給瑪米的除了債務,其他什么都沒有(“我想外祖母從未原諒外祖父。”奧康納回憶)。他的遺孀被迫開家庭旅館以換取家用,小桑德拉不得不與負責巡檢的石油工程師共用一個浴室。后來,哈里·戴動用自己的積蓄給瑪米買了一幢小房子。37

小房子很舒適,配有東方的地毯,但是鄰近的一些牧場主的大房子使外祖母的小房子黯然失色。這些牧場主把埃爾帕索的房子作為過冬的家。桑德拉回憶起同學邀請她到家里做客時,她看到人家的女傭們不停地忙碌、園丁照料著草坪和鮮花的情景,感到很尷尬。她在當地一所公立學校念完四年級后,哈里·戴進一步松開了自己錢包上的繩子,把桑德拉送到拉德福女子學校。那是一所正規的女子精修學校,學生們可以學習拉丁語和希臘語,以及芭蕾舞和鋼琴。如果她們的父母還想更好地培養孩子,讓孩子進修的話,就會讓她們進入像史密斯和韋爾斯利這樣的學院。38

在拉德福女子學校,女孩們在鋪著白色桌布的餐桌上吃午飯,使用銀質的餐巾套環,她們向費洛維德小姐(一位嚴厲的、長著火紅色頭發的戲劇藝術老師)學習朗讀和發音。“這些都是可怕且痛苦的經歷,但是堅持正確和清晰的單詞發音、與臺下觀眾對視這些習慣此后一直伴隨著我。”桑德拉回憶道。39(后來的日子里,最高法院的法律助理們爭相獻出了對大法官奧康納的最佳模仿秀,他們用她帶著重音的、精雕細琢的腔調呼喊:“哎——呦!天哪!”)拉德福女子學校邀請了鼓舞人心的演講嘉賓,包括海倫·凱勒和埃莉諾·羅斯福。桑德拉特別回憶起第一夫人:“她很樸實,但很有魅力”,她從豪華轎車上下來,戴著一頂寬邊軟帽,披著用狐貍迷人的尾巴做成的披肩,用她那貴族口音致辭。哈里·戴或許曾譴責過富蘭克林·羅斯福是對人民生活、社會經濟等強勢控制的“大政府”越權者,但是桑德拉始終認為羅斯福夫人是她在公共服務領域的第一個女性榜樣。“我不敢告訴我的父母。”桑德拉回憶道。40

桑德拉的成績優異,因此跳了一級,在新的班級,她的年齡比大家小一歲,這一切令她感到不安。從她大約10歲時拍攝的一張合影中可以看到,其他女孩面帶微笑、鎮定自若,有些女孩炫耀般地在頭上扎著五顏六色的蝴蝶結,桑德拉的黑發則蓬亂著,而且表情陰沉,看上去邋遢又悶悶不樂——她想家了。1980年,她接受采訪時說:“直到今天,我都不喜歡埃爾帕索,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想家。”41

一個6歲的孩子很難理解為什么父母會讓她與他們分開生活。桑德拉認為:如果雷茲彼是遠的、遙遠的,那么它一定是一個神奇的王國。在埃爾帕索和拉德福女子學校,盡管交了一些朋友(這為數不多的幾位朋友會到牧場看望她,成了她終生的好友),但桑德拉仍感覺自己像一個外人。也許是迫不得已,她逐漸演變成一個不露鋒芒的人。而她后來堅忍執著,或許是變得越發像她的外祖母了,卻仍然悉心隱藏自己。即使她在埃爾帕索住了好幾年之后,仍是常常缺乏安全感。桑德拉11歲時,她學校的一位朋友告訴她,她知道有關桑德拉與她母親的秘密。是什么?桑德拉問她。“好吧,我母親說,你媽媽是與別人結婚的,不是哈里·戴。”“我不相信你!”桑德拉厲聲喝道。

