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童蒙誦習 白首求工——對偶和律詩
律詩是唐代正式確立而又大量創作的新體詩,對古體而說,又稱為“今體”或“近體”。譬如姚鼐專選唐宋人的五七言律詩,就題名《今體詩抄》:今體詩是從永明體注意平仄發展成熟的。從平仄看,它是絕句的延伸。絕句(指律絕)也講平仄,所以也有人把絕句稱為“小律詩”或“半律”,律詩除平仄外,中間四句還要對偶。如王維《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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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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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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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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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平仄看,它是平起式,中間第三和第四句、第五和第六句各是一對。所以要理解律詩,就得知道什么叫對偶。
對偶是漢語特有的藝術。因為漢語以單音節為主,可以自由組合成整齊的一對句式。早期如“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這兩句的語法結構、修辭方式完全相同,“胡馬”和“越鳥”都是偏正結構,而且都以地名為定語,“依”和“巢”都是動詞,“北風”和“南枝”都是以方位詞為定語的偏正結構。謝靈運的《登池上樓》從開頭“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到結尾的“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都是對稱結構。陶淵明詩如“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也相對稱,但這是聲律說之前的對句,不是嚴格意義的“律句”,因為都不合平仄相對的規律。“胡馬”聯的平仄是“-|-|-,||---”。“潛虬”聯是“--|--,--||-”。陶詩每句結尾都是平聲,這和我們已知的平仄規律是不合的。像謝朓的“涼風吹月露,園景動清陰”,---||,+||--,就完全是“律句”了。真正的對偶應該符合律句的要求,就是說,平仄要相反,語法結構等要相同,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等。封建社會,寫律詩作為讀書求仕人的基本要求,學會對偶是蒙童的必修課。蒙童課本的《千字文》都是四言韻語的對句,也有一些專門的書,對蒙童以及初學的人進行指導。《聲律啟蒙撮要》就是把一些常用的詞語編成韻語,按韻部組織,讓蒙童熟讀,掌握對偶的規律,便于運用。舉《一東》的一段為例:
云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雁,宿鳥對鳴蟲。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兩岸曉煙楊柳綠,一園春雨杏花紅。兩鬢風霜,途次遠行之客;一蓑煙雨,溪邊晚釣之翁。
這后面兩句是為寫駢文及作賦用的。還有一本書叫《笠翁對韻》,也是按韻分的,舉《十三元》的一段:
卑對長,季對昆,永巷對長門。山亭對水閣,旅舍對軍屯。揚子渡,謝公墩,德重對年尊。承《乾》對出《震》,迭《坎》對重《坤》。志士報君思犬馬,仁王養老察雞豚。遠水平沙,有客泛舟桃葉渡;斜風細雨,何人攜榼杏花村。
這是為初學說法,實際的律詩對句要比這復雜豐富得多。對句分辨起來,言人人殊。《文心雕龍·麗辭》說:
故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正對為劣。言對者,雙比空辭者也;事對者,并舉人驗者也;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
劉勰基本上根據駢文用典來區分的。《詩苑類格》提出多種名稱:
唐上官儀曰:詩有六對:一曰正名對,天地、日月是也;二曰同類對,花葉、草芽是也;三曰連珠對,蕭蕭、赫赫是也;四曰雙聲對,黃槐、綠柳是也;五曰疊韻對,彷徨、放曠是也;六曰雙擬對,春樹、秋池是也。又曰詩有八對:一曰的名對,送酒東南去,迎琴西北來是也;二曰異類對,風織池間樹,蟲穿草上文是也;三曰雙聲對,秋露香佳菊,春風馥麗蘭是也;四曰疊韻對,放蕩千般意,迎延一介心是也;五曰聯綿對,殘河若帶,初月如眉是也;六曰雙擬對,議月眉欺月,論花頰勝花是也;七曰回文對,情新因意得,意得逐情新是也;八曰隔句對,相思復相憶,夜夜淚沾衣,空嘆復空泣,朝朝君未歸是也。(《詩人玉屑》卷七)
這種分法,是以作對所用的詞語來分類,未免過于瑣碎,除了第八和后來人稱為“扇對”的相似之外,其他都不大為人所用。另外還有人創造一種名詞叫“借對”:
“根非生下土,葉不墜秋風。”“五峰高不下,萬木幾經秋。”以“下”對“秋”,蓋“夏”字聲同也。“因尋樵子徑,偶到葛洪家。”“殘春紅藥在,終日子歸啼。”以“子”對“紅”,以“紅”對“子”,皆假其色也。“閑聽一夜雨,更對柏巖僧。”“住山今十載,明日又遷居。”以“一”對“柏”,以“十”對“遷”,假其數也。(同上)
這種“借對”也稱“假對”,實在不能算對偶的正道,所以蔡寬夫批評說:
詩家有假對,本非用意,蓋造語適到,因以用之,若杜子美“本無丹灶術,那免白頭翁”;韓退之“眼穿長訝雙魚斷,耳熱何辭數爵頻”。“丹”對“白”,“爵”對“魚”,皆偶然相值,立意下句,初不在此。而晚唐諸人,遂立以為格:賈島“卷簾黃葉落,開戶子規啼”,崔峒“因尋樵子徑,偶到葛洪家”為例,以為假對勝的對,謂之高手,所謂癡人面前不得說夢也。(同上)
實際上所謂“借對”、“假對”,不過是根據漢字同音多的特點,游戲筆墨。專意為之,并且不適當地加以夸大,就太偏頗了。因為漢字的特點,做出對聯,還有所謂“無情對”,字面對得很工穩,而意思上毫不相干。如有人用“張之洞”和“陶然亭”為對,“張”和“陶”都是姓,“之”和“然”都是古文中的虛字,“亭”和“洞”都是同類的名詞。還有人寫這樣一副對聯:“公門桃李爭榮日,法國荷蘭比利時。”“公門”對“法國”,“桃李”對“荷蘭”,“爭榮”對“比利”,“日”對“時”,拆開來看,字字皆工穩,合起來卻毫無瓜葛。這種只能說明漢字漢語單音節的多種功能,作為茶馀飯后的談助則可,以之為創作的技巧而刻意追求,那就入了魔道。
最簡單地將對句分類,可以分為“工”和“寬”兩大類,以工為正宗。遠的如晉代陸云和荀隱相謔,各舉姓字,陸說“云間陸士龍”,荀說“日下荀鳴鶴”。“云”對“日”,都是名詞,“間”對“下”,都是方位,而“日下”“云間”又各指地方。下面三字是各人的字,而“龍”和“鶴”又相對。這句話如果上下顛倒一下成為“日下荀鳴鶴,云間陸士龍”就是很工整的律句。此時聲律說尚未興起,兩人聲調方面只是巧合,但“云間”、“日下”卻是有意識的對偶。律詩成立以后,對偶句是詩人必須刻意的地方。賈島“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一聯,他自己批說:“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為什么他這兩句如此費勁呢?因為除了字面對得工穩以外,“獨行”、“數息”又都是佛家的術語,兩句表面相對,意思卻又相連貫,寫出家人的苦行。杜甫是五七言律詩都有最高成就的大家,他自己說:“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熟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
陰鏗、何遜都是六朝詩中注意琢句的高手。杜甫詩中好的對句是無法數清的,如寫壯闊景象有“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等,寫細致的有“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游蜂粘落絮,行蟻上枯梨”等。典重的如“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閑適的如“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做釣鉤”等。再如“紅豆啄馀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給后人律詩對偶開無限法門。
杜甫以后,律詩的對偶愈見精工。前人常用“摘句”的方式來欣賞。如于良史“風兼殘雪起,河帶斷冰流”,悟清“鳥歸花影動,魚沒浪痕圓”,嚴維“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杜荀鶴《春宮怨》“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等。用富麗環境寫濃重春愁,在詩中實不多見,所以有人題杜荀鶴詩:“杜詩三百首,盡在一聯中: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上舉一些句子主要是名詞、動詞或形容詞組成而不用虛字,兩句的關系如雙峰并峙,輕重相當,這就顯出“工對”的特色。
還有一種對句,字面上也對得工穩,但意義上不是雙方對立而是一脈相承,如同流水般的自在,過去稱之為“流水對”。如司空曙“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李嘉祐“獨隨流水去,轉覺故人稀”;李益“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戴叔倫“如何百年內,不見一人閑”;白居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張籍“長因送人處,憶得別家時”;周賀“空將未歸意,說向欲行人”等等。這類流水對,多半有虛詞呼應,杜甫有“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王維有“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等,應該是較早的成功的流水對。
