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域順著裂隙破碎,連同領軍者和猩紅的天空。閃爍的鏡像碎片如雨般傾瀉,折射出紅寶石似的光。新的鏡廊自血雨下生長,仿佛一對晶瑩銀亮的翅膀掙開染血的卵殼。巨翼怒張,以龐然的意志搖撼世界。
輕紗般的霧氣拂過鏡面,金色就滲透進去,在銀色鏡像中交織出脈絡,如蛛絲纏上鳥羽。這是無形之手將熔金傾倒,將余燼的銀灰澆筑為人類的模樣。
重重鏡影交疊幻變,環繞著核心那個金色的身影。灼灼金光化作煌煌金甲,緊緊束縛在這頭巨獸身上,逼迫他以人形現世。他站在雄獅之門前,朝向人類之主的圣城,鑲嵌在金甲上的寶石依然如血染般猩紅,仿佛泣血怒睜的大眼。
起先他痛苦地嚎叫,在凄厲的長嘯中重復一個古老的詞語,就像它定義了他何以存在于這個世界。然后他突然清醒,從一頭野獸變成了一個人類,然后又從一個人類變成了一名禁軍。
他舔了舔嘴唇,已經完全嘗不到血的味道了,金色的火光從他眼中流溢出來時也將那些猩紅的液體灼燒殆盡。他的朋友告訴他這場戰爭已經結束,而他會相信,就像他永遠可以相信他自己的鏡像。
于是他看向獅門,見證這個結局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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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封松動,時間開始流淌,如一條凌汛期的河流在獅門之前蠕行。明凈的金色自裂隙中噴薄而出,仿佛這顆星球地質還活躍時期躥躍的熔漿。火焰騰躍,與禁軍的金甲閃爍著相仿的色澤,又仿佛折射著星炬的光彩。它熔融凝滯,燒入魔潮。
在極短的節段中戰爭繼續,無生者們因滾滾襲來的熱浪怒號,它們更狂暴地揮舞刀劍利爪,試圖吸引主宰的目光,卻只是遭到了無情地砍殺和灼燒。另一些東西也突破了限制。金色的火焰將血潮化作飛灰,烈焰附著的劍戟與黃銅戰劍相碰相撞時驟然亮過鮮紅,就像在以血神的碎片為燃料,點亮鮮明的焰色。
這種火焰沒有真正的溫度,但是仿佛擁有能點燃一切的特性,而它對它這種致命的特質不再掩飾了。
紅皮膚的惡魔發出哀嚎,輪到它們陷入絕境。它們依舊沒法被放逐,沒法撤回到帷幕之后的巢穴,只能向前。它們的本能在悲鳴著,深知如果被那種火焰燃燒,化為灰燼的概念將不復從前。
于是恐虐的碎片做出困獸猶斗的姿態。長著一百只流血眼睛的巨獸揮出利爪,頸勒項圈的獵犬齜出獠牙,披掛黃銅的混沌領主發出金屬的咆哮,惡魔引擎轟鳴不止,地獄飛龍裹挾著雷火從空中俯沖而下。八名渴血大魔仰天呼嘯,幾乎將面頰撕裂,然后無視身下因燙傷而哀叫的小型惡魔,向著同一個目標繼續進發。
獸蹄抬起時還作救援之態,落下卻已成圍合之姿。在那領軍的位置上不再是它們護衛的猩紅領主了,一個金色的身影站在它們和雄獅之門之間。他已然站在對側。
發光的鏡屏在環繞著他浮動游移,就像那對翅膀解開形廓,不再展現為血神的符號,不再庇護它們免受光芒灼害。受詛咒者的金色侵染了它,令無生者憎惡的氣息的在舒展開的每一片羽毛上流轉。
羽翼向前揮擊,彈雨呼嘯著飛出,在惡魔的軍陣中切開一片片血雨。羽翼向后伸展,空曠的雄獅之門立刻籠罩在炮臺的齊射轟鳴之下。宏炮和激光炮在宮墻上歸位,金色的攻擊機重新飛翔在空中。受詛咒的魂靈,在心念變動間就能左右戰局走勢,如此具有威脅性,必須被鏟除……
