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三天安小語就把雨當村轉了個遍。山上田間樹林，只是一年多沒見，這里的每個角落卻都讓她想念得不行。春日里生機盎然的阡陌，夏日里山花爛漫的山野，秋日里金得耀眼的田地，冬日里溪水清冽的林間。她閉著眼就能想起她每時每刻動人的樣子。

村里人見她回來都熱情地和她打招呼，邀請她家里去玩。隨著安小語年齡的增長，又考入了大學，成了村里少有的大學生，這幾年村民們和她家的關系倒是慢慢好了起來。將近新年，各家各戶都備了許多年貨和土產，客人上門先敬上一杯冰糖水，寓意一年生活都甜甜甜美美。隔壁陸嬸嬸家還送來了自己打的年糕。村長林爺爺拿來了曬得香香脆脆的地瓜干。村頭的陳叔叔送來了自己做的米果。外婆就帶著安小語包了白菜豬肉餡兒的餃子作為回禮。到了除夕，外公做了一桌子好菜。吃完年夜飯，擺起瓜果零食和茶點看春晚守歲。十一點多開始，她的手機就陸陸續續地收到溫馨，方景，沈涵晞還有其他同學的祝福。安小語覺得好久沒有這么熱熱鬧鬧過了。

初一的早晨，安小語很早就被鞭炮聲吵醒了。洗漱完畢來到堂屋的時候，外婆遞過一杯放了冰糖的茶水，喝過平平安安。外公已經擺上了早飯。初一早晨吃素是安小語家一直來的傳統。蔬菜沸水里一撈，油鹽醬涼拌一下就是一道原滋原味的菜肴。韭菜代表長長久久。菠菜代表健健康康。小蔥是聰明伶俐。生菜是生氣勃勃。

吃完早飯，安小語在家練了兩個小時琴就被外婆趕著出門去玩。用外婆的話來說，好不容易回家就放松放松，咱學琴又不是為了成名成家。年輕人就該到外面玩兒去，悶在家里做什么。安小語干脆拉著外婆一塊兒出門，穿過鞭炮的硝煙，到村中心廣場去瞧了一會兒。九點開始那邊有村里組織的游園會，套圈啦，擲飛鏢啦，瞎子摸象啦，等等。獎品是一些小東西比如牙膏毛巾之類的。農閑季節又過大年，就是圖個熱鬧，參加的多數是女人和孩子。安小語雖然興趣不大，但看外婆開心的樣子，慢慢也覺得好玩起來。看過游園會，他們一邊聊天一邊閑閑往家走。一路上遇到不少人開著摩托車或是三輪車往朔塘村方向去趕集。

朔塘村是附近數一數二的大村子。開個摩托過去大概就半小時。每逢初一十五那邊都有大集市。有熟人停下來問她們要不要搭便車過去，拒絕了兩三次，后來外婆大手一揮，決定反正也沒事，干脆去看看好了。那邊好東西多，淘點回來正好做年貨。安小語知道，外婆是想她多出去走走。她朋友少，中學又是在鎮上讀的。寒暑假回來基本都是在家陪老人。外婆是怕她悶呢。

于是當山子開著他那輛三輪摩托經過的時候就被外婆叫住了。拖車上本來坐著山子媳婦，她就把位子讓給了安小語他們，自己坐到摩托車后座上去了。四個人“突突突”地往大路上開。

山子媳婦安小語不怎么熟，是外村嫁進來的。其實連山子她也不太熟。山子比她大五歲，是村里頂頂調皮的孩子，小時候經常欺負她。后來高中畢業就外出打工，過了幾年又回到雨當村開了家小雜貨店，還娶了個漂亮媳婦。也許是小時候欺負得安小語太狠了，長大以后山子對安小語似乎有些補償的心理，遇見總是有些別扭，額外客氣。其實村里不少其他孩子也是這樣，小時候孤立她，長大了又對她客氣得有點小心翼翼。

“這是我們村里的高材生呢。考上全國最好的音樂學校。”山子對他妻子說。雨當村這一輩孩子里，一半高中念完就外出務工了。但大學生大專生其實也不少。

“我聽村里其他人提起過，是拉小提琴吧。”山子媳婦對安小語說，“還是有文化好啊，能去大城市生活。”

安小語因為不能說話，只能傻笑，外婆聽到別人夸她外孫女，開心的合不攏嘴，倒豆子似的把安小語怎么有天分，怎么考上羅茲堡細細說了個遍。聽得安小語臉都燒起來了。外婆夸完安小語又開始夸山子，說他踏實肯干脾氣好。是村里數一數二的好小伙。夸得山子差點把車開溝里去。

有外婆一路說話，時間過得特別快。安小語覺得臉上的熱度還沒被風吹掉，朔塘就到了。即使今天不冷，安小語扶著外婆從三輪車上下來，還是有點凍僵了。她一邊原地跳了幾下，一邊把手伸到嘴邊哈氣。手剛有點溫度，她就想把外婆的手揣自己口袋里捂著。結果外婆的手熱乎乎的。“我穿得多著呢。看你這手冰涼冰涼的。毛褲穿了沒？”安小語的手反被外婆揣懷里了。

