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身體與生命:馮珠娣論文集
- (美)馮珠娣
- 1782字
- 2023-05-25 18:21:31
第二章 時間與文本
——從醫案分析看中醫實踐(1)
這篇文章的主題是一份醫案(medical case history)。看來簡單明了,這種簡單卻是個錯覺。英文的病案一詞(case)包含了一系列就具體疾病與疾病類別間關系的西方預設。肺炎和阿爾茨海默癥是這種抽象疾病命名法的經典例子。作為西方人,我們傾向于尋找一種疾病物質層面上的必要成因,并以這一病原造成的疾病“表達”(expression)命名。這一命名過程將西方科學觀中的本質主義和還原主義偏見表露無遺。當我們以這種方式理解一種疾病,那種疾病就完全被剝離了時間和偶然層面上的特點,也就剝離了關于特定疾病及其過程以及生物醫學如何理解它們的歷史。這一歷史不再能夠指導日常醫學實踐。
就西方醫學實踐和生物科學知識的關聯而言,個人病案與疾病分類學的張力是有生產性的:對復雜或異常病例的觀察終究會導向疾病分類的科學修正。但大多數病案能提供給我們的信息都很有限,只是某一疾病教科書式籠統描述下的一個案例。因此,西方醫學文獻中病案的出版往往局限在足以挑戰和拓展現有疾病分類體系的反常疾病上。
出版的中醫醫案則必須以另一種角度審視。比起西醫,在中醫的醫療話語里,病案的位置重要得多。而且,如果脫離文本背后獨特的學術性實踐及社會世界,中醫的病案是很難理解的。要理解它們,首先得摒棄這一觀念,即中醫醫案是來自漢代中醫經典的外在、固定范疇的(應用)舉例。事實上,閱讀中醫醫案,讀者會驚詫于其中蘊含的歷史反思性。無論是深思熟慮的具體病情,還是中醫學的話語,其對時間性過程的關切都讓人印象深刻。如果我們閱讀這些文本時,只是想象它們指向先前的大師命名的固定的證候和表現,我們便失卻了這些文本的豐富實踐性及其教誨的力度。
我曾在別處討論過西方關于中醫研究的“認識論”方法(“epistemological” approach)(2),這類研究大多(以類比生物醫學的方式)塑造了一種從未在中國存在過的系統性知識。這些研究在早期經典中尋求一般、完整、自洽的系統醫學知識,排除了理解具體社會實踐的必要性,這是對中醫的歷史錯置。這種描述既不人類學也不歷史,無法揭示任何時代中醫的社會與智識實踐。
為了取代這種哲學的族群中心的方法,我開始關注醫學的生活形式(forms of medical life)(3)里歷時和實踐的面向,按照本土實踐者描述的方式加以考察,并觀察當代的中醫實踐,這些實踐近年來已經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大大拓展。在我對臨床相遇的時間性形式(temporal forms of the clinical encounter)的一項更大規模的研究過程中,醫案成為我研究的焦點,因其凝結了醫生們的知識、議程與權力。分析一份醫案可以挑明醫學實踐——具體歷史境遇下的醫療行為——而非作為系統知識的深層特點。
相比西方生物醫學期刊和教科書里病案的邊緣位置,在中醫的出版里,醫案尤為重要。中國的科技書店里,中醫的教研書系里有眾多的醫案集。瀏覽中醫期刊也可以發現諸多討論醫案的小文章。大量的理論著作圍繞著特定疾病的詮釋而展開。老中醫的傳記和自傳也對他們經手的著名醫案投入大量筆墨。醫學院的高年級學生從他們的前輩那里學習醫案,作為精妙醫術實踐的范例。執業大夫閱讀他們專科相關的出版醫案,作為他們自身臨床經驗的補充。
如同下面這段我譯出的醫案(4)所提示的,出版的醫案(至少它們所包含的處方)在持續開展的臨床工作中起著重要作用。一位我熟識的老中醫就保存著大量筆記,他在里面記著大量與他自己鄉村行醫實踐相關的出版的醫案。看病時他經常從這些筆記中翻出適合面前這位病人的方子,自己再稍做加減即可對癥下藥。更常見的情況是對經典或有趣醫案及其藥方的記誦。臨床大夫們總是善于建立自己獨特的記憶庫,可以在廣泛的場合使用。中醫師們習慣在邊工作邊教導醫學生(及外國人類學家)的時候輕松說出與手頭病案相關的臨床先例。盡管他們的口頭評述多半要比下文討論的出版的醫案來得隨意。前現代時期的臨床觀察和名醫記錄,比近年的出版醫案被引用得更多,無論在口頭和還是在書面。但也有少數當代名醫,他們的病案經驗和藥方影響力足以突破他們學生的小圈子。鄧鐵濤,我們接下來要討論的醫案的作者,就是其中之一。
醫案及其包含的藥方都是對中醫實踐貢獻巨大的文本。它們的讀者是有資歷的學者型醫生(clinician-scholar)(5)。因此,醫案會顯得晦澀難懂。這篇文章試圖說明如此重要而難懂的文本應如何閱讀,本文也力圖強調醫案文本與當代中醫話語中兩個概念的聯系:靈與經驗。這兩個概念都與人類能動性的以下本質息息相關:行動和知識的關系,個體性與社會性的關系,及現在與過去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