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史鐵生《命若琴弦》
1.
文軒從昏迷中醒來,他感到渾身的劇痛,睜開模糊的雙眼,看見手臂上打著點滴,鼻腔中還插著呼吸管,他望著慘白的天花板,感覺像失去了一個世紀。
內心有一個沉睡已久的聲音呼喚著:我這是怎么了。
一股股陣痛從下半身蔓延至大腦,疼得他掉出了眼淚,我這是怎么了。
他側身望見坐在床邊的母親已經睡著了,他想問究竟發生了什么,喉嚨中糊糊的聲音驚醒了正在沉睡的母親。
她滿眼通紅地看著文軒:“我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她急忙叫來了醫生,醫生替他摘下了呼吸機,這下他可以自由的說話了,他問道:“醫生,我這是怎么了?”
醫生說道:“你出了一場車禍,你還記得嗎?”
文軒感到一陣頭疼,問道:“我...我怎么出了車禍?”
原本正值青春年少的文軒成了殘疾人,他的腿徹底報廢,終生只能與輪椅相伴了。
為了養病,他中途輟學,感到人生失去了希望,母親帶著他尋醫問藥,尋遍各種偏方,也沒能讓他再次站立起來。
文軒害怕聽到“走”“跑”“踩”“跳”之類的字眼,母親每次推著輪椅帶著他出去散心的時候,都是那樣小心翼翼。
母親害怕有人群的地方,尤其是害怕見有到那些出沒活蹦亂跳孩子的地方,否則文軒就會大發脾氣,拼命錘打著輪椅,或者將蓋在殘疾腿上的毯子給狠狠地扔到地上。
母親只能盡量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同樣希望自己的雙腿不能行走,甚至幻想過把自己的雙腿移植在兒子的身上。
2.
一切都是不可能的,直到聽到了一個江湖郎中的話,才讓這個少年燃起了些許的希望。
帶著圓框墨鏡,打著包治百病字樣的旗子,經常游蕩在這一片公園的江湖術士,看見了坐在輪椅上臉色黯淡無光的少年,問道:“這位少年為何悶悶不樂?”。
母親見了這樣的一個江湖騙子,急忙準備將他趕得遠遠的,自從殘疾后一直沉默不語,渴求一死的文軒此時卻開口說話了:“你的旗子上不是說包治百病嗎?那你能讓我重新站起來嗎?”
江湖術士點頭微笑:“雖然我不是骨科醫生,但是完全可以讓你站起來!”
文軒:“說說看是什么辦法?”
江湖術士說道:“爬上這座城市最高的樓,你就可以站起來了!但是你不能夠坐電梯,只能走樓梯!”
文軒:“你這個死騙子,這是怎么可能的事情,我的腿都站不起來了,你還讓我爬樓梯!”
江湖術士:“你可以試試,但也可不試,不試就永遠沒有辦法,告辭!”。
對于這對嘗盡人間痛苦的母子來說,這可真是一個令人痛心的忽悠。
3.
隨著繼續治療,站起來的希望越來越渺茫的時候,這個荒謬的想法開始慢慢地占據著文軒的內心,并成為一根救命的稻草:
獨立攀爬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他可能做到嗎?
W市最高的建筑是綠地中心,高達六百多米,足足有兩百層樓高,文軒實在不敢想象這個荒誕不羈的行為究竟意味著什么?
一個普通人尚且難以攀爬一座兩百層高的大廈,更何況是一個雙腿報廢的年輕人呢?
當他把這個幼稚的想法悄悄告訴母親之時,母親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說道:“你真是治病把腦子治糊涂了!”
文軒憤恨地說道:“我看了多少個醫生,吃了多少種藥,我現在的腿能動一下嗎?這可是唯一的希望了,即使不成功,我也要用我的雙手爬上去!”
母親邊抹眼淚邊叫道:“沒有我幫你,看你怎么去,你飛過去嗎?”
這句話換來的只是兒子的失蹤,她驚恐的發現,兒子竟然連同那一把輪椅,“飛走了”。
母親慌張了起來,四處尋找自己的兒子。
多次找尋無果,他才想起來江湖術士的那句話:爬上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你就能站起來了!
文軒的母親很快來到了綠地中心,四處打聽著兒子的行蹤,沒費一番功夫就在這棟樓的保衛科找到了他。
4
當她看見兒子之時,又喜又恨地說道:“你差點把我嚇死,說到底你還是不肯放棄那個荒謬的想法!”
文軒說道:“如果我不爬到頂樓,我就一定不可能站起來!”
母親咽了一口氣,含淚地說道:“你,你真的要氣死我啊!你清醒點,這事可能嗎?”