為了句子的充實,有時就用兩個詞組或名詞、數詞構成對句,給人更多的啟發聯想,如韓翃“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司空曙“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許渾“雪夜書千卷,花時酒一瓢”,而溫庭筠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杜牧的“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更是膾炙人口。宋人如黃庭堅“平生幾兩履,身后五車書”則成為用典的范例。宋人琢句更加用心,即使不太出名的小家,如夏竦“山勢蜂腰斷,溪流燕尾分”,蔡天啟“柳間黃鳥路,波底白鷗天”,楊徽之“新霜染楓葉,皓月借蘆花”等等,狀物寫景也不失為精工。
七言較五言多兩個字,更便于騰挪,但毛病往往流動有馀,厚實不足。如元稹“唯應鮑叔猶憐我,自保曾參不殺人”;牛僧孺“休論世上升沉事,且斗樽前見在身”,都稍感不厚。像杜牧“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嘆落暉”;李商隱“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等等,因氣勢雄渾,就覺流動而又厚實,是用虛詞襯句的杰構。
一般七言句多有一兩個動詞或形容詞表動態,如錢起“長樂鐘聲花外盡,龍池柳色雨中深”;王隨“一聲啼鳥禁門靜,滿地落花春日長”;李群玉“野廟向江春寂寂,斷碑無字草芊芊”;方干“鶴盤遠勢投孤嶼,蟬曳殘聲過別枝”;溫庭筠“綠樹繞村含細雨,寒潮背郭卷平沙”;皇甫冉“燕知社日辭巢去,菊為重陽冒雨開”;楊汝士“文章舊價留鸞掖,桃李新陰在鯉庭”;許渾“潮生水國蒹葭響,雨過山城橘柚疏”。宋人名家如晏殊“干斗氣沉龍已化,置芻人去榻猶懸”;錢惟演“雪意未成云著地,秋聲不斷雁連天”;吳可“風前有恨梅千點,溪上無人月一痕”;石敏若“千里江山漁笛晚,十年燈火客氈寒”等等,都是如此,這是七言對句的常規。
和五言一樣,七言也有只用名詞性詞組組合,不用動詞而成的句子,特別給人厚重的感覺,宋人尤其擅長。像黃庭堅“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陳與義“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陸游“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等等,久已為人推許。黃的一聯將兩人分別的情景和十年別后的生活展現出來,而一種濃烈的思念之情,躍然紙上。陳與義寫的詩人春晚的感受,陸游點化為“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各極其妙。陸游將過去的戰場和水陸出擊金兵的戰略、時機都在十四字的時令、景物和地名中表現出來。千載而下讀之,猶令人激動不已。
五言句一般上二下三,七言句一般上四下三,但有時為了表達的需要變成上三下二或上五下二,如周繇“野店寒無客,風巢動有禽”;任藩“送終時有雪,歸葬處無云”;王淡交“似梅花落地,如柳絮因風”;杜甫“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這些前人也叫“折腰句”,偶一為之,可以增加情趣,但不宜多用。在音節方面,結尾是--|,||-的,有時為了峭拗變成|-|,-|-,這是中晚唐后常見的,如劉長卿“渡口月初上,人家漁未歸”;于良史“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劉滄“殘影郡樓月,一聲關樹雞”;趙嘏“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許渾“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杜牧“寒林葉落鳥巢出,古渡風高漁艇稀”等等。在一首中一般只宜于一聯出現這種現象。
不管是折腰句還是拗句,都是工對。白居易有“東澗水連西澗水,南山云作北山云”,“東西”、“南北”相對,而句中又各自為對,可以稱之為“巧對”。梅堯臣學習這種方式云“野水自添田水滿,晴鳩卻喚雨鳩歸”,這只能使人看到巧,而不見沉郁。而李商隱“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雜雨云”就覺沉郁頓挫。蘇軾哭一個鄉僧的詩“三過門間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也是工巧而沉重。最工巧的要數蘇軾“前身應是盧行者,后學過呼韓退之”一聯。其字面非常工穩,連人名的每一個字都相對,而“韓盧”又是專門名詞,意思卻一氣貫注。大約太得意了,在詩中用過兩次(一聯在幾處用,元好問、陸游是常事,蘇軾卻僅此一聯)。柳宗元詩“蒔藥閑庭延國老,開樽虛室值賢人”,猛一看已很不錯,再深一步,甘草稱為國老,清酒為圣,濁酒為賢,就覺得別有情趣。對偶是離不開用典的,要寫得精彩,還必須練字,這兩項都是寫舊詩詞的基本功,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另作專題論述,這里從略。
和工對相反的我們叫“寬對”,如杜甫“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陳師道“一日虛聲滿天下,十年從事得途窮”等,從后面三個字看,并不太工穩,但意思特好,這叫寬對。甚至如王維“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后面三個字根本不對,仍然算一聯好詩。