但是桑德拉的心里還是充滿疑問,她回憶:“我既震驚又害怕。我是被收養的嗎?這就是爸爸和媽媽要送我來埃爾帕索的學校的原因嗎?”在外祖母的小屋后面,桑德拉與她對質,外祖母小心翼翼地告訴桑德拉,她母親的確曾與另一個男人結婚(這段婚姻只維持了幾個月)。“我們不要談論那件事了。”外祖母說道。那年夏天回到家,桑德拉鼓起勇氣問母親。母親說:“我從未再想過這件事,你爸爸是我的丈夫,你是我的女兒。”42不要回首,不要后悔,接納生命里到來的一切,讓生命更加美好。這就是艾達·梅的處事方式,而這遲早也會成為她女兒的處事方式。

但是,小女孩桑德拉還是感到害羞和不自信。43貝弗莉·廷伯萊克是桑德拉在拉德福女子學校的同學,她回憶說自己幾乎是很快就喜歡和桑德拉一起玩,但她感到困惑的是,桑德拉的家庭不像其他牧場主家庭那樣住在城里。她觀察到,桑德拉不太能自如地與那些比較輕浮的同學相處。貝弗莉回憶說:“周日有低年級社團組織的茶話舞會,桑德拉不愿意參加,她寧愿在牧場騎馬。”貝弗莉的父親擁有酒店、銀行及牧場。一天晚上,桑德拉在廷伯萊克家做客時,廷伯萊克的父親告訴貝弗莉和桑德拉:“我認為你們倆需要進法學院,這樣你們就能處理自己的家庭事務了。”桑德拉嚴肅地回答:“好的,廷伯萊克先生。”貝弗莉則記得自己當時的想法:“我爸真是瘋啦,我只想開一輛敞篷車,感受風掠過我的頭發。”44

當桑德拉最喜歡的表姐弗盧努瓦來與外祖母一起生活時,桑德拉高興得不得了。弗盧努瓦比桑德拉大一歲,但由于桑德拉跳過級,所以她們在同一個班。弗盧努瓦迷人、活潑,由她的母親伊芙琳(艾達·梅的姐姐)撫養長大。弗盧努瓦深諳社交之道,她一來就向害羞的桑德拉伸出了雙手。45桑德拉回憶說,她“喜歡這個可愛的姐姐,充滿創意,幽默可愛,快樂且真摯”。夏天,桑德拉會帶弗盧努瓦回雷茲彼,在那里,她們扮成印第安女孩,在馬背上推拉打鬧,或者避開酷暑,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看書。46

在《雷茲彼》一書中,桑德拉回憶起在氣溫高達38攝氏度的日子里,她就和弗盧努瓦去游泳。那地方離“總部”大約200碼距離,矗立著6英尺高、50英尺寬的鋼制水槽,它原是為牲畜飲水而建,是牧場游泳池的兩倍大。水槽內有小團的水藻漂浮在水面上,但是水非常涼爽。弗盧努瓦和桑德拉坐在舊輪胎上,漂浮在水面上。

哈里·戴會過來喊她們回家。“桑德拉!弗盧努瓦!該回家啦!我們必須回去了!”父親喊道。桑德拉抗議道:“不,爸爸,我們要待在這兒。”哈里說:“孩子們,現在就出來,我們必須離開了!”接下來是更多的抗議。

哈里就去谷倉,拿一根繩子回來,弄成套索說道:“孩子們出來,否則我就要把你們拉出來了。”她們躲在水下,但當弗盧努瓦浮出水面時,“砰的一聲,繩子套在了她的脖子上”,桑德拉在《雷茲彼》一書中回憶,哈里拽著繩子。“好吧,爸爸,我出去,讓我走。勒得好疼啊!”弗盧努瓦說道。“現在,桑德拉。”父親說,他教訓了他的女兒。“哎喲,爸爸,太疼了!”她喊叫著。

“我們的脖子有點兒紅,我們的自尊心也是。我們認識到,我們不能總是按自己的方式行事。”桑德拉寫道,這是她在《雷茲彼》一書中提到的,哈里把她們從水池中拽出來,是為了帶她們去洛茲堡購物。47在接受《人物》雜志采訪時,哈里·戴講述了相同的故事,只是結尾不同。哈里回憶道,他把女孩們從水里拖上來,把她們送上回埃爾帕索的火車,離開家開始下一個學年的學習。48


