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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良渚
  • 虞敏華
  • 8字
  • 2023-06-07 17:52:39

第一章 遙遠(yuǎn)的召喚

1

史遙第一次見到靈兒的那天,是傍晚。西邊的太陽已經(jīng)落下了山頭,群山淹沒在一片絢爛的晚霞中。他從佛學(xué)院后面的那片竹林中穿出來,一眼便看到了那姑娘。

她正抬頭凝望著西邊天空,緋紅色的云霞像綢緞一樣鋪展開來。他看到她手中拿著筆和硬皮本,之前像是在記錄著什么。此時,她停在那里,一動不動,把自己站成了暮色中的一座雕像。

他的腳步聲驚動了她。她轉(zhuǎn)過頭看到史遙,朝他笑笑。史遙說,你在看什么?姑娘手指向西邊,你看,那片云霞,太美了。史遙走到她身邊,也向西邊望去。那緋紅色,幾乎鋪滿了整個天空,夾雜著一些青灰色的云帶,和這山、這寺廟、這竹林一起,構(gòu)成一幅鋪天蓋地的油畫。真美!史遙站在姑娘邊上,看著那西邊的天空,竟也發(fā)起呆來。

暮色很快蔓延開來,天空從淡青色變成了深藍(lán)色,那晚霞越發(fā)濃艷起來,如此耀眼,閃得人眼里如有水光。濃到了極致,便暗了。瞬息之間,那片緋紅色如瀝水籃里的水一樣,嘩啦啦地被過濾掉,快速暗淡下去。這時候,他們所在的山谷已是一片朦朧,群山成了連綿的影影綽綽的墨色剪影。路燈漸次亮起,在高大樹木的掩映下,燈光也照不出多遠(yuǎn),只在地上投下一團(tuán)團(tuán)的光暈。

史遙說,天快黑了。你準(zhǔn)備去哪里?

她問,你剛才出來的那條小路通向哪里?

石板鋪成的小路通向夜幕的深處。史遙指著前方說,從這兒往上走可通往上天竺,途中有個中印寺,翻過一個山坡,便是法喜寺。離法喜寺不遠(yuǎn)處有個古籍圖書館。我很喜歡這一帶,常來。

她說,我想沿著這條路去走走。

史遙有些不放心。這條路少有人,太偏僻了,而且還沒路燈。他說,我陪你吧。怕你走迷路。他看到女孩眼中一閃而過的猶疑,笑了,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冒失。他在包里翻到了身份證,看到上班用的胸卡也在包里,就順手也拿了出來,一起遞給靈兒,說,認(rèn)識一下吧,我叫史遙,在良渚遺址管理委員會上班。

她并沒有接他遞過來的證件,只是愣了一下,問道,你在良渚?你在良渚上班?

史遙點點頭,有些不解地看著她。她的目光游離,不知焦點聚在何處,神色中有些疑惑和茫然,聲音很輕,像是自語般地說了句,真不知道我和良渚的淵源有多深。

你和良渚竟有淵源?史遙大感意外。

我是被良渚文化吸引而來杭州的。

他們向竹林中的那條小路慢慢走去。她告訴史遙,她叫簡靈兒。成都人。

四年前,她還是四川大學(xué)歷史系大三的學(xué)生。那天,在成都的金沙遺址博物館,她看到了一件玉琮,青綠色的良渚十節(jié)玉琮。

靈兒回想起第一次看見玉琮時的情景,依然能感受到那種眩暈,那種直沖心房的震顫。

那件十節(jié)玉琮,立在玻璃展柜里,青綠色的柱體泛著溫潤而幽暗的光芒,琮體上分布著一些深褐色的泥土沁斑。她站在玻璃展柜前,注視著這件玉琮,像是見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愛物,心臟“咚”地跳了一下,竟有些莫名的緊張。

她努力地靠近一些,額頭幾乎抵在了玻璃上,端詳著玉琮。

外方內(nèi)圓,呈長方柱形,有九條細(xì)小的橫槽將琮體分為十節(jié),每一節(jié)的凸面上刻有神人獸面紋飾。她看到那紋飾時,心里又是“咚”的一下,心房如手指從琴弦上滑落,劃出了一連串的顫音。一瞬間,周圍的一切,像是突然被什么東西吸走了,快速向后退去,成了一片黑色的背景。只有那神人獸面紋,懸浮在空中,它被放大,帶著光暈,在模糊的背景中凸顯出來。

神人獸面紋由細(xì)密的陰線刻出,那雙巨大的圓形眼睛似能攝人魂魄,靈兒被它的眼神震住,無法移開。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前面那么黑,她的視線探進(jìn)黑暗的深處,黑暗的深處是一個幽謐的王國。沼澤,湖泊,交叉的河道,高筑的土臺,王宮,玉器作坊……她還看到一片浩瀚的水面,水面在不斷上漲,漫過那高筑的堤壩,嘩啦啦地注入城內(nèi)的低洼處。城內(nèi)的建筑都淹在了水中。只有遠(yuǎn)處高臺上的宮殿,孤獨地立于風(fēng)雨之中。那畫面似是久遠(yuǎn)的老電影鏡頭,分辨率極低,模糊晃動,時斷時續(xù)。

黑暗中有一張臉在靜靜地注視著她。那是誰?