對句怎樣才算好?這是一個十分復雜而又細致的問題,工穩只是基本要求,不等于精彩。如黃庭堅“霜林收鴨腳,春味薦貓頭”,可稱工穩,因為“鴨腳”是白果,“貓頭”是筍,從工巧說,超過“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但從詩味說,“霜林”一聯只是工巧,容量不大,而“桃李”一聯無限感慨,令人一唱三嘆。蘇軾從黃州放回,過南京,寫了一首五言排律。王安石讀到“峰多巧障日,江遠欲浮天”兩句,大為擊節說:“老夫平生作詩,無此兩句。”為什么王安石這樣佩服呢?固然兩句能寫出南京的江山之勝,一遠一高。但我以為這“峰多巧障日”卻又能若即若離地指斥時政。這時王安石也被呂惠卿排擠出政府了,而從來小人都有各種機巧蒙蔽人君。“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是人皆傳誦的;峰多障日卻是蘇軾有感而發,又完全切合南京山水的特點,耐人尋味。王安石正是從詩的深刻含義來評價的。所以好的聯語,容量要大,含義要深,這是一。
二是如果寫景,要求氣象雍容,語言簡練。有人稱某人《詠松》詩好,云:“影搖千尺龍蛇動,聲撼半天風雨寒。”一個和尚在旁邊直搖頭說:不如“云影亂鋪地,濤聲寒在空”。后來人把這兩聯詩告訴梅堯臣,梅說:“言簡而意不遺,當以僧語為優。”
孔平仲、盛次仲在館中雪夜直宿,碰到大雪,兩個人相約寫一聯雪詩,要作未經人道語。孔說:“斜拖闕角龍千尺,淡抹墻腰月半棱。”很得意,盛卻說:“詩好是好,可惜氣象不大。”孔要盛吟兩句,盛說:“看來天地不知夜,飛入園林總是春。”從這兩個例子可以領會聯語要注意氣象和語言。
三是要注意利用反差增強氣勢,把大小、多少、輕重、遠近等等組織在一聯中,如王灣“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能置生意于殘晚中,人皆樂道。杜甫“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紫臺”和“青冢”大小不侔又相去萬里。李白“人分千里外,興在一杯中”,“千里”和“一杯”形成多少遠近的反差。蘇軾“憶共騎鯨游汗漫,也曾捫虱話悲辛”,用“騎鯨”和“捫虱”相對,大小的反差何等鮮明,在七古中他又有“龍驤萬斛不敢過,漁舟一葉從掀舞”,“龍驤萬斛”和“漁舟一葉”也是用反差形成鮮明效果。
四是用典要防止熟濫,像陸游“國家科第與瘋漢,天下英雄唯使君”,一句用仇士良的話,一句用曹操的話表達陳阜卿當年不顧秦檜的氣焰,冒死把自己擢置第一的胸懷。這樣的用典就使聯語格外有力。這個問題將有專章論述,在此只點一點而已。
五是要避免粘滯和合掌,盡量防止兩句從一個方面著筆。如石延年詠紅梅詩“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被蘇軾所譏笑:“詩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綠葉與青枝。”因為石只從枝葉的顏色來寫,而林和靖“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卻一直為人稱道,因為他把梅花置于水月之中,從影和香兩個角度來寫。元朝的薩都剌《送濬天淵入朝》一聯:“地濕厭聞天竺雨,月明來聽景陽鐘。”自己很得意,而一個老者卻指出“聞”和“聽”合掌,也就是說兩句都從聽覺寫。后來把“聞”字改成“看”字才穩當。
以上這幾點對一聯說是這樣,對全詩說也適用。懂得對偶,講律詩就比較容易了。律詩三和四,五和六要分別成對。我們習慣把一二兩句叫首聯,三四叫頷聯,五六叫頸聯,最后叫尾聯。我們可以再舉杜甫五律七律各一首為例來說明。五律《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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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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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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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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頷聯的結構是二三,前面動賓,后面主動賓。而頸聯卻是二一二,名詞詞組加動詞詞組,結構顯然不同。再看七律《詠懷古跡》: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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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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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夜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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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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頷聯是動詞加狀語開頭,頸聯是名詞,頷聯后三字是動詞加名詞,頸聯是名詞詞組。頷聯中間二字是名詞,頸聯是動詞。區別是明顯的。一般說來,頷聯和頸聯應該有變化。