在桑德拉于1930年出生之后,哈里和艾達·梅多年沒能再生育。然而在1938年,令他們驚訝的是,艾達·梅懷孕了,生下了另一個女兒——安。一年后,他們又有了艾倫。牧場的生活激起了新浪花,哈里增加了新臥室、一間浴室,并為牛仔們新添了一間宿舍。

在埃爾帕索,桑德拉仍然想家,嫉妒別的孩子。1942年夏,隨著開學日的臨近,她悶悶不樂,因為不得不登上回埃爾帕索的火車。桑德拉開始糾纏父母:“為什么我不能待在家里,在這里上學?我愿意坐校車去學校,沒問題。你們終究會明白的。”據桑德拉回憶,哈里和艾達·梅有些“疑慮”,但他們還是心軟了。

上學的每一天,桑德拉都會在黎明前起床,她的母親或父親駕車帶她走8英里的泥土路到70號高速公路邊,在那里等校車。校車開往洛茲堡,沿途有許多站,耗費一個多小時。在桑德拉八年級的時候,她周圍是一群墨西哥勞工的孩子,她感覺到自己被孤立。這些孩子就住在學校附近,早就是朋友了。老師們也沒有給她留下什么印象。每天桑德拉回到雷茲彼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在學年結束時,桑德拉決定回到埃爾帕索,但不是回拉德福女子學校,而是去男女合校的公立學校——奧斯汀高中。她的父母很高興,在70多年后的一次采訪中,桑德拉堅持認為那是她自己的選擇。她眼睛放光,回憶說:“我決定的。”49


在放牛的牧場,真正考驗牛仔們的是圍捕。在雷茲彼,他們每年進行兩次圍捕——仲春和中秋。這是牛仔給新出生的牛犢打上烙印,并將1歲的牛犢挑出來賣掉的季節。雷茲彼的牧場超過250平方英里,牛仔一天的工作大約能覆蓋10平方英里,這意味著圍捕將持續一個多月。日復一日,日出之前就開始,直到天黑之后才結束。牧草是分散的,牛群有時會成群結隊地進到山里,或下到洼地。圍捕工作要求很高,有時還挺恐怖。除了給小牛烙上“Lazy B”(雷茲彼)的印(小牛的側面還橫著一個“B”),牛仔還會在小牛的耳朵上開個小口,他們挖掉牛犢頭部剛長成的角,還對小公牛進行閹割。50

如果一個男人、女人或孩子能夠高效地做好圍捕工作,沒有抱怨,就能贏得牛仔的尊敬。相反,“他們會瞧不起你,你在他們的心目中就沒有地位,他們會把你拋在腦后”,艾倫·戴回憶道。桑德拉的弟弟在談到“成為一個圍捕手”時幾乎是虔誠的,“這是我人生最大的目標”,艾倫又回憶道,他5歲時第一次騎馬圍捕。51

由于桑德拉要離家回學校,所以她從未騎馬參與過持續一個月的完整圍捕,但是她在洛茲堡上八年級期間至少有幾天參加了騎馬圍捕,有幾次是她從埃爾帕索回家或從大學回來的時候參加的。與牛仔們在一起,她總是很舒心,這些人就像是小桑德拉的“保姆”,但他們愛抽煙、不修面、不洗澡。在險惡的地形環境中持續騎馬10小時,只有幾次休息時間喝水,或難得有機會蹲在仙人掌后面躲避陽光。這些經歷增進了桑德拉與拉斯特斯、吉姆·布里斯特及其他牛仔的關系。在戴氏牧場,圍捕是“純男人的領域”,桑德拉回憶雷茲彼的情形時說:“改變它,讓它接納女性,這也許是我第一次入會,加入男性俱樂部。這是我一生中做過不止一次的事情。”她繼續回憶道:“當牛仔們理解了一個女孩也能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把握自己的命運,那對于我的姐妹、我的侄女、其他女孩和年輕的女性來說,要在這個動蕩混亂的世界里被接納,就會容易許多。”在桑德拉被任命為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后,一個雜志記者采訪雷茲彼的牛仔,桑德拉作為一個牧牛女孩表現得怎么樣?牛仔回答:“在大峽谷[8],她與我們一起工作得非常好,她泰然自若。”52


