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斯的審美是有問題的,這一點毋庸置疑;然而多年的縱容讓他把此類病態審美強加于我并視為理所應當卻是我的問題。
所以我決定了,不能再慣著他了。
“把這些顱骨和鷹標去掉,我好不容易才有一件不是金色的衣服。”
俗氣到令人反胃的金色,呆頭呆腦的雙頭老鷹,還有一看就不吉利的死人頭——尼爾斯的晦氣審美我受夠了。而此刻我不能再容忍它們侵犯我唯一一件花衣服。
“意見否決。金色是這個宇宙最棒的顏色。”
“但不適合!”
“哦吼,別忘了你這身打扮昨天還在死人身上呢,而你現在打算穿著它去參加一個所謂的‘無比莊重’的典禮。”
“聽著,尼爾斯。金色已經夠多了,我想換點花樣——你就不想給他們一點驚喜嗎?”
“你說動我了——但你還是得把鷹標帶上。”
“為什么?”
“因為我是你爹!”
總是這樣。尼爾斯無疑是個傲慢的控制狂,如果大權在握,他將是我認知中所能最混蛋中的混蛋。但是首先,他的權力局限于此;其次,他的做法已經都被證明是正確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遇上了我。
一番唇槍舌劍的切磋后,我的衣服免于被金色荼毒,只縫上了胸前一個扯不掉金屬鷹標。這是可以接受的結果,代價是我要遲到了。
“等等還有一件事——”
“說過多少遍啦尼爾斯,你的玉米!”
沒有說出的后半句話是:地球生態被破壞得如此徹底,我給你上哪找這種原始的植物?
我離開居所后就把這個玉米問題丟在了一邊。
尼爾斯給我指了一條近道。說來吃驚,我記憶里他從未離開過我們居住的房間,但他對這片地區的熟悉程度卻遠在我之上。
道路入口離我發現那些穿花衣的尸體并不遠,如果我昨天再多觀察一會兒應該是能發現的。慚愧,居然被喜悅沖昏了頭腦。
我現在身上所穿的衣服正是利用了從那些尸體上扒下來的布料,遠看是格子圖案,近看則是各種顏色的小鉆石織出的花色。我還沒有淪落到從尸體上偷衣服穿的地步,尼爾斯能給我更好的,但這是我以前沒遇到過的。
不要驚訝于我的大膽。自我記事起就生活在一這個墳墓里。很多人的墳墓,很多非人的墳墓。在這里,尸體不是罕見的東西。雖然那種瘦長、尖耳朵的尸體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在墳場,活物比尸體更加危險。
一般來說陌生的東西也有著一樣的注釋,但危險和機遇總是結伴而行的。除了如愿以償的花衣,我還找到了一些新奇的玩意兒。我花了一些時間去熟悉它們的使用方式。我知道它們將在我接下來的行動中派上用場。
不過話說回來,走近道意味著變數,我得放棄許多并做新的布置,時間不會允許。臨陣換將乃兵家大忌。我于是將它列在備用計劃里,然后照原來的方案謹慎地穿過邪教領地,確認每一條線路上都做好了布置,并從特定地點取出道具。
我在很遠處就能聽到那種低沉而持續不斷的禱告。一個拐口,一道縫隙,磷光火炬照亮了下方。
一個洞穴般的大廳,一尊歌頌偽神的四臂雕像,一座由生物遺骸和瓦礫制成的巨制寶座。游行隊伍浩大而畸形,這些人從頭腦簡單的底層民眾到有著各種畸變的教派成員,都如蛛網般朝拜中心的那只蛛皇。
我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了,所以只是出于某種習慣而去辨認他們的角色:一個高大的穿長袍的禿頭,被稱為主教,拄著一根對他來說特別長的權杖;接著是生有三支帶利爪手臂的領軍;隨后是侍僧和教徒們。他們中有人自詡是專業的破壞者,也有人號稱是機敏的刺客。
