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長安宣平門，眾見城門懸張榜文，略言：“劉屈氂潛謀廢立，罪至大逆不道，即日腰斬東市，妻子并梟首華陽街。”更畫影圖形，懸以重賞，緝捕荀玗琪、騶虞之流。劍武卿思之甚憂：“容兒寓居相府，恐致株連及禍，不如赴東市一行，以探究竟。”顧視凌未然，彼此會意，匆匆辭別延熙朝，策馬便行。荀玗琪死里逃生，利御寇殊覺憾恨，見劍武卿倉皇西馳，不解其故，恍憶起媛容，方始豁然，乃揚鞭走馬，隨至東市。
卻說荀玗琪喬裝扮作黔黎，來到東市，觀斬犯者，比肩繼踵，遇著蕭虎麾兵開道，押解劉屈氂至法場，望見廚車中，劉屈氂兩手反翦，顏色慘戚，不覺悲感傷懷。劉屈氂下車，蹣跚而行，既登刑臺，赤袒胸背，伏于刀下，驚得魂魄俱喪，涕淚交流。荀玗琪暗藏飛錘在手，見劊子手舉刀，方欲擲擊鏈錘以殺之，一人急止之，轉視其人，乃騶虞也。刀光落處，劉屈氂被攔腰鍘斷，手足異處，血遍其地。荀玗琪悲極氣塞，幾絕于地。騶虞恐惹人注目，不宜久留在此，于是引之而去，道遇兩騎東來，交臂而過，殊不自安，輒趨避之。
利御寇鼻嗅奇蘭異麝之香，與北園清馥分毫無二，猛吃一驚，急勒轡回望，見二人步履輕疾如飛，絕非尋常民家，倩影姍姍，似甚熟識，憬然恍悟，即棄騎離鞍，一聲叱咤，揮掌撲擊荀玗琪。騶虞執定竹杖，翻身急起，勢將一杖擊殺之。掌勁震擊，竹杖寸寸碎裂，所藏劍鋒立時呈露。騶虞密跡潛行于長安中，執雙股劍，恐惹人耳目，乃拆解之，將劍刃置于竹杖兩端，罩以竹筒。一剎那頃，劍影飛翻，疾斬利御寇右掌。劍武卿認得是騶虞，知彼劍法不俗，恐利御寇赤手難敵，欲拔劍相助，見盜魁旋身翻掌，屈指如鉤，虎口園撐，遽以鷹爪功抓拿騶虞手腕，勁透筋骨，應手折斷，其人痛極。
蕭虎監斬訖，馳歸復命，途次華陽街，俄聞有人當街斗毆，亟麾兵往視之，將眾圍定。荀玗琪情甚恍惚，被利御寇掌擊肩膊，身不由主的飄飛丈余，跌倒塵埃，一瞥眼里，見盜魁鷂鷹撲兔也似殺來，就地飛錘擊起，拼力擲打。利御寇奮左手搏之，執得其錘，即以右手扼其項。騶虞心急救主，左手劍鋒直搠圈舞，攻向利御寇，不防蕭虎刀快似風，背心里早中一刀，從前胸透出而死。
荀玗琪道：“吾悔不當初揮劍殺汝，如割呼圖格之首懸示城上。今日被執，生死唯命！”語訖，淚下如綆，氣喘欲絕。利御寇怒目睜眉，厲聲叱喝道：“賤婢，汝屢設詭計，頻施毒手，以致兄長死得慘傷，思之痛心切骨，銜恨非一朝一夕矣。吾托天庇佑，不然險喪性命。幸然天可憐見，不期在此遇見，殺人償命，理之常也！”劍武卿欲問媛容蹤跡，奈何利御寇一時憤極，扼喉絕吭而殺之。荀玗琪惟念此生歷遍苦楚，驟然顯貴，奈何機關算盡，瞬作煙霞過眼，霎時萬念俱灰，淚眥熒熒，任由扼殺，移時而殞，終以頸血易一旦之尊榮。