1945年7月,在桑德拉開始高中的高年級學年之前的那個夏天(她僅15歲,但是已經又跳了一級),她在家參與了一次小規模的圍捕。哈里·戴擔心在早春圍捕時牛仔在“羚羊井”周圍崎嶇的小山上錯過了幾頭小牛,于是他領著牛仔們回到極度炎熱的地方去尋找剩余的小牛。

桑德拉那天的工作是給10個牛仔的工作隊送午飯(巴格·奎因平時是負責這種出行餐食的廚師,那天因森林大火外出撲救去了),這是一項不輕的任務。桑德拉與母親一起烹調了一罐烤肉,用辣椒、胡椒等重口味調料腌制了一整夜。牛仔們在黎明起床出發時,桑德拉就完成了這頓飯的準備工作,其中包括蘋果醬蛋糕,接著將流動炊事箱裝在皮卡上。7點剛過,她就行進在蜿蜒的土路上,穿過這些滿是石子的土路,幾乎沒留下任何蹤跡。一個小時的車程后,皮卡開始顛簸、打滑,她踩剎車,下車后發現輪胎漏氣了。她知道沒有人能來幫忙。她發現有兩大塊巖石卡住了前輪胎,便取出千斤頂,脫下外套,開始用曲柄轉動皮卡的后部。當她試圖擰開手柄螺母時,發現自己沒有緊握住螺母。她把皮卡從抬著的狀態放下,輪胎觸到地面,她單薄的身體凝聚起全身的力氣,站在手柄扳手上,在上面跳起來以發力。最終讓手柄轉動了一點點,她一個接一個地撬開其他螺母,用千斤頂將皮卡頂起來,把輪胎卸下來,換上備胎,擰緊螺栓,把皮卡放下。

桑德拉知道自己晚了,更換輪胎花費了一個多小時。她的父親告訴她牛群會在9點30分至11點30分之間的某一時刻到達“羚羊井”。她知道牛仔們喜歡在用熱烙鐵給牛烙印、在牛耳朵尖處切小口和對小公牛閹割等粗野工作開始之前吃飯。

當桑德拉趕到“羚羊井”時,恰好在11點之前。透過從路面揚起的塵土,她看到并聽到牛犢和母牛的叫聲,牛仔們已經開始烙印和切割了。她聞到毛發燒焦的味道,直沖她的鼻孔。

哈里與牛仔們有點兒距離,他并未認出女兒。桑德拉開始生火,加熱牛肉和咖啡。當牛仔們從遠處來到皮卡旁吃午飯的時候,已經是中午1點半。沒有人開玩笑甚至說話。父親說:“你晚了。”“我知道,”桑德拉回答道,“皮卡輪胎在羅布斯井那邊爆胎了,我必須更換它。”

“你應該早點兒出發。”父親說道,他不再是那個溫和的父親。

“對不起,爸爸。我沒有想到會爆胎,我能到這里已經很幸運了。”她回答道。

“出門時,你要預想到可能會發生任何事。”父親說道。53[9]


