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博爾赫斯《另一個人》

1.

我坐在大學校園湖邊的椅子上，看著來來往往路過的學生，燥熱的天氣早已經(jīng)成為過去，湖邊的楊柳隨著秋風垂落在水淺淺的岸邊，輕輕舞動。湖水波光粼粼，在九月末的傍晚，隨著薄薄的夕陽散發(fā)著氤氳的微光。

我聽到湖水向岸邊涌來擊中泥土的聲音，一圈圈波紋的蠕動讓我想到了時間的流失，一個穿著白色襯衫，黑色長褲，帶著方形眼鏡框的男子，坐在我椅子邊的右側，他時而低著頭玩弄手指，時而望向湖對岸的教學樓。

我從側面看過去，他擁有著和我十分相似的身形，連穿衣的風格都和我很相近，這不由得勾起了我的一陣好奇。

我看見他蠕動的喉結，嘴微微張開又閉上，眼神出現(xiàn)了一股神秘的憂傷，欲言又止。然后，他突然說道：“嘿，兄弟，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我感到很詫異，我指了指自己，驚訝地盯著他說道：“你是在和我說話嗎？”

他沒有看我，而是望見遠處的教學樓，沉吟道：“我回家了，那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此時，我見周圍根本沒有什么人，我驚訝地問道：“你在說什么？我好像不太懂耶！”

“我回去了，我搶到了唯一的車票，我以為能夠享受回家后的樂趣，可回去不僅什么都感覺不到，還處處充滿著戰(zhàn)爭！”

“什么你回去了？”

“我好不容易搶到一張車票，放了一個星期的假，在深夜擠上了一輛車廂都塞滿人的火車，站了一夜，擠了幾個小時的大巴才回去，卻發(fā)現(xiàn)家里一切都是老樣子，渾渾噩噩了幾天，失魂落魄地又回來了！”

“既然這樣，你干嘛回去？”我感到莫名其妙，正想著離開，他突然盯著我，我嚇了一跳，這個人長得幾乎和我一模一樣！

他回答道：“到了一定的時候就要回去，就像候鳥遷徙一樣?！?

這種相遇的場景似乎在做夢。

我說：“我可能是在做夢，但愿這夢能早點醒來！”

“沒人能說清楚這究竟是什么？如果這是做夢的話，我們肯定認為做夢的是自己！”

我感到十分恐懼，想逃離這個地方，或者是想讓自己快點醒來。

可是我發(fā)覺雙腿軟綿綿的，秋風一絲絲吹過，讓我有了陣陣寒意。

他又低聲下氣地說道：“你還是聽我講完吧！不管此時處于怎樣的情況?！?

2.

我只能夠老老實實地坐著，等著他趕緊把那些話說完。

“你知道嗎，我當時充滿著期待地想要回到老家，結果發(fā)現(xiàn)回去的火車票早已經(jīng)售光了，我還是在一個票販子的手上花高價錢買到的，在半夜擠進了一節(jié)非常擁堵的車廂，那時的車上沒開空調，車上散發(fā)著人濃濃的異味，我強忍著氣味和困倦終于挨到了天亮，卻還要擠幾個小時的破大巴！”

“哦，在外地回去的確是很難受的！”

“你知道我坐的那一輛大巴嗎？明明座位已經(jīng)滿了，因為節(jié)假日，人一個個往車上擠，把我擠在幾個角落中動彈不得，書包都不知道放哪！”

“當時正好是深秋，我回到外婆家的時候天色沉沉，一場秋雨即將來臨，我當時多么想回去啊，我顧不得吃上飯，就像騎著自行車回到自己的老家，可是剛剛出門就碰到了那一場大雨！”

“外婆說這雨下的的確不是時候，勸我明天回，第二天天氣陰沉，但沒下雨。在回去的路上我要經(jīng)過一條河，第二天天氣好了起來，當我到達河邊時，恰好碰到河流上游的水庫放水，水漲得特別厲害”。

“你當時不知道！”隨即他嘆了一口氣，將頭埋在手掌中。

我問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他顯現(xiàn)出比之前更多的哀愁，說道：“河水漲得厲害，水流湍急，河面上是一個個洶涌的漩渦，碼頭的船都不能過河！可是，可是......”