山子問回程要不要等她們。外婆搖搖頭：“我們隨意逛逛，好玩兒就呆久點，不好玩就早點走。沒事，雨當村來了不少人。搭個便車容易。”山子也點點頭，到時候看情況再說唄。

朔塘集市賣的東西很豐富，從肉食果蔬到中草藥材，還有竹器工具，服裝鞋子，土產土貨，小吃零嘴，應有盡有。附近村子都有不少人來，整個市場一派興隆景象。安小語還是小時候來過幾次，東瞧瞧西看看，好奇得很。慢慢逛著逛著，不知不覺她手里東西越來越多：很多豬筒骨，幾條五花肉，居家棉鞋、棉布睡衣和金絲小棗（都是給安小語帶到學校去的），還有農家自己炒的土茶和陳釀老酒，外公就好這一口。商品價格都十分公道，也省了她們討價還價。一圈下來，安小語已經快拎不動了。恰好碰見陳叔叔他們打算打道回府了。上了車外婆卻突然想起來還要去買點藥茶餅。朔塘村有一家老字號的中藥鋪子，里面有一種古法炮制的藥餅，硬硬的一整塊，敲一點點下來用水煮沸了，喝下去對腸胃方面的毛病有奇效。外婆想多買點讓小語帶到景川去以備不時之需。她干脆麻煩小陳幫忙把東西送到家里去，順便告訴老頭子一聲，別等她們吃午飯了。

中藥鋪子出來，又是大包小包，除了藥餅，外婆還買了枸杞、當歸、黨參、黃芪。從藥店出來外婆就一路跟安小語叨念：“家里當歸差不多吃完了，再買點讓你外公燉幾次雞給你補補。黨參黃芪都片好了，加上紅棗和枸杞，你到景川天天抓一點泡水喝記住沒？不用多，但每天記得喝。”安小語就在旁邊一個勁地點頭。自從她去景川以后外婆似乎變啰嗦了。看來真的很不放心她啊。

兩個人正說著話，突然迎面一個人沖過來，安小語嚇了一跳，還來不及反應，來人就撥開安小語往她身后的花壇撲過去。

“嘔……”來人大吐起來。吐得沒東西吐了還在不停地干嘔。之后無力地坐在了地上。這是個年輕的女孩子。頭發亂糟糟地披散著，衣服也皺皺巴巴，模樣有些狼狽。

“哎喲，這個孩子，怎么吐成這樣。你沒事吧？”外婆上前詢問。

那個女孩子指了指身邊的一個塑料袋。安小語幫她打開，里面是幾盒藿香正氣水、一盒布洛芬，還有一瓶礦泉水和幾個圓面包。女孩子打開盒子拿起一支就喝了下去。一股沖鼻的藥味襲來，安小語趕忙遞過水。女孩子咕嚕咕嚕喝了幾口。

“要不要我們送你去村診所？”外婆問。

女孩子搖搖頭，說話聲音很虛弱：“謝謝你們。不用去醫院了，我吃點藥就沒事了。”

“那你住在哪里？要不要我們送你回家？看你這個樣子自己怎么回去喲。”

“嗯……”女孩子想了想，她難受的不行，確實沒辦法自己回去，“謝謝。我就住附近，福源旅社。”

外婆和安小語一起將女孩子扶起來。一牽女孩的手：“這么燙。這是發燒了吧。”外婆用手摸了摸女孩的額頭，“呀，這得有39度以上。還是去診所吧。”

女孩仍舊搖了搖頭：“我不去醫院。”

“不去怎么行？！你這個孩子，聽話。”

女孩還要搖頭，結果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又轉一邊去吐了起來。剛剛吃進去的藥和水全都又吐出來了。

外婆一邊輕輕拍著她的背一邊說：“你看你看，你這病得不輕啊。啥時候開始吐的呀？吐多少次了？這個藥也吃不進怎么會好。去村診所看看，該打針打針，該掛瓶掛瓶。你都這么大了，怕這些做啥呢。”

女孩吐完，用紙巾擦了擦嘴，又拿出水來小口地抿了幾下：“謝謝阿婆。可是我不去醫院。麻煩你們送我回旅社吧。”

“你住旅社，外地來的？還有同伴沒有？”外婆不放心地問到。

女孩搖搖頭。

“你燒成這樣自己一個人怎么能成？哎喲，你說說你這孩子。”也許是女孩子看著和自己的外孫女差不多年紀，外婆總有些放不下心，一直勸說她去醫院。女孩子也出奇地倔，就是不肯去。堅持要回旅館自己吃點藥。

外婆氣得咚咚地跺腳，又看女孩子連站都站不穩的樣子，口里直念說：“你這孩子，你這孩子……你爸媽看了得多心疼喲。哎哎，你真不去診所啊？算了，你也別住旅館了。上我們家去吧。”

外婆這話一出，安小語和年輕女孩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