大法官奧康納將爆胎的故事講給她在任時的法律助理聽,也講給她的朋友和熟人聽。她經常在她講演之后的問答環節講述這個故事,甚至有時它與聽眾的提問并沒有明顯的關聯。55桑德拉的熱情描述與父親的冷淡反應之間的對照,會令人有些不適。“我一直認為,這是一個關于女兒拼命想取悅父親的悲哀故事。”露絲·麥格雷戈說,她是大法官奧康納1981年在聯邦最高法院的第一位法律助理,也是奧康納日后最親密的朋友。56對奧康納的大多數法律助理來說,故事傳達的信息很明確:不要找借口,把工作做完。“在公開場合,奧康納很少點出故事的寓意,但是她也許會傳遞出一些信息。”羅納爾·安德森·瓊斯說,她也曾是奧康納的法律助理,而且后來也成為她親密的朋友及奧康納許多演講稿的撰稿人。其中一條信息簡而言之就是:牧場生活——與其他有價值的工作一樣——可能有些無情。“讓每個人按時吃上午飯是首要任務,讓你心情舒暢是不存在的。”瓊斯說道。另一條信息是:困難的工作——奧康納會以近乎神圣的虔誠去投入,卻并不總是能獲得預期的結果。奧康納直率且坦誠,但她經常通過講故事傳遞出一些難解的信息,時而迂回,時而尖銳。艾倫和桑德拉于1999年撰寫《雷茲彼》一書時,桑德拉會用婉轉的言辭轉換或刪除艾倫對父親的大部分批評。但是她要讓讀者知道她深愛的父親“并不總是好男人”,羅納爾·安德森·瓊斯說道。桑德拉也想講述精巧創作的故事,相信讀者能夠理解并欣賞它,即使父親可能不會明白。57

桑德拉·戴設宴請客是埃爾帕索報紙社會版的頭條新聞。“威爾基夫人的家,精心布置上了花飾,對參加聚會的150位賓客來說,那真是漂亮的處所。”艾達·梅有時會乘長途火車去看望她的女兒和母親,與她們一同主持為埃爾帕索社交界有身份的年輕女性舉辦的招待會。高挑、纖瘦、漂亮、深褐色的頭發,桑德拉與她的七個或微笑或大笑的朋友站在一起十分出挑。58盡管如此,桑德拉在奧斯汀高中還是過得不太開心。她的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但她并不認為自己真正“成了班上的一員”,她承受著壓力,要掩飾自己的聰明才智,以便能更順暢地社交。“取得好成績,并不能讓你受歡迎,它只會讓你與眾不同,有點奇怪,”桑德拉回憶道,“所以你要有好成績,但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正因為如此,在拉德福女子學校,她并沒有引起老師們的關注。59

她父親的雄心(也是她的雄心)是讓桑德拉上斯坦福大學,那是哈里曾經夢想的大學。奧斯汀高中“忘了告訴我,大學考試是什么時候舉行,因為那里的孩子都不會參加考試”。桑德拉回憶道。校長不得不設法為桑德拉弄到臨時許可,條件是在她到校時要通過一些考試。60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牛肉價格上漲,哈里賺了錢,買了一輛新車。1946年9月,哈里和艾達·梅開車送他們的女兒去加利福尼亞的帕洛阿爾托,那里有一個新世界在等待著她。


[1]1平方英里≈2.59平方千米。——編者注

[2]1英里≈1.609千米。——編者注

[3]1碼≈0.914米。——編者注

[4]“我小時候曾經有一只寵物貓,”第四巡回上訴法院的J.哈維·威爾金森三世法官回憶道,“當桑德拉還是個孩子時,她也有一只類似的寵物,一只短尾貓。”4

[5]1英寸=0.0254米。——編者注

[6]1美制加侖≈3.785升。——編者注

[7]1英畝≈4046.856平方米。——編者注

[8]大峽谷指亞利桑那州科羅拉多大峽谷。——譯者注

[9]換輪胎事件發生后的幾天——1945年7月16日,桑德拉要與父親圍捕“總部”附近大草地上的一些牛犢。大約早上5點半,父女倆清洗完盤子,看向朝著東北方向的窗外。黎明漸臨,天空微微發亮。突然他們看到了一道強烈的閃光,沒有聽到聲音,但是一股蘑菇云在天空升起。父女倆對視。他們剛才看到了什么?大約一個月之后,廣島原子彈爆炸的消息通過每周的郵報傳遞過來時,他們了解到在距離新墨西哥州180英里遠的阿拉莫戈多進行了原子彈試驗,而后意識到他們當時看到的是第一次原子彈爆炸。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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