她決定把兒子推回去,但文軒執意說道:“就算爬到死,我也要爬上去!”。
母親強制性地將他控制在輪椅上,想把他帶回家,但是他強烈的掙扎著,一下子摔在地上,那細長的手臂帶著干瘦的軀干向著樓梯口蠕動。
母親叫來幾個保安說道:“我兒子自從殘疾后有點神志不清,你們幫幫忙,讓我把他帶回去!”
文軒見幾個身材高大的保安走過來,知道現在無法實現自己的愿望,只能使用最后的一招:
他掏出了口袋的小刀,死死地抵在脖子上吼道:“你們再過來,我就死給你們看,都走開,讓我爬上去!”
他們不敢上前一步,母親也只能眼睜睜看見兒子在地上爬動,剛才是兩只手,現在是一只手。
文軒雖用手臂向前攀爬,但感覺到曾經獨立行走的時光已經回來了,他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他回憶起童年,母親第一次扶起他走路時的情景,他踏著快樂的小腳丫,興奮地向前踩蹬著,而對比同齡的孩子來說,他似乎學習得更早,因此無比的自豪。
而如今,他失去了這一項技能,失去了獨立行走的能力,更失去了自由。
文軒不顧母親的阻攔,費了很大的功夫才爬到樓梯口,他奮力地向上望了望,看見蜿蜒曲折的樓梯向著頂樓延伸,一圈又一圈直至深入到一個微小的深淵中。
他做足了準備,帶上手套,將自己廢掉的雙腿捆綁住,像一個拉著雙杠的體操運動員一樣,摸著一個階梯,牽一發而動全身,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手臂上,帶動著整個身體前行。
上了二樓,他感到渾身疼痛,這時母親跟了過來,她看見兒子做著這種荒唐的舉動,極力勸阻道:“別做這種傻事,快跟我回去!”
到了三樓,文軒說道:“我是不會回去的,我一定要爬上去!
母親很了解這個倔強的兒子,既然他不撞南墻心不死,就讓他爬吧,累了自然就放棄了。
五樓、六樓、七樓文軒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這時上樓的人看見這樣一對奇怪的母子問道:“你為何趴在地上爬樓梯而不坐電梯?”
文軒不理會這些人,他們覺得自討沒趣,到了八樓之后就奔向自己的辦公室了。
他一邊繼續嘗試攀爬,一邊研究最節省體力的方式,最初的力量只是雙手,現在他發現自己的膝蓋以上還有活動的空間,于是調用了大腿的力量,在他的肋骨碰到堅硬的臺階坎感到生疼時,他會翻轉身來,保持仰泳一樣的姿勢,區別在于一個在游動一個在蠕動。
文軒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條蠕動的大蟲,二十樓到了,仍然有人從他身邊經過,他們會問道:“這位朋友,為什么如此這樣爬樓梯!”說完還有個年輕的男子趴下身來模仿了一下他的姿勢。
他嘀咕道:“這樣也太難了,這位小兄弟竟然堅持到二十層樓,了不起,了不起”,見文軒默不作聲,他們只好嬉笑離開了。
母親驚訝于自己兒子的體力竟有如此之好,到了二十樓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雖然她有些著急,但是只能繼續等待。
5
在三十樓的時候,仍然有些人向上邁著步子,他們穿著一身高檔的運動服,把攀爬樓梯當做成一種運動方式。
文軒的一口氣沒提上了,晃了下神,身子向下滑落了幾個坎子,穿運動服的男子看著說道:“小兄弟,你為什么這樣爬樓梯,是有什么苦衷嗎?”
說完他準備走過去將文軒扶起來,文軒張開了干裂的嘴唇說道:“沒什么,你快走,不需要你幫助!”
穿運動裝的人悻悻地走了,他一直在納悶,難道是這個小伙子在玩行為藝術。
在四十、五十樓的時候竟然還有向上爬樓梯的,這棟最高的建筑果然吸引了很多前來徒步攀爬的人。
很多從文軒身邊經過的人都驚訝于這個年輕小伙子的毅力,很多人想上前去幫助他,但都遭到拒絕。
在通往頂樓的過程中,人的數量不斷減少,中途碰到一個執意要幫助文軒的人,他同情這樣一位殘疾的小伙子,他也不明白文軒為何要這樣苦苦堅持,他只覺得這個小伙子可能是被自己的殘疾折磨出了妄想癥和偏執癥,于是拿出手機準備報警。
文軒的體力已經耗了一大半,向上攀爬的手掌即使帶著手套也磨出了血,身上的每一根骨頭都與堅硬的臺階親密接觸過了,他感覺渾身疼痛難忍,身體快要散架了。
他豈能半途而廢,他大聲朝那個好心人喊道:“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快走吧!”
