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近代詞學的一大突破,是從常州派到王國維將“詞”的發掘成為包籠宇宙人生、洞徹世事人情的一種獨特文體。從文學史上看,詞體由此被抬升,然而,這些并不是詞最核心、最重要的部分。
詞人參透所謂塵世的紛擾,取超越之態度來面對人世的變遷??此普f理講道,其實不是。晏殊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深得顧隨說詞神髓的葉嘉瑩曾做過一個很好的解說:“無可奈何花落去”就是叫做“自其變者而觀之”,“似曾相識燕歸來”就是“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古典詩詞講演集》)。葉先生開示給我們的,是從這首詞當中要獲得的一種非常重要的體悟。但這個體悟,只是開頭,不是結果。這可以說是一種對歷史的沉思,就像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或者也可以說是對于時事的感慨,就像辛稼軒的《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寄托重大,比朝臣進呈皇帝的奏章都要感慨得深、觸及得廣。循此而往,會走到詞最核心、最重要的部分:它不是對于現實的感慨,不是對于宇宙人生的感悟,也不是對于古往今來的體察,而是文學自身具備的生氣所推助而出的一種境界。
總之,稼軒與東坡,一個頭角崢嶸,一個通體渾然;一個“入”,一個“出”;一個擔荷,一個放下;一個潛氣內轉,一個自然成文;一個是高致在字句又超出字句,一個是韻致在音聲又不限于音聲;歸結最后則是兩相互補,成就宋詞藝術極致的文學境界。顧先生“說”蘇、辛詞的風格、“說”蘇、辛詞的比較,開示出的是宋詞讀法的方式與理念,宋詞文學的極致之所在;他獨具一格的“忘言式”說詞,最終是落到“道”上面來——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