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額,這里是什么地方?
濃重的迷霧充斥著這個空間。它是金色的,聞起來不刺鼻。他的感官沒法分辨出其中物質是什么成分,只知道這些金色霧氣呈現出粘稠狀,就像懸浮的細小油滴。
真奇怪。
還有人在這里嗎?他呼喊著,但是什么也沒發生。什么都沒有發生,連霧氣都沒有震動,就像他的話不曾離開他的嘴唇。這里只有他一個人。沒有赫利俄斯,也沒有Dio……
等一下,赫利俄斯是誰?Dio又是什么東西?
他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這里是什么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在濃霧中中摸索前進,什么都看不清。這種盲目的狀態一直持續到他觸碰到了一堵墻壁。
在觸碰時他感到有電流刺痛了他的手指,就像墻上有內芯暴露的電線。仿佛摁到了一個開關,金色的霧氣立刻變淡了。一堵金屬制成的墻壁顯現出來,蝕刻其上的精細電路如同圖騰一般復雜玄秘。
它是漏電的,所以他不再碰它。高墻聳入迷霧,呈現出一個彎曲的弧度,不難猜測它將在高處形成一個拱形。
他正在一個隧道里。
霧氣飄轉,依舊將他的視野圈在有限的范圍里。隧道通往的每一個方向上都被霧氣遮蔽著,貿然沿著某個方向走很可能永遠到不了終點。于是他往隧道的另一側走過去,想看看那里有沒有線索。
他沒有走到另一側,幾步之后一種粘稠的液體浸潤了他的腳下。
.
那是什么?
自迷霧邊緣顯現,俯臥在地,了無生機。
那是一具尸體,曾經是一個人類。一個戰士,披著金色鎧甲。曾奮力掙扎著爬行,直到死去也沒有松開武器。
他走近死者,看見那身金色的鎧甲布滿咬痕,一些裂口就像是被龐大巨獸的利爪撕開。流淌滿地的鮮血提示這名戰士可能死于失血過多。
他的身體是完整的,殺死他的野獸很奇特的沒有吞食他的尸體。
他應當感到恐懼,可是為什么現在他沒有呢?平時他不是非常恐懼死尸之類的東西的嗎?
他不知道。現在“恐懼”反而是一個值得思考的疑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對比的“平時”是指什么。這不是一直被期待的嗎?
他靠得更近了一些,伸手就像要把尸體翻過來看一眼死者的面容。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在這個時候,在他碰到死者盔甲的時候,他感到身后有人給了他一記帶電的悶棍。
.
他艱難從地上爬起來。
他頭很痛,并因為困惑而發暈。他感到自己的頭發披散著,臉上和頭發上都沾著粘膩的污物。
他抬手想擦掉臉上的污漬,卻發現自己的手指不能動彈——它們僵硬地保持了緊握的姿勢。
他費了很大的努力才恢復手部的控制。斷劍的劍柄從他松開的手中落到地上。他跪坐著,呆呆地看著那柄斷劍。
這是一柄奇特的武器,難以分辨它的風格屬于哪一個文明。它通體金色,綴飾著雕花和寶石。作為一件冷兵器,它的劍格處卻有著電路,
他把它撿起來,因為那種熟悉的手感而愈發困惑。
這柄劍在戰斗中毀壞了,劍身斷裂,整個劍頭部分都已遺失,電路因為過載而焦黑,劍刃因為碰撞而卷曲。
他費力地解讀劍刃邊緣殘留的字母——
H-E……
‘祂在召喚你,你必須去見祂。’
他聽到了人聲。他環視四周,看到一個人影消失在霧氣的邊緣。
‘快起來。你的使命還未結束。快跟上。’
他于是站起來,努力抵抗渾身骨骼和肌肉的抗議。他往那個方向走,盔甲殘破地掛在他身上,每一步都發出凄切的呻吟。
有什么不太對勁。他回頭看了一眼。
尸體不見了。
什么尸體,什——
‘你已經遠遠地落在后面了,快跟上。’
他于是跟上。他的頭依然很痛。他扶著腦袋一瘸一拐地走,在沿途的霧氣中留下一路難以分辨的嘀咕。
不是什么好話,不必細究。
.