好心人執拗地說道:“不,我怎么忍心你如此可憐,你究竟經歷了什么創傷才有這樣的想法?”
文軒說道:“你什么都不要管,否則我不客氣了!”
好心人看到了文軒的母親也覺得甚是奇怪,為什么放任這樣一個人不管,他覺得此事蹊蹺,不愿陷身其中,也只好作罷離去。
從七十七樓往上走,就再也沒看見徒步攀爬樓梯的人了,文軒毫無力氣了,還有一百二十多層樓,難道要放棄嗎?
他趴在樓梯上動彈不得,感覺像西西弗那樣永遠不可能將石頭推到山頂,那個站起來的希望已經變得更加渺茫,看來真的是荒謬。
母親看見全身都是傷痕,趴在那不動的兒子,她聲嘶力竭的苦勸道:“你是不可能到頂樓的,快跟我搭電梯回家吧!”
兒子用僅存的力氣提議道:“先休息一下吧!吃點東西!”
6
這一休息就是一個星期,文軒在綠地中心的七十七樓呆了一個星期,養精蓄銳,然后進行新一輪的挑戰,這一次他要一口氣爬上頂樓。即使在母親的憤怒之下,他也仍然要堅持,那個站起來的希望似乎又回來了。
文軒的光榮事跡被傳開了,就在那些去過樓道的人的口中,這一次文軒決定繼續攀爬的消息也成為媒體爭先的報道熱點。
不少電視臺網站媒體決定不能錯失這樣的一個機會,于是一個醒目的新聞標題這樣寫到:殘疾少年不畏艱險,僅用雙臂攀登本市最高峰!”,類似這樣的題目鋪天蓋地。
在文軒準備一鼓作氣爬上頂樓之時,就已經有記者決定視頻采訪,直播整個現場的畫面。
這個樓道擠滿了記者和攝像師,文軒暴露在這些聚光燈下,感到胸口十分沉悶,這真的是一個天大的諷刺,自己因為這個不被世人理解的荒誕舉動竟然被人當做爭相報道的焦點,并因此而出名。
很多人都想從文軒口中套出本次爬樓的真實目的,但都遭受了失敗,這個少年繃緊神經,面色堅毅,于是有人看到了母親,也想旁敲側擊,同樣沒能成功,這位母親對兒子的放任自流更讓媒體們感到驚訝。
到一百樓之時,賽程過半,雖然是兩次的攀爬,也足以讓世人感到驚呼。
在記者的支持下,文軒獲得了更好的攀爬條件,累了可以休息,有人鼓勵,有人對他的身體健康進行監控,有人負責他的飲食,總之,一切比爬前七十七樓條件要更好了!
文軒心里明白,自己需要好好利用這些條件,更順利地到達頂樓,達到自身的目的,這個荒謬的想法讓他覺得希望變得越來越真實。
一百二十,一百五十,一百七十,一百九十,勝利就在眼前了,他甚至看到頂樓輻射出的光芒,那預示著站起來的希望。
7
他精疲力竭,唯一支撐他堅持下去的,就是那一下子就能戳破的謊言。
他到了二百樓,爬上了全市最高的大廈,但是他無法站起來俯瞰整個城市,因為這是一個徹徹底底的騙局。
奇跡沒有再現,文軒趴在冰冷的天臺地板上悲慘地嚎叫:“為什么?為什么我還是沒能站起來?”
此時夕陽西下,母親和一群記者將他圍住,很多人感到納悶:為何這個年輕的小伙子已經成功到達了他的頂峰,仍舊如此痛苦?
母親站了出來,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她說道:“因為他的荒唐希望已經破滅了,你們看吶,他竟然相信一個騙子的話,以為爬上了頂樓就可能治好他的腿,這有可能嗎?”
記者們聽到這樣荒誕不經的理由都笑了起來,文軒聽到了記者們的嘲笑聲,聽著那些剛才鼓勵他,把他當做勵志榜樣的記者們的嘲笑聲,他們一下子變得面目可憎起來,這樣一個堅韌頑強的勵志少年在他們得知其真實想法之后竟然哄然大笑。
文軒躺在地上,全身被這棟大廈的天際給抽空了,一切的努力都幻化成為泡影,他躺在地上,沒有一絲力氣,連頭顱也轉不動了,猶如一具活著的死尸。
勵志故事變成神經病人的妄想癥,這樣的新聞消息不宜傳播,這個勵志少年的故事曇花一現,很快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之中。
從此,這個世界多了一個因殘疾而陷入精神病的患者,少了一個向著山頂推著石頭的西西弗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