它們沖刺,揮斧、揮鞭,以戰爭化身的直覺抓住戰局變化的關鍵。晶瑩羽翼遮掩下是被耀金包裹的血肉之軀,龐然的意志被困在人類渺小的身軀中,身高尚不及渴血者手中戰斧手柄的長度。他會流血,會死亡。若它們如愿,雖死猶可畢其功于一役。
金色的戰士擲出長矛,燃火的長戟和劍刺進大惡魔的身體,將鱗皮紅膚燒蝕成剝落的灰燼。誅魔的縛鎖拖曳足蹄,燒斷反關節的腿。巨獸倒下,不甘地爬行,金色的焰浪很快將它們淹沒,處刑的刀劍起起落落。
巨大無畏挺戟交戰,用能與領軍惡魔抗衡的蠻力揮刃下劈,砍斷持械的手,斬落頭角高昂的畸形頭顱。拉斯圖穆風暴爆彈的洪流將銅甲及其內的身軀沖刷成血沫,耀金手臂勒住惡魔粗壯的脖頸直到戰爭領主流涎嘶鳴,以太椎骨發出折斷的呻吟。
陣列已潰,猶存一念。敗者仆地,生者赴前。
最后兩頭渴血者騰空躍起,巨翼扇出颶風將涌來的火焰吹散。一頭飛向高空,膜翼極大張開,吸引而來的火力瞬間將其燃成風帆戰艦時代被炮火噬咬的船帆。另一頭借由掩護急速掠過空中,在同伴與飛艇撕扯墜落時,向鏡下的孑孓微影俯沖而去。
披著禁軍盔甲的東西看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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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被撕裂時發出尖嘯,銀色的寒芒在戰斧落下前洞穿了渴血者的胸膛。
那是羽翼末端兇狠的弧線,那是破損鏡子鋒利的邊緣。無數這樣的鋒芒刺出地面,就像銀白色的凍土也要在消融前作出一搏。鏡面織就的羽毛洞穿惡魔,甚至將它們挑離地面。血神的碎片發出了尖叫,飛快地融化在了冰冷的無形晶體中。
然后翅膀收斂,帶走了血的顏色,所有猩紅在鏡面折疊時一閃消湮。
【該結束了。結束了。】
金色的眼睛望向遠處,默默審視他的工作。
銀白與猩紅褪去,金色重新籠罩了這片土地。在現實的眼中它是夜幕下寂靜的巢都,比以往任何一個夜晚都要平和。黑色的灰燼在巡夜人靴下碾得更碎,無法判斷原來是用作祭儀的法器還是焦黑的尸體,涂抹在破舊墻壁上的圖案脫落不見,每一筆帶有隱蔽褻瀆意味的線條都亮起火光。它們被小心翼翼地清除了,如每一絲邪教曾出沒的痕跡。
潛伏與集會的傳聞或許還會流傳得足夠長久,但傳言的根源已經消失。他所知的想法是不希望任何對王座可能構成威脅的成分存在于這顆星球上,那么就連最機警的審判官也不再能找到他們。
禁軍也不喜歡教堂,但它們還有存在的必要。教堂和神殿矗立在地平線上,沒有任何遭到破壞跡象。圣物匣顫抖著發出哀鳴,那是寄宿在其中的妖物被從現實剝離。在那個小丑們的瘋狂舞廳里它們依然保持著活性,但那已經與這個現實沒有關系了。
【我們勝利了,泰拉安全了,惡魔已被放逐,邪教已被凈化。當太陽的光亮籠上皇宮金頂,沒有人能察覺到泰拉的變化——】
他看向腳下。
向渴血大魔刺出的羽翼不經意間就深深切開了現實,致使八條烙痕醒目地印刻在獅門前。從高空看它們呈放射狀環繞他,與兩個同心圓相交,后者也是領域發散與收縮時留下的,就像冰川融水在巖石上留下痕跡。
這個變化必然會被發現,當人群從虔信中起身,他們的瘋狂將成為另一種可怕的襲擊。他于是向大教堂探過去,想去找那些信徒。他想試試能不能對他們的記憶做些什么就像靈能者能做到的那樣,如果他能進入他們的思想,那說不定也能……
星炬仿佛一道微啟的長眸,注視著這只冒失的小鳥把翅膀伸向火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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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最好的預期結束得更加順利。