我很想聽下去，于是催促道：“別結巴了，快說啊，你可要急死我??！”

“可是我卻偏偏給了那個渡河人塞了一張百元大鈔，他才鋌而走險，載我渡河！”

“我懷著僥幸的心理推著車到船上去了，這船搖晃著，隨時都可能沉沒在水中，結果不出意料，船沉了，我們被河中的激流給卷走了。”

我驚呼道：“那你是死是活，為什么現(xiàn)在還在這里？”

他說道：“幸運的是我被卷到河的一個拐彎處，飄到岸上了，那個渡河人不知去向了！

“那你一定就是回去了！”

“雖然命撿回來了，但是我還是沒能飄過去！于是我不得不直接打車從一座城市繞到另一座城市再回到鄉(xiāng)下?！?

“那你回去怎么過得不舒服呢？”

“我原以為歷經(jīng)了千辛萬苦回家一定能夠享受到家的溫暖，可是該死的，隨著深秋的到來，一切又變得陰雨綿綿了，奶奶的臉色十分陰沉，母親見到我也極不耐煩，在這種天氣下，她們幾乎每一天都要爭吵?！?

“誰的家都有矛盾，你說是不是，順其自然就好了！

“你知道嗎，我可是千辛萬苦想回去，我想家，想她們，卻成為了她們矛盾的導火索，她們全然不顧不遠萬里回家的我，我回去的第一個晚上就聽見她們的爭吵，第一個晚上就想走！我拖上了行李箱，那時秋雨越來越大了！”

“當我正要走時，母親憤怒地走過來說道＇你現(xiàn)在走，我就死給你看＇，這還不夠，她還要在手上拿著一把菜刀，一邊喊一邊罵，甚至想讓全村的人都知道！”

“我知道你的痛苦，但是你為何不冷靜一下，心平氣和地溝通呢？”

“我一說話，就沖動，她也完全聽不進我的話，我過了幾天生不如死的日子，終于等到那個星期的最后一天走了。”

“既然你已經(jīng)回來了，那應該如釋重負了吧！”

他低下了頭，痛苦地搖了搖，說道：“情況遠不止這些！”

“又發(fā)生了什么？”

“沒什么，我該走了！”

他這樣奇怪的舉動真的讓我摸不著頭腦，他緩緩地站起身來，從椅子的另一側繞道我身后，說道：“這是一去一來的兩張車票，你收好了！”

我驚訝地說道：“為什么把車票給我？”

他說：“我們是候鳥，會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而遷徙！”

我沒有明白他這句話的含義，接過他的火車票，我拿起來一看，上面赫然寫這座城市和我省的省會城市，乘車日期是明天晚上。

3.

當我抬起頭時，那人已經(jīng)消失不見，夕陽已經(jīng)沉入教學樓的后方，天空變成神秘的鋼藍色，此時我周圍又能見到三三兩兩的路人，秋風卷過湖畔，侵襲全身，令我戰(zhàn)栗不安。

在回宿舍的路途中，我緊緊捏著那個人給我的兩張車票，我苦苦在想，他為什么給我講這些事情，為什么又要給我車票。

正當我陷入沉思的時候，一輛打開了車燈的轎車在鉛灰色的馬路上朝我急駛而來，那一輛車撞向了我的身體。

我竟然沒有感覺到絲毫的疼痛，只聽到那個車主在離我遠去的時候，嘴里還對我怒罵了幾句：“走路不長眼睛?。　?

我仍然向前走，來到小區(qū)樓下，樓下的幾個綠色的垃圾桶在昏黃的傍晚顯得如此鮮艷，我仍然能聞到從里面散發(fā)出來的種種惡臭。

我跺了一下腳，樓道昏黃的燈光亮起，糟糕，我又看見了房東太太，她見到我平時總要和我說叨幾句，特別是要交房租的時候，她順著樓梯迎面朝我走過來，似乎沒有看到我的樣子，仍然向下邁著那肥胖的步伐。

我掏出鑰匙，打開門，進入洗手間，感到極其疲倦，我洗了一把臉，感覺鏡子中的自己身形變得有些模糊。

我爬上了床，躺了下來時感覺天昏地暗，但是腦海中不斷出現(xiàn)那個人的影子，連同他的故事還有兩張車票。

明天已經(jīng)是假期了，我該不該回去呢？我回去又有那個人的遭遇嗎？為什么說我們是候鳥，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遷徙？

當我醒來時，秋天的太陽格外的明亮，但是并不炎熱，天高氣爽，空氣十分清新。那兩張票靜靜地躺在我的枕頭旁。

我意識到，今天或許我該回去了，但是我害怕，害怕會有昨天那個人的遭遇，可是這兩張車票不能浪費啊！

4.