但是沒關系,我會給他們上一堂課。
我架起自己改造出的狙擊步槍,稍加校正。好戲即將上演,我期待今天不一樣的裝扮會帶來不一樣的精彩。
指爪刮擦石頭的聲音,標志著一位大人物出場。視鏡中,一只節肢的臂膀伸出圣壇,粗壯、蠻狠,上面有三個鏈刃般的利爪。接著是第二支、第三支手臂。原本緩慢而堅定的吟唱逐漸開始提高音量,直到這個巨大的怪物完全爬出來,迎接信徒們對它的贊美。
邪教組織總會有一個核心的領導,就如獸群也會有一個頭領。而這就是教派始祖,他們的族長。
族長站了起來,球形的頭蓋骨充盈膨脹。它把非人的紅色瞳孔投向信徒們,頌歌愈發高亢。主教發出一聲刺耳的聲音,四周立刻安靜下來。這些人懷著滿心崇敬,期待那怪物的下一個舉動。
主教恭敬地向族長遞出權杖,后者接過,將其高高舉起。
這桿權杖……很奇怪,末端并非球狀,而是呈現出刀刃樣的弧度。我在狙擊鏡里來回看了這個東西好幾遍,確信那規整的形制絕對不是這個洞窟文明能創造的產物。與他們常用的粗糙工具相比,顯然太精細了,即使花紋都被幾丁質及某種粘液覆蓋。這群畸形兒定然是把某件工藝品據為己有。
我突然之間,就改變了想法。
信眾的歡呼聲此起彼伏,在我的放縱下這怪物多得意了幾分鐘。但是我會允許它就這么一直搶奪我的風頭嗎?
答案是否定的。
該主角上場了。
于是我開了一槍。
合金子彈以極快的速度沖向那球狀的頭顱。這是一記完美的狙擊。雖然我早就知道它不能打中目標。
和推演一樣,領軍仿佛接到了某種奇異的警示,急沖上前擋住了子彈。巨大的動能使子彈直接洞穿了他的軀干,緊接著砰地一聲擊中后方族長的肩膀。隨著飛濺出的一股黏稠惡心的液體和一聲嘶嚎,族長的一條胳膊被打斷了。
權杖墜地,甲殼破裂。移開狙擊鏡的最后一刻我隱約看到了某種熟悉的浮雕。
大廳立刻混亂一片,到處都是慘叫、尖嘯和哭號。大群教徒沖上去圍住了受傷的族長,他們當中感官最敏銳的人已經開始追尋著子彈的軌跡,抬頭觀望。主教用一根又細又彎的手指指向布滿灰塵的屋椽,尖叫著命令手下搜捕。
面具下我笑得猖狂。看不到就是看不到。我披著光學迷彩罩衫,還在出發前就調整了限制項圈,保證其在適合的檔位上。
“女生們先生們,表演開始,歡呼吧!”
我大喊著,將狙擊槍甩到背上,一壓面具從管道里跳出來。我用抓鉤抓牢天花板上的突起,把自己蕩向大廳的另一側。提前布置下的投影儀開始運作,或大或小顏色各異的身影立刻滿大廳飄蕩,惱怒的信徒東奔西跑,可就是找不準那個真正的存在。
數個怪物順著腳手架攀爬而上,用第三只手抓著自動手槍,怪叫著向投影瘋狂射擊。我用固定在手臂下方的發生器擊落了那些跑到了錯誤位置的。按照原來的計劃我應該在高處多逗留一會兒,但現在我有了更要緊的任務。
我在下降途中幾次踢踩墻壁改變方向,松開抓鉤,落地翻滾緩沖,然后混進慌亂的人群中。他們依然看不見我,隱蔽服能讓光線繞過我的身體,并一道帶走影子和色彩。而我早就知道他們依賴的另一種探測方式對我毫無用處。
權杖就落在圣壇臺階下。我之前的觀察沒有錯,當我用小刀刮開甲殼將更多花紋暴露出來,可以看到鷹和雷電的圖案。和尼爾斯的雙頭鷹有點差別,但明顯是一個風格。
尼爾斯,也許我發現了線索……
然而有一點我算錯了,那就是權杖的重量。這東西比我還沉。拖不動。要命。
真要命。利爪橫掃,我被迫閃躲,鋒利的爪子只是剮蹭一下就足以致命。我惱火地看著幾乎到手的寶貝再次落到這群怪胎手里,一把扯下脖子上的項圈。
“蟲豸,跪下!”