他的引路人是一名女性。
相對他她顯得很矮小,身材很苗條,扎著很高的發髻。她背著一柄大劍,顯然也是一名戰士。在路途較暗的地方,霧氣如海中浮游生物一樣飄動著熒光,讓她的銀甲在霧氣中微微反光。
霧氣還在變淡,他甚至能看到一側的墻壁。金屬和不知名材料絞合成的墻面上飄動著光點,每隔數十米,就有一道柱子和拱頂,看起來和穿山隧道非常相似。
這條通道通往何處?她要帶他去什么地方?這里是什么地方?
他帶著疑問跟上引路人的腳步。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的眼前驟然開朗。他們離開了外圍隧道,即將進入樞紐城市。
‘這里不是旅途的終點。繼續往前。’
他于是步入一座死城。
.
這是一座死去的城市。這是一座死者的城市。
數以百計的尸首鋪滿了大街和廣場,在一些地方甚至數以千計。從死去多年、散落在腐朽裝甲內枯骨,到斷氣不久、鮮血還沒有流干的新鮮尸體,每一步都能踩到內臟、殘肢、金屬碎片。霧氣流轉在建筑之間,空氣因死亡的惡臭而凝滯。
這是一個駭人的屠殺現場。他一路看過去,卻沒有什么太大的情緒波動,這甚至令他自己都有些疑惑。
在死難者中,一些披著破爛紅袍,身軀上損壞的機械比血肉更多,另一些的打扮則像極了他的引路人,但最引人注目的那些……他們身披金甲,當看向他們的時候,他因為莫名的熟悉而稍感不安。
每一具遺骸上都有恐怖的傷口,絕不是人類的武器或普通野獸造成的。一些尸體呈現出感染的膿皰,另一些出現了肢體畸形,就像他們死后也能出現病變,還有一些則殘缺不全,遺失的部分可能遭到啃食。
這里曾遭遇襲擊。這里曾爆發戰爭。災禍降臨,無數生命在這里奮戰,又在這里隕落。不難猜測他們輸掉了這場戰爭。本應占據了此處的他們的敵人因為一些原因沒有久留,城市里也就沒有任何有生命的東西了。
他沿著寬闊的大道向前走,沿途繞過幾輛損毀的坦克、幾臺零落的炮架。他在金色的尸堆間小心翼翼地走著,無源也無影的光照將他的殘甲籠罩在朦朧的微光中。
他往遠處看,塔樓和拱橋高出城市,在濃稠的金色霧氣中影影綽綽,走兩步它們消失,再走兩步它們在另一個方位出現。有時候他看見了樓房,卻在經過的時候發現那是龐大的人形戰械的頭顱。
他也時常感覺頭頂有什么恢宏的存在無聲無息地掠過。在他身后和上方濃稠的霧氣中,有暗金色陰影緩緩地覆壓過來,就像巨鷹的翅膀掠過云層,又像行走在海底時頭頂有過路的巨輪投下影子。
他不感到壓迫,他的不安也不來自恐懼,而是來自更深層次的東西。
每當這種時候,當他看向周圍的時候,一些圖景會不合時宜地浮現在他的腦海。這樣生動,又是這樣……痛苦——
一座座詭譎的建筑屹立于不可思議的角度上,掩映在濃稠的霧氣中。火與血自彼端蔓延,泛著寒意的金槍和驕陽閃爍的光芒近得就像在身邊……
炮火隆隆,戰爭機器在咆哮。泰坦龐然的身影掠過塔尖,開火時的光芒和太陽一般。但是另一側,敵人的數目足夠遮蔽太陽……
喧囂,戰場的喧囂,大敵得志的喧囂。戰斗指令在通訊器里回響,爆炸與開火聲震耳欲聾,掩蓋過野獸的撕咬咀嚼和受害者的慘叫……
……
幻影每一次出現,都會阻滯他的腳步。
他的身體漸漸變得沉重,跟不上引路人的腳步了,只能眼看著身負大劍的銀甲女士大步踏入濃霧。
進入死城之后,她已經很久沒有開口要他跟上了。
為什么帶我來這里。他問。這里是什么地方?