利御寇滿腔仇憤，蘊蓄已久，宣諸拳腳，為勢甚烈，竟至刀創進裂，猛覺腹痛如錐刺火燎，鮮血涌流，昏絕于地。幸賴蕭虎延醫療治，調藥敷貼，灼痛漸止，傷亦漸愈。不逾時，利御寇蘇醒轉來，蕭虎付以徑路刀，以踐其諾。向時蕭虎一入相府，柳菀早被人將索勒死，尸橫庭中，命人覓索悉盡，搜得甲盾弓矢之器，悉自點閱，中有徑路寶刀，取之傍身，危機之際，飛刀斬敵。利御寇接刀在手，今失物復得，人事已非，追想前情，感嘆于懷。
此番東討，王師大捷，露布入京，武帝喜慰盈懷，乃召會諸將見宣室，論功行賞，傳旨擢延熙朝為車騎將軍，典京師兵衛，掌宮衛，增其食邑。更封劍武卿為東武侯，余如屬將符應龍、虞云龍、蕭虎等，亦并授侯封，利御寇亦將功贖罪矣，并赦會稽山賊水盜，俱各復業歸農。
利御寇不愿朝謁帝庭，乃與眾辭訣，仍歸蕭山，召會山盜水寇，盡皆遣散歸業，其中如有武藝超群，堪備任使者，輒表薦于東西部都尉，屯戍防邊，固護一方。事已了畢，利御寇遂北出塞漠，長居胡地，不復歸漢，以廣野為閭里，以穹廬為家室，以逐水草牧畜、弋獵禽獸為業。
武帝道：“朕知翦騫素有虓虎之勇，英奇之略，且善矛法，有此絕技，諸將莫敵。賴左將軍麾突騎馳至，擊蕩敵寇，更以匹馬單劍，挑落逆渠。凌未然劍法殊倫，精奇罕匹，而將軍比之更勝，材武類父，可以俯仰無愧矣。”劍武卿叩闕謝恩，道：“臣深蒙陛下厚愛，榮膺殊賞，誠愧之哉！”武帝道：“東征平賊，卿居首功，但有所求，朕俱從之。”
劍武卿道：“臣，三尺微命，一介武夫，因緣際會，遂班將弁，今戎事既遂，社稷乂安，但求返我初服，遠跡江湖。”武帝聞言一怔，定神默忖：“朕恒念太子性不類父，若得英毅奮發，漢家幸甚，而劍武卿纘承父志，功成拂衣去，朕留之不住。奈何悠悠蒼天不遂人愿。”喟然嘆道：“世人競逐權勢，企踵名利，而卿獨淡然無營，情愿飄然遠引。成命已行，固當依允。”猛憶起劍鴻軒解綬辭朝，退居邱壑，亦謂此云，頃刻之間，恍如隔世，殊多感慨。劍武卿啟辭爵位，延熙朝與廷臣相顧眙愕，但聞帝允所請，亦可略舒氣耳。
劍武卿道：“陛下雄武蓋世，征伐四夷，漢疆之袤，國威之隆，較諸秦始皇猶過之，實空前所未有也。然師出歷年，百姓疲敝，亡命山藪，起為盜賊者，不可勝計。臣聞兵本于不殺，武在于止戈。昔武王克商，作《時邁》曰：‘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愿陛下止戈偃武，蠲免征役，庶可永絕嘯聚之患。”一言既出，舉座皆驚。武帝聞其諫證伐四夷，恍若似曾相識，脫口道：“吾當其勞，以逸遺汝，不亦可乎！”劍武卿震愕不知所謂，殊不知武帝精神迷惘，誤認作太子劉據。