通常這招是立竿見影的。尖叫聲會戛然而止,人群會像受驚的蟻群一樣散開,摒棄所有尊嚴不顧一切地逃竄,不幸靠得太近的人則會抱著腦袋癱倒,口吐白沫,兩眼翻白,溺死在自己的嘔吐物里。這是我在外浪蕩的資本之一,在最初幾次遇險經歷里我憑借這一點逃出生天。
有用。他們退后了。
然而下一刻,聒噪的人群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怎么回事?這個情況讓我大吃一驚。
斷去一臂的族長在信徒的簇擁下爬近,它盯著我,猩紅的眼里閃爍著戲謔的光。
等等,它看得見我?
我沒有和它對視太久。有什么更巨大的存在正通過那雙非人的眼睛觀察著這里,并幫助它的子民抵御了我的能力。如此可怕,對比之下我的力量如此單薄,就仿佛漂浮在無情宇宙中的塵埃。族長高舉權杖,發出一聲得意的尖嘯,命令在場的所有信徒向我攻擊。
權杖……
有意思。不過想讓我倉皇逃竄,排面還不夠。
我迎著他們沖刺,朝那些丑陋的臉開槍,然后再次射出抓鉤把自己拽向高處既定的逃生通道之一。利爪和光槍只打到了我布散的迷幻煙霧。我鉆過狹窄的通道,身后被欺騙的吼叫聲讓我郁悶的心情稍微舒緩。我不擔心被追蹤,甚至期待,我為他們準備了不少驚喜。
就比如,如果有不開眼的追兵試圖尾隨,那可能會被單分子金屬線切成肉條。
只是遺憾,意外太多,讓一場華麗的演出草草收尾了。
我滑出管道另一頭,按下起爆鍵。
震動使塵土從周圍的管道和支柱上掉落下來。我能想象得出在我后方的廳堂中,墻壁和支柱破碎成旋轉的彈片風暴,教派圣所陳舊的石雕在爆破中呻吟,然后穹頂如一陣毀滅性的雪崩轟然落下。
可不要我提醒及時遠離襲擊場所哦,大塊頭。
我聳聳肩,往回奔走。這一次我不能在外逗留了,我有重要的發現和尼爾斯說。罷了罷了,下一次拿雙倍的紀念品吧。
也省得尼爾斯吐槽。家里空間不大,但是堆了很多東西,有一些在我記事開始就在那里了,另一些就是我撿回來的小禮品——每一次外出都有值得思量的地方,我用這種方式將記憶留存。
筆下的回憶會說謊,但器物不會。
可惜尼爾斯不懂。
他只想著他的……哦等等,我找到他所說的那條近路的入口了。
被掩在碎石后面,一個小口。這很冒險,但我應該試試。畢竟尼爾斯不會給出無用的信息。
我通過無光隧道,一些地方如此狹窄只能爬行。管道結束于一個破碎的末端,隨后是一個更大的空間。
有血。我聞到了死人的味道,那獨特的氣味再明顯不過了。沒有照明,我擰開手電,打開手槍的保險。
真奇怪,從積灰的程度看這里已經很久沒有生物活動的跡象了,卻有許多新鮮的尸體鋪在洞窟底部。死者的姿態不盡相同,但都非常凄慘。一些尸體被大卸八塊,殘肢被破碎的腦漿和骨骼環繞,斷口被燒焦,還有一些肢體似乎從內部爆裂,已經無法辨認出形態,另一些尸骸則變成了紅黑色的淤漿,涂抹在石壁和地面上。
我踢開一把被熔去小半的自動手槍,揮舞它的主人現在成了一團紅液。這些是教派排出的追兵,他們想通過這條路將我截殺,卻因意外橫死當場。
尼爾斯從不會讓我身處險境,所以殺死了他們的東西對我構不成威脅。
我繼續往深處走,然后手電光照到了一具不一樣的尸體。它穿著我身上類似花色的衣服,但被血浸透了,支離破碎,連回收的價值都沒有了。再走近,可見尸體的正面被破壞得一塌糊涂,面罩和下面的頭面部都已粉碎,體腔大開,內臟外露,就像遭到了野獸撕扯。
血跡已干,死去有些時候了。
我回憶了一下昨天發現的那些尸體。巨大外力造就的致命傷揭示了殺死他們的東西屬于同一個類型——體型巨大,狂暴有力,并且兇殘。
它……還在附近嗎?