律詩中的頷聯和頸聯不但在句式上應有變化,而且在內容上一般也要有變化。如《春望》頷聯寫所見景物,是眼前的感受;頸聯則從連年的戰亂而感慨不得家人消息,是心中的焦慮和渴望。《詠懷古跡》頷聯寫昭君的出塞,著重生到死,頸聯則寫其死后的魂歸。后來一般的律詩常常是頷聯寫景,頸聯敘事抒情,或者相反。如杜甫《月夜憶舍弟》,“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寫當前景物;“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常不達,況乃未休兵”,寫深沉的感傷。
一首好的律詩,頷聯或頸聯一般應有一聯特別精彩,所以一般人寫律詩中間兩聯肯下工夫。這已經不容易,但實際上尾聯比中間還要難。它要能“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使人覺得語已盡而情意未完。像《春望》前六句寫出如此沉重的情感,結以“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歸結到頭發白而漸少,聯系上文,如此時世,如此憂傷,身體又如此衰老。前途將如何呢?能不能看到烽火的消除?能不能待到家人的團聚?這些問題就包含在這些看似平淡的結語中。尾聯難首聯更難,因為一定要帶動全局。《春望》起處更是名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如司馬光所說“山河在,明無馀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這一起像滿腔悲憤噴薄而出。劉禹錫的《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也是說除了城墻、淮水、明月之外,什么也不見了,我以為就是化“國破山河在”的起句。
一般地說,律詩應有好的頷聯或頸聯,兩聯之間要有所變化,但也有例外。明朝許學夷《詩學辯體》卷十六中有一段話很有見地:
古人為詩,有語語琢磨者,有一氣渾成者。語語琢磨者稱工,一氣渾成者為圣。語語琢磨者,一有相類,疑為盜襲;一氣渾成者,興趣所到,忽然而來,渾然而就,不當以形似求之。
譬如杜甫《搗衣》:“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苦寒月,況經長別心!寧辭搗衣倦,一寄塞垣深。用盡閨中力,君聽空外音。”頷聯頸聯句式相同,但一氣旋轉而下,一點不覺單調。杜甫這首屬對還是工穩的。至于孟浩然五律名篇《與諸子登峴山》:“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頸聯是工穩的,頷聯則連“寬對”都勉強。李白五律名篇《夜泊牛渚懷古》:“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云。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明朝掛帆去,楓葉落紛紛。”平仄完全符合于仄起五律,但頷聯頸聯都似對非對,人們仍然公認是五律名篇,就因為是一氣渾成的關系。
嚴滄浪把崔顥《黃鶴樓》推為唐人七律壓卷之作,全詩如下: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馀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前四句簡直像是七言歌行,只后半工整,也是因為一氣渾成,受到后人的稱贊。
我們能不能根據上面幾首特例就說律詩不必講求對偶呢?不能,因為上面幾首是特例。正常的情況,兩聯都需要對偶,至少要有一聯很工穩。如果沒有能力屬對而以崔顥、李白為借口,那更是錯誤的,崔、李他們別的詩篇依然是對得很工穩的。
詞里也常有對偶,但不限于五七言,如〔踏莎行〕“小徑紅稀,芳郊綠遍”和“翠葉藏鶯,珠簾隔燕”(晏殊),“霧失樓臺,月迷津渡”,“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秦觀),是四言對;〔鷓鴣天〕“書咄咄,恨悠悠”,“思往事,念今吾”(辛棄疾)是三字對,四言對用得更廣泛。但詞里該對的地方,平仄不能含糊,句法卻可變通,如〔滿庭芳〕起句是四字對,拿秦觀來說:“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十分出名,但同樣也有“曉色云開,春隨人意”的開頭不大對的。〔鷓鴣天〕是晏幾道的名篇,“彩袖殷勤捧玉鐘”卻用“從別后,憶相逢”,也不成對偶。說詩者不以詞害意,寫詩者也不以詞害意。為了表情達意的需要,詞里的對偶可以變通,但詞是要唱的,它的音律卻須按譜填字,不能馬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