武帝斂容，若有慍色，道：“朕豈不欲除暴止戈，勞而后逸者哉？高皇帝麾軍三十二萬困于白登之圍，幾致陷沒，遺朕平城之憂。呂后受單于遺書嫚褻之辱，唯以婉辭慰適其桀驁之情，可恥孰甚！孝文皇帝輸遺繒絮食物甚厚，屢嫁宗女以承其歡，而匈奴威焰益張，憑陵京畿，迫脅日盛，烽燧迭警，無奈御駕親征而驅之者再。先帝之世，賜遣愈厚，而寇侵之暴，何嘗稍息？及朕踐祚，漢家庶事草創，加四夷侵陵中國，不變更制度，后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后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也。《司馬法》曰：‘振旅撫師，以征不服，率三軍之心，同戰士之力，故怒行則千里竦，威振則萬物伏，是以名聲暴于夷貉，威棱憚乎鄰國。’斯朕之志也，爾孺子安知？”劍武卿始知武帝懷經國之鴻猷，韞折沖之遠略，此非常人所能及。武帝辭氣慷慨，諸將無不激憤厲志，驚佩之至。
凌未然囚縶廷尉，劍武卿求請於帝，宥其罪戾，爭奈武帝怫然起立，麾令眾去，只得作罷，悻悻回府。鶴羽青見他蹙眉不展，面帶憂容，近前道：“少主請放寬心，老夫探知容兒于御前奉侍巾櫛煎調之屬，全然無恙。”劍武卿聞悉此事，甚以欣慰，復將宣室情形，備細說知。鶴羽青聞言，嚇得驚魂失色，道：“陛下志在平胡，不惜窮極兵威，以致天下疲敝，而群臣緘口，懼不敢諫，何也？蓋因皇帝年已垂暮，喜怒靡常，一喜而即使將弁擢遷，一怒而即使丞相滅門，益肆剛愎之性，靡見謙損之風。一旦以茲事諫諍，必致觸犯龍顏，自取罪戾。多言速禍，少主慎誡之。”劍武卿聽罷，悚然一驚，心中深以為然。
更數日，龜、鶴二翁以寇亂已平，君位尊安，遂與劍武卿辭別，西行至崆峒山，見巖崖連屬，雄峙若城，林木豐茂，望之郁然，鶴羽青道：“昔黃帝聞廣成子在于崆峒之上，故往見之，求問至道。”龜雖壽問道：“鶴翁此來何求？”鶴羽青笑道：“區區之心，一無所求，欲效曳尾龜，跡履泉石耳。”龜雖壽笑道：“鶴翁之言是也，吾意亦若是。”遂杖策而從，相攜登隴，自是不復出，竟以終老。
時會日暮，警耗傳入長安，貳師將軍引兵還至燕然山，狐鹿姑單于自將五萬騎遮擊之，殺傷漢軍甚眾，李廣利敗降匈奴。單于遣使遺漢書，書云：
“南有大漢，北有強胡。胡者，天之驕子也，不為小禮以自煩。今欲與漢闿大關，取漢女為妻，歲給遺我糵酒萬石，稷米五千斛，雜繒萬匹，它如故約，則邊不相盜矣。”
武帝閱罷，怒發如雷，拔劍斫案，禁不住老淚潺湲，下沾襟袖。是夜伏枕輾轉，愁緒滿懷，太子以巫蠱之禍而刎，衛后以沉冤莫白而縊，廣陵以攘奪儲嫡而亂，丞相以謀逆不軌而誅，貳師以折戟塞北而叛，征和以來，變故頻仍，憂患稠迭，使武帝愈添憂悶，精神銳減。
忽聞殿中有異響，武帝蹶然而興，驚視之，見侍中仆射馬何羅持刃直入禁庭，登躡御榻，挺刃刺胸，勢將及帝。禍生莫測，促不及旋，驀忽斜刺里一物什飛旋而入，擊中賊腕，利刃隨物墮地，乃一藥盞，湯劑濺灑。武帝視之，乃凌媛容也。馬何羅俯首欲拾刃，被媛容旋風也似欺近身前，飛腳蹬擊頭面，撲地往后倒了。馬何羅色變神惶，自思騎虎難下，欲奪門而出，被侍中駙馬都尉金日磾趕來抱住，掙脫不得。金日磾本匈奴休屠王太子，羈虜漢庭，膂力高強，用盡生平氣力，得將馬何羅擲翻殿下。驚動殿前宿衛，擁上縛住馬何羅，送交廷尉治罪。金日磾忠謹恭肅，今手捽逆賊，主眷愈隆，受顧命之托，匡輔昭帝。