赫利俄斯看著泰拉的天空復原如初,地獄般的破敗場景消弭于無聲無息間,最后連一滴血液都沒有留下。他甚至感覺泰拉被嚴重污染的空氣也變得清新了一些,若這就是一萬年前帝皇對泰拉生態的期許,那顯然如今的人類母星已與最初的藍圖相差太遠。
在他身前,一切的始作俑者,也是一切的終結,被命名為阿泰爾·金的事物,發出一聲沉悶的咕囔。他經歷了短暫的重獲身軀的茫然,直到吐出的鮮血讓他發現了咽部的異樣。他隨后從喉嚨的破口中漏出疑惑、咳出震恐,初生的迷茫轉變為垂死的痛苦。然后他一頭栽倒。
赫利俄斯接住那具人形,在被染血的鎧甲觸碰時沒再感受到那種顫栗。那頭兇獸暫時沉睡了,現在他要對付的只是他笨拙的室友。
他輕嘆一聲,稍微松懈下來。這不意味著他對影牢的邪物心生畏懼,也不是說他那個僅僅用語言就能把自己嚇到快死的同伴不值得他關注,只是因為局勢回到他所能掌控的范圍下而稍感欣慰。
“你是最后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他說,“你看,如果劃傷你的刀上有毒,你絕對撐不到現在。”
阿泰爾哽咽了一聲,分辨不出在支持還是反對。他的視線漫無目的地掃動著,不知道在尋找赫利俄斯還是在觀察周圍的禁軍。
那些火焰的具象失去了對手,于是在獅門之前列隊,將灼熱而又冰冷的視鏡目光轉向在場的活人。不止一個盾衛營參與了守衛泰拉的戰事,但盔甲的顏色都在火中回歸了最初的金色,用作標識的寶石也都燒成了銀白。
阿泰爾發出聲音,不安分地掙扎。他這樣將生命力消耗在救治之前一點也不明智。
“你會沒事的,阿泰爾。現在還能比網道里更糟嗎?你不會死,你能活下去,還能再活一萬年。”赫利俄斯安撫道,“不要亂動,我帶你回去。”
赫利俄斯將他放到地上,抓住他的斗篷將他拖行著轉移。金色軍團安靜地圍聚在兩人周邊,現在為他們讓出道路。沒有命令下達,但金色的影子們在某一個時刻一起移動起來,整齊的隊伍簇擁著他們,退向雄獅之門。
赫利俄斯找不到平時行走在同伴之間的平靜感覺,熟悉的盔甲與其中血肉從他身邊經過,一舉一動卻更像活動的雕像而不是有生命的人類。
“我很不想說這是一場凱旋。”他抬頭看了一眼宮墻,沒有發現那個銀色的身影,“但在討論得出一個明確的結果之前,我想我們還有休息的時間。”
阿泰爾停止了蠕動。在赫利俄斯看不見的身后,那雙失神的眼睛盯著遠方大教堂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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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黑影站在大殿臺階前,目送金色火河向獅門流動。
他像黑色巖石矗立在河岸邊,曾經熔融而今已凝結,與騰躍的焰火格格不入。一個伺服顱骨從教堂里飛出,懸停在他身邊,眼中猩紅的光閃閃爍爍。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還沒有。”他說,“這可不算完啊,喜馬拉雅。”
影牢監將一柄黑色的匕首插入金色金屬的封套中。它是無光的黑色,邊緣在鏡片紅光映照下漾動著隱約的紫色,仿佛古泰拉文學中邊陲之境秋后的黑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