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淅家不算富有，也說不上貧窮。

當初蕭父還住隔壁時，便最先發現了暈過去的周子燭。

并且花錢買了不少藥材給他補補。

然后沒幾天便搬離石土寨，聽說去內城區開了個什么武館。

蕭父習武，這點周子燭是知道的。

當初逃難來的時候，路上遇到妖邪，蕭父便殺了很多妖，也正因此落下病根，需要靜養。

那段時間周子燭正備戰高考，蕭父沒少以各種理由給他塞些營養藥膳。

如今蕭淅怎落到這般境地。

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周子燭沒再追問。

站起身，他稍加猶豫，從衣柜中取出個布袋。

重新坐好，他將布袋放置桌面，“五枚哪夠下葬，我這有些錢，你先拿去用吧。”

蕭淅打開布袋，粗略一掃，便連忙拒絕，“這太多了子燭哥……”

周子燭搖搖頭，“蕭叔這一年來很照顧我，給我喝的湯藥我算過，至少得七八十銀元了。你快拿著吧，就當我還蕭叔的情，早日入土為安才更重要。”

下葬之事可大可小，但好歹是真心幫過自己的鄰居，總不能讓人家找個土坑隨便埋了。

仙人們有令：尸體死氣易招妖邪，甚至自身化作妖邪。故而凡死者，不得輕易下葬，皆需靈葬。

而這靈葬，自然是要錢的。

他這小兜共二十五枚銀元，頂多就是給富太太多畫兩幅畫的事。

“謝謝子燭哥……”少女眼淚再次如斷線珍珠，啪嗒啪嗒墜落。

周子燭遞上紙巾，遲疑了一下，問道，“蕭叔我記得是氣血武者吧，怎么還……”

蕭淅擦擦淚痕，聲音略啞，“云津城武館排外，我父親想招收學徒，他們不讓。”

“今個這家找事，明個有潑皮無賴耍橫。”

“我父親多次和他們多次理論，甚至求助巡武司，無果。”

“后來我父親便沒了心氣，打算暫時關閉武館，可他們不依不饒，惦記我家祖傳拳譜功法……”

“我父親氣不過上門討公道，被人生生打死……”

聲音中的哽咽越來越多，蕭淅眼眶頃刻間紅腫起來。

“鬧這么大，巡武司都不管嗎。”

一張熟悉的爽朗大叔面孔在眼前中浮現，周子燭心中百感交集。

話問出口，他其實便就知道答案。

少女強忍悲傷，吸了吸鼻子，“我們是逃難來的災民，巡武司不管的。”

“被武館打死，也便就被打死了。”

周子燭陷入沉默，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有心再詢問些什么，話到嘴邊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反倒是蕭淅吸了吸鼻子，繼續微哽開口：

“本來我爹留有些錢，后來叫那些幫派的搶了大半。剩下的，我買了些藥，可惜我爹傷重，沒救回來。”

“他們不知怎的又請動了巡武司，硬是要封了我家武館。”

本來以為情緒轉好的蕭淅，這會眼眶里又開始凝聚豆大淚珠。

少女極力咬著牙，不讓淚珠落下，以免顯得太過狼狽，“他們說，要我交出家傳拳譜心法，否則屋子查封到時間，就會被巡武司收上去。”

沉默片刻，周子燭嘴唇囁嚅，“怕是你即便交出去那什么拳譜，最后武館依舊不會落到你手上。”

父親身死，無錢下葬，為數不多的東西還要被搶走。

這分明就是吃絕戶。

又是幫派，又是大家武館。

而蕭淅才是名剛剛年滿十六的少女。

光是聽她講述，周子燭就能感受到仿佛有巨石堵在胸口，何況親身經歷。

周子燭長久沉默。

時不時詢問一句，少女則回答一句。

二人算是半沉默的坐著。

等到蕭淅情緒終于好轉許多。

“謝謝子燭哥，第五碗了，我真喝不下了。”她弱弱推開又一次遞到身前的陶碗。

“哦哦，光顧著聊天了，倒得有點多。”周子燭尷尬將碗收回，“吃飯了嗎？”

蕭淅點點頭，“大夫人很好，給我準備了早飯。”

“行，洗把臉吧，一會陪你去買件干凈些的衣服，既然是靈葬，總得體面些。我們一起去靈葬場……別拒絕了，一套衣服沒多少銅板，大不了你記在賬上，今后還我就是。”

“謝謝子燭哥。”少女輕咬嘴唇，猶豫著，最后還是答應下來。

簡單收拾一番，周子燭站起身，屋外越發吵鬧。

二人推門而出，他本以為是哪家又吵架呢，結果打開門，才發現并不是這樣。

——

“發錢了發錢了！巡武司給我們發錢啦！”

“謝謝官爺謝謝官爺。”

“鄰居們，快出來領錢啦！”

就見走廊中滿是人，下方大院里兩名巡武員正在維持秩序，鄰居們圍在四周，挨個上前。

“一家一戶能領足足兩枚銀元，真好啊。”

“那劉石平日一個人住著，不顯山不露水的，家里竟然有套上城區房契！”

“我就說他掙錢，背尸工作那么嚇人，怎么可能窮呢。可惜啊……早就勸他換份工作，那陰邪工作最容易招妖邪。”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

鄰家坐在小馬扎上嗑瓜子的劉嬸聽到動靜，瞥過來一眼，“小周出來了。快下去領錢吧，拿著房契，一家一戶能領兩枚銀元呢！”

“什么情況？”周子燭從樓上看著樓下人頭攢動。

“官爺們心善，見不得窮人受苦。說是要給我們老百姓發錢，這日子終于有盼頭啦！！”

大娘笑的眼睛瞇成一條縫。

正巧，她話音剛落，下方的巡夜人就揚起頭，開始高聲開口：

“鄉親們，我們西司近來一直在與妖邪廝殺。可這妖邪們就像是學精了，跟泥鰍一樣不好抓。”

“近來呢，內外城區都有不少民眾被妖邪所殺，有子嗣的我們不占。那些一家子都慘死的，按理說遺產要收回司里充公。”

“然后我們西司合計了一下，想著大家日子都不好過，這些逝者遺產我們索性就不拿多少。直接換成錢，發給鄉親們！”

“一家一戶兩枚銀元，憑房契可來領錢。”

“這錢發給大家，怎么用是大家的事，不過我們還是建議大家去東司抓緊買點中品驅妖香備著，妖邪吃人吶。”

人群中央，瘦高的巡武員高聲道：

“若是買香。記得去東司報我劉旭名字，買五贈一，買十贈三！你們若是集體購買，還能折上加折！”

“石土寨的劉石，遺產還在統計，等到時候全部清點完，再發給鄉親們，大家說好不好！”

“好！”剛剛將銀元接到手里的鄰居紅光滿面，喝上一聲彩。

人群也大多如此。

兩枚銀元可算不上少，而且聽官爺意思，這是第一次發錢，后面指不定還有呢。

買十贈三不一定買得起，買五贈一，卻是能夠接受。

先前糾結到睡不著的住戶皆松了口氣。

無非就是今后日子再勒緊點褲腰帶。

“驅除妖邪，發放錢財，買香贈香，西司可真比東司好多了！”

“可不是嘛！東司天天說抓妖邪，半天也沒什么動靜。”

“西司的老爺們稱得上一聲大善人！”

人群涌動，滿臉堆笑的向前領著錢。

那兩名巡武員同樣面帶笑容。

身前兩個大皮箱大開，盛滿銀元。

贊揚聲與欣喜聲嘈雜，最后皆可化為一句：

“這妖邪吃人的世道，官爺們真是心善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