我猜不會。如果那樣教派的追兵就不會毫無顧慮地沖到這里,這群已然不近人形的怪胎有著類似野獸的戰場直覺。更何況殺死了他們的東西更像科技產物而不是用利爪獠牙武裝的血肉。
很慘烈,但我見過更凄慘的場面。在找到合適的替代之前尼爾斯為我的戶外活動提供了不少道具,其中不乏威力令人咋舌的殺器。我至今記得尼爾斯那件好用但糟糕的禮物,在最后因為差點噬主被棄用之前,它曾字面意思上以雷霆萬鈞之勢將圍堵我的追兵炸成了血水做的雕像并燒毀了現場……
我不是在懷念它,雖然它真的能讓我在這里橫著走。我只想表明我有理由推測眼下的作案現場是尼爾斯的手筆。而這具尸體是更早落在這里的。它格格不入。
燈光照亮了另一個東西。斜扎在地里,凌厲的光反射顯示出一個鋒利的邊緣。
劍?
對我來說是一柄雙手大劍,劍柄很粗,拿起來有點困難,劍柄和劍身不是正常的比例,更類似……匕首。表面紅漆斑駁,連劍柄都敷著血。但不難看出這東西做工精湛,華貴得像件工藝品。擦掉血漬,上面有熟悉的鷹和雷電,劍刃上還刻著一個名字。
我大約估算了一下能正常持握的手是多大尺寸,然后開始尋思世界上是否存在三米高的人。
答案揭曉的時候我被絆了一跤。那是一條手臂。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個巨人。
他身上覆蓋著金色鎧甲,在無光之處也流動著云母般夢幻的璀璨微光,鑲嵌其上的寶石紅得像鮮血。浮雕華麗,最醒目的依然是雄鷹和雷電的標志。他的頭盔面罩是一只鷹的造型,尖頂上飄垂著紅纓。
我把劍柄塞到他手里,證實了我的猜想。我一開始以為可能是機器,但關節的活動性告訴我這金色罐頭里應該是個——至少曾經是——活物。
我試探性地摸了摸他的面罩,毫無反應。就外觀而言,我沒有發現任何創傷。但既然生命檢測儀器上沒有顯示,那大概就已經死掉了。
我扯了扯那縷紅纓,尋思著弄點什么回去。
這時尸體顫抖了一下,鷹翼下黯淡的視鏡驟然點亮。等我回過神來,已經被掐著脖子按到地上,耳朵被咆哮震到嗡嗡作響。
金色的巨人復活了。他正瘋狂地大吼,用劍抵住我的額頭。
我以為我死定了,但劍并沒刺下。他放開手,跪倒在一旁,似乎對發生的一切感到迷惑。但看的出來,他在漸漸恢復理智。
“赫利俄斯?那是你的名字嗎?”
大劍在他手里不過是一柄匕首。當他對著劍刃沉思,我大膽地湊上前試圖挑起話題。
視線閃亮的鷹翼面具轉向我。機械輔以龐大體型,如此具有壓迫性,讓一向大膽的我都不由得縮瑟了一下。我找不到和同類交談的感覺。
他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摘下了頭盔。
那張臉,哦,那張臉……
嗯,那是一張英俊的臉,但是,但是……
我一下子把害怕都忘記了,當然也忘記了思考,那個名字沖口而出:
“尼爾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