她用力地閉上眼,晃了晃腦袋,再睜開時,什么也沒有,她仍然只是站在玻璃展柜前,燈光下是一件十節(jié)玉琮,玉琮上刻有神人獸面紋。

但她看到那羽冠上的羽毛,似乎在微風(fēng)中輕輕地擺動著。

靈兒。史遙叫她。她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抱歉地對史遙笑笑,說,不好意思,我走神了。她問史遙,你見過良渚玉琮嗎?史遙點點頭,說,嗯。良渚博物院有,省博物館也有。

靈兒說,我在金沙遺址博物館看到那件十節(jié)玉琮后,一直在尋找良渚的資料,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被那段歷史吸引了。我是學(xué)歷史的,上下五千年,沒有哪一段歷史能夠這樣讓我魂牽夢繞。第二年暑假,我來到杭州,專程去浙江省博物館看了關(guān)于良渚的內(nèi)容,看了玉琮王。然后,我就報考了北京大學(xué)考古專業(yè)的碩士,希望有機(jī)會能夠來杭州,尋找五千多年前良渚的痕跡。

然后呢?史遙問。

我畢業(yè)了。導(dǎo)師向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推薦了我,昨天去見了所長,但他好像不是很想接受我。靈兒的神態(tài)顯得有些黯然。

為什么?他問。

他說我長得太文弱了,這一行是經(jīng)常要去野外進(jìn)行田野考察的,怕我受不了。不過,我還會再去試試的。

史遙說,的確,考古工作有很多時間都會在野外,風(fēng)吹日曬雨淋,一個文文弱弱的女孩兒,真的不是太合適。

我不怕吃苦。實習(xí)的時候去做田野考察,是夏季。每天在大太陽下暴曬,晚上住在一個四面漏風(fēng)的破房子里,沒有廁所,沒有淋浴房,整整三個月,并沒覺得苦。

停頓了一會兒,她又說,好在所長也沒有完全拒絕,我會再去試試的。

我認(rèn)識所長,需要我?guī)湍闳ズ退f說嗎?史遙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口。他很想幫幫這個女孩。他覺得她身上有一種無形的東西,讓他心動。現(xiàn)在有太多的女孩只想追求舒適享樂,只為了一段感興趣的遠(yuǎn)古的歷史,就愿意投身于遠(yuǎn)離名利、寂寞枯燥的工作中去的人,太稀有了。

靈兒說,不用。我會再去找他的。

休息日,沒法去辦事情,她就一個人出來走走。先去靈隱小西天看那些石刻雕像,看完后沿著一條青石板路一直走,就走到了這里。她說,我看到牌子,這個村莊叫法云村,很有意境的名字。實在是太美了,這村莊,讓我以為誤入了桃花源。史遙笑了。這里過去是一個叫法云村的自然村落,但是現(xiàn)在村莊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搬遷了,這塊地方被安縵酒店收購,成了一個超五星的豪華酒店。但設(shè)計師保留了這些房子的外貌,一間間自然的村舍,融進(jìn)了這片樹林和小溪之間,看起來仍然是一個安靜的小村落。

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安縵酒店哪。與自然如此和諧地融為一體,不負(fù)盛名。靈兒感嘆。

走到佛學(xué)院后面,一邊是蜿蜒進(jìn)樹林的小路,前面漆黑一片,另一邊是一片荒地。史遙說,我們抄個近道吧。他們走過荒地,靈兒突然看到有一面鐵絲網(wǎng)橫亙在那里。她失聲說,哎呀,沒路了。史遙說,放心吧,能過去。

史遙帶她繼續(xù)往前走,走近了,才看清鐵絲網(wǎng)有一個被人剪開的缺口,剛好夠一人穿過去。想必是走近道的人不少。史遙說,我那天也是無意中走到這里,發(fā)現(xiàn)有個開口,可以鉆過去,就記住了。靈兒小心翼翼地先跨過一只腳,再俯下身子,把上半身移出鐵絲網(wǎng)外,然后再把另一只腳也收回來。她見史遙看著她笑,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我怕被鐵絲鉤住。

出來,便又看見小路了,向前面的峽谷里延伸。

前方傳來一陣鼓聲。一開始是緩慢的。咚。咚。咚。咚。每一聲都間隔數(shù)秒,慢慢地由緩轉(zhuǎn)疾,然后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后鼓點連成了一串,你無法分清它的間隙,如撲面而來的浪濤,沖出這山谷,向前方翻卷而去。史遙說,是中印寺的僧人在擊鼓。我們剛好趕上了,去看看吧。