我立刻收拾東西，吃了飯，趕到火車站時已經(jīng)是下午了。沒等多久天就黑了，在檢票的時候，我把自己的車票和身份證遞過去，檢票員甚至都沒有看一下，就讓我走過去了，準確說是我自己走過去的。

我找了自己的車廂，8列143號座位，我上去之后怎么也找不到，因為一節(jié)車廂最多也只有一百個座位，怎么會有143號。我想了想，以為是站票，僥幸地和那群在車廂廁所邊的人站在一起了。

車廂并沒有那一股異味，我也絲毫沒有感受到什么擁擠，我就這樣站了一整個晚上也沒有什么疲憊感，看來，他的經(jīng)歷并不是我的經(jīng)歷。

第二天清早，我到了本省的省會城市，然后坐上長途大巴去往我家的小縣城，我習慣性地買了汽車票，人很多，但我感受不到絲毫擁擠。

我在長途大巴上睡著了，好像感到昨天的那個人就坐在我旁邊似的，我一睜眼，身旁是一個中年男人，并不是他，閑來無事，我撥弄起手上的車票，發(fā)現(xiàn)上面的地址赫然是我外婆家！

我為什么要去我外婆家？我不是回自己家嗎？我很疑惑，我到了外婆家，外婆熱情歡迎著我的到來，此時的天氣晴朗的很，村子里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和我熱情地打招呼，有的，甚至我不太熟悉。

外婆給我準備好了一切，我安心地上路了，突然間想起，我的家就在河對岸不遠，河里并沒有他說的漲水，輪船上的人很多，大概都是回去的。

一切都風平浪靜，秋天干燥的風拂過身體，令人滋生出一種困倦的氣息，我回到家，母親和奶奶是那樣高興，剛見到她們時，還有說有笑的。村里的每一個人見到我，都熱情地向我問好，我仿佛成為了高貴的客人。

我對母親說：“我坐了這么久的車累了，想躺下來睡一下”。

她說：“好吧，你就躺下吧，我待會給你做飯，你好好睡！”

5.

我醒了，四周沒人，窗外下起了秋雨，氣溫下降得很快，我喊了母親幾聲沒人回應。

我像聽到了爭吵聲，是母親和奶奶，他們在屋前的馬路上使勁地爭吵著，那些罵聲格外刺耳，秋風開始狂嘯起來，屋子旁邊的竹林有竹子被風折斷的聲音，天色陰沉，細密的雨點開始越來越大。

我走過去，大聲地說話想勸阻她們，但她們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到來，周圍來了很多村里人，有的圍觀，有的勸解，但就是沒人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

這樣的場面是我不可預料的，我悲傷地走到竹林旁邊蹲下，頭痛欲裂，突然有個人走到我的身旁，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是他！

“這就是我說的‘情況遠不止這些’，歡迎回來！”

我說道：“是你，你怎么在這里?。　?

“我就是你，我讓你看看這些人的嘴臉！”他又是那樣傷感地說道。

“我實在不清楚情況竟然會是這樣子，我為什么要相信你，然后回來！”

“因為你總是這樣，無論遇到什么困難總想著逃回家，卻發(fā)現(xiàn)家里也是那樣令人痛苦，你逃無可逃，于是把一切想象成美好的事情，天氣晴朗，陽光燦爛，家庭溫馨，鄰里和諧，你現(xiàn)在仔細看吧，看看季節(jié)變化時的狂風大作，看看這陰雨綿綿的天氣吧，這不就是我們陰暗的內心！”

“請你不要再說了，現(xiàn)在究竟該怎么辦？”

“和我一起走吧，遠離這些，去更遠的地方，打破這種候鳥遷徙的狀態(tài)！”

“候鳥遷徙究竟是什么意思？”

“到了時候就要去某個地方的意思，就像你遇到了情況就要逃回家一樣，你一次次討回來，就像是像四季的變幻一樣那樣的有規(guī)律！所以走吧，不要再回來了！”

他說這些時，我仍然看到站在馬路上爭吵的奶奶和母親，既然回來了，那么我不想立刻就走了。

我對他說：“你別管我，我相信能解決這些問題，我能面對的！”

“可是，你這二十幾年來做過了什么，你讓我承受著多大的痛苦，我是你的另一個靈魂啊，你為什么把所有的苦難扔給了我，然后自己躲得遠遠的！”

我面對季節(jié)更替時的凄風苦雨，風依舊，雨依舊，烏云滾滾，我終于決定微笑著對他說：“放心吧，這次我不會再讓你失望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