‘此處并非終點,卻是必經之途。’引路人的身影已經徹底看不到了,她的聲音卻沒有絲毫遠離,‘目知眼見,步履所行。雙眼所見或為虛妄,心之所視卻為真實。現在,感受你所體悟的一切。’
可那些,明明不是他的記憶。
不是……
不是?
.
“一個新的存在,一個古老的生物。如此危險,正在接近。它必須被消滅……”
“絕不能讓它進入卡拉斯塔(Calastar),否則它會輕易將戰線撕碎,置王座于危境……”
“我將組織一次伏擊,在那生物離開外圍隧道前將它殲滅。在大敵與王座之間,我將誓死戰斗……”
他是負責這場戰役的第一任指揮官。現在他要帶隊執行一項幾乎必死的任務。將指揮權交接給他的同僚后,他離開。
他和他的戰士們駕駛晨鷹摩托突擊,意在截擊那逼近的大敵。威嚴的金甲巨人們在鞍座上奮勇殺敵,碾碎阻擋在他們面前的魔潮。熠熠生輝的噴氣摩托掠過獸群,于爆彈轟鳴中降下處決。
長槍透體,惡魔倒下,受挫的鬼影尖嘯著四散潰逃。
和任何其他戰士相比,他們擁有某種能夠對無生者造成真正傷害的超然特質。這項任務必須完成,也只能由他們完成。
他們殺穿了沿途惡魔的攻擊,越過逐步逼近的戰線前緣,在多次易主的隧道里馳騁,突入已經淪陷的外圍隧道,深入濃霧懸凝的魔軍腹地。啟示中所提的戰場就在這里了。他們和他們要殺的對手,只有一方能離開此地。
戰斗開始,戰斗結束。一息之間,勝負已分。
晨鷹墜地,槍炮熄火,耀眼美麗的金色神明們毫無征兆地爆燃成為沖鋒路上一團團明艷的篝火。就像油液靠近明火,高貴的血液燃燒起來。原本流淌在他們血管中的灼燒邪魔的神性,卻被引燃,成為殺死他們自己的兇器。
他于是知道那個存在已然來襲。
生命是祂的貨幣,善用它。想要取得勝利,那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越是不能失去的勝利,價格就越昂貴。那么在這個時候,再加上一個禁軍護民官的生命是否足夠支付這場勝利?
他打空了彈藥,卻未能觸及對方分毫。他擲出長矛,神兵卻在空中彎折。他于是拔劍,近身搏擊。
吞噬了他同伴們的殘酷命運也盯上了他。驀地,明亮的火焰在他眼前騰起。每往前一步,烈火都更兇殘地撕扯他的皮膚,讓一縷縷熾烈的能量卷須破體而出。他的血肉被火光照得通透,骨骼如同正在燃燒的燭火的燈芯。
那不是靈能,絕對不是。沒有巫師在擺弄惡毒的技藝。所有傷害他的力量只來自他自身。
他忍受了這種痛苦,沖鋒向前。但是子午劍的鋒芒落在了空處,在那仿若能幻化出刀光劍影的迷霧后面空無一物。
它在哪里?在殺戮了前來斬首的勇士后它是否已經離開?它已經奔著玄奇之城去了嗎?行動已經失敗了嗎?
不。它就在這里。就在他身邊。近得離奇。
他于是抬劍,用力揮出他至今為止能做出的最完美的一次平斬。
冷風熄滅了火焰。
戰士跌落在地,鎧甲被鮮血染紅。
他成功了嗎?那個怪物依舊隱形,但是他確信自己砍到了什么。滾燙的鮮血在地上流淌,而他在地上爬行,循著血跡去確認對手的死生。
這是兩敗俱傷的較量,最好的結果是同歸于盡——在交手的瞬間怪物也劃開了他的喉嚨。
那無形的利爪上一定是帶了毒的,他那經由祂祝福的、頑強的身體機能因此崩潰了,生命力和溫度以驚人的速度一起流出體外,讓他肢體麻木,抬不起頭。
但他繼續爬行,繼續往前。在祂的教誨中,死亡與失敗相比不值一提。
他抬頭。他伸手。他碰到了他的對手。
喉嚨的斷口噴出血沫。
他已看見。他已觸及。他已知曉。
那是一位垂死半神的倒影。那是一個光滑冰冷的平面。那是一面鏡子。
禁軍開始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