一間并不大的殿堂中,一個年輕的僧人在敲鼓。除了史遙和靈兒之外,沒有觀者。只有那年輕的僧人。一個人,專注而充滿激情。他揮動雙手,在鼓面上,擂出一串串激越的音符,沖出殿堂,響徹山谷。突然,鼓聲停止,而擂鼓者如定格般保持著最后的那個動作,一分鐘,兩分鐘……不知停頓了幾分鐘,僧人紋絲不動,像一尊雕像般立在那里,直到鼓聲再次響起。咚。咚。咚。咚。一下。一下。再由緩轉(zhuǎn)疾,越來越快,最后連成一串。

有時候,一場盛大的表演也可以沒有觀眾。一如這個年輕的僧人,他是如此投入。他不需要觀者。他的鼓聲,是為那連綿的群山,為山谷里的花草樹木,為天地間的精靈們而擂動。在這鼓聲中,他和這自然的山水融為一體,化身為無形無相的大我。

靈兒被這綿密而急促的鼓點淹沒,忘卻了時空。

史遙輕拍她,示意該走了。

他們離開中印寺,向法喜寺方向走去。翻過一個小山坡,依然聽見那隆隆的鼓聲,在山谷間回響,久久不散。

過了法喜寺,就是大路了。靈兒突然覺得很餓,她問,附近有吃東西的地方嗎?史遙帶她到旁邊的“江南驛”餐廳,都八點多了,居然還有好些人在排隊等位。他說,要不,再往前走走,前面還有別的餐廳。靈兒說,好吧。我可不愿排隊等吃的,越等越餓。

他們繼續(xù)往前走,史遙將路邊的古籍圖書館指給她看。那是一幢古色古香的平房,卻有大面積的玻璃窗。這會兒是閉館時間,但室內(nèi)依然有燈光亮著。綠樹掩映,玻璃窗內(nèi)是整排整排的高大的書架,書架之間是原木的桌子,此刻空無一人,靜謐安寧。靈兒說,你下午就是在這里看書嗎?找古籍?史遙告訴她,其實這兒并不只有古籍,還收藏了很多歷史資料。我是來找20世紀(jì)30年代的一些報刊,想找一些史料。

和良渚有關(guān)嗎?

對,和良渚有關(guān)。也和我的一位先輩有關(guān)。

你的先輩?他也和良渚有關(guān)嗎?

是的。他應(yīng)該算是良渚文化最早的發(fā)現(xiàn)者吧。他寫的良渚第一次考古發(fā)掘的報告,對后來的良渚遺址研究影響很大。但我不是找這些,我只是想在以前的報刊上找到一些對他的報道,我想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那你家長輩呢?他們應(yīng)該對你這位先輩了解多一些吧。

他是我祖父。我父親兩歲時,祖父就去世了。父親對祖父幾乎沒有記憶。我們連祖父的墓地在哪兒都不知道。史遙說到這里,輕嘆了一口氣。

拐出一條小路,就走到了梅靈路上。左邊山坡上有幾幢建筑,燈光從樹枝間透出來,影影綽綽。路邊有個木頭搭建的門樓,門楣上方一盞晃動著的燈籠,照著“素描”兩個字。史遙說,先去看看還有沒有吃的。

沿著長長的石階一路上去,是一幢兩層木屋,正面是一整面墻的木框玻璃門,晚上涼風(fēng)習(xí)習(xí),玻璃門全都打開著。大概是因為過了用餐時間了,人并不多,卻有食物的香味撲面而來。進(jìn)去后,史遙問服務(wù)員,還能點餐嗎?服務(wù)員說,不知道廚房還剩下什么菜。史遙說,什么菜沒關(guān)系,只要能讓我們坐下來吃。服務(wù)員說我去問問。一會兒,服務(wù)員出來說,還有條黃魚,還有點蔬菜。史遙說,行,那就黃魚和蔬菜。黃魚要怎么做?服務(wù)員又問。史遙說,按你們廚師最拿手的方法做吧。

等了一會兒,上來一盤海鹽烤花菜,一盤烤香菇。花菜撒上海鹽,淋點橄欖油,一面烤得焦焦的,另一面又糯又脆,口感極好。香菇也是,烤得有點焦之后,散發(fā)出原味的香,讓人聞著就已饞了。又過了一會兒,一鍋黃魚端上來,金黃色的魚身,濃郁的湯,湯里面有白色的糯米小圓子。靈兒說,哇,連顏色都那么好看。史遙笑著說,和你們成都菜不一樣,杭州菜沒那么濃墨重彩,更注重原汁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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