凌媛容將湯劑煨溫，送入御殿，見馬何羅行動鬼祟，當然窺破，躡蹤逐跡，至于武帝寢殿，隨機應變，臨事勇為。武帝嘉善之，道：“朕幾度遇刺，命懸一縷，悉為汝父女所救，冥冥之中殆有天意也。”凌媛容道：“臣女情急擲盞，以藥劑濺污御服，仰乞恕罪。”武帝對之怡然，不以為忤。
俄頃，夜風淅淅，疏雨瀟瀟。武帝道：“征東諸將班師奏績，朕論功升賞，以旌其忠。劍武卿嘗求請三事，汝伶俐之人，不妨一猜究竟。”凌媛容凝神思索，盡憶所歷，始道：“臣女言有闕誤，望陛下德量海涵。身在魏闕之下，心居乎江海之上，此一也。不以兵強天下，功成而戢武，此二也。至于其他，尋思不解，祈即賜教。”武帝聞言長笑，滿面添歡，道：“三事者，一曰‘辭歸江湖’，二曰‘諫止征伐’，三曰‘赦宥逆徒’。”凌媛容聞言，始初淡然一笑，復次驚心褫魄，終末潸泫沾衣。
武帝道：“朕自罹鋒刃，近於危殆，方才憬悟：窮兵極武，究非吊民之道，徒使天下愁苦。朕翻然追悔，行將改之，自此以往，櫜弓戢戈，振兵釋旅，示天下不復用也。”翌年四月，修封泰山，禪石閭，謂群臣道：“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后下輪臺詔，深陳既往之悔，略云：
“乃者貳師敗沒，軍士死亡，離散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請遠田輪臺，欲起亭障，擾勞天下，非所以優民也，朕不忍聞！當令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修馬復。養馬者，得免徭役。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
武帝見媛容低垂粉頸，撲簌珠淚，也覺可憐，道：“凌未然蹈跡逆亂，淮楚震驚，唯汝能盡忠貞之節，伸君臣之義，將功折罪可也！朕特恕之，使改過自新，免為庶人，準予去國還家。”凌媛容聞旨喜極，涕墮胸膺，叩謝而退。
劉據自縊，武帝愕然無奈，自悔不及，因憐太子無辜，乃作思子宮，為歸來望思之臺于湖縣，聊寄哀忱。今劉胥猖狂悖亂，罪應賜死，武帝終竟不忍誅夷，詔令幽禁廣陵，不使離宮。劉胥傲戾無親，不思悔改，宣帝五鳳四年，囑令女巫，咒詛朝廷。廷臣聯名入奏，請將劉胥明正典刑。宣帝未及下詔，劉胥已預先聞信，自知事發難逃，遂自縊死，國除為郡。
凌未然幸蒙赦令，出廷尉獄，見媛容颙然佇候，尚疑是夢中，近前凝眸細認一番，正是驚喜無限，貴賤榮辱，死生屈伸，皆置諸度外。凌媛容泫然泣下，豁入懷抱，稱呼不置，自別以來，所蓄悲恐憂思，盡皆宣諸聲淚。父女登車，曉紅攬轡，出城東去，留居新豐。凌媛容竊自惟念：“伊昔避難居此，喘息未定，變故之生，紛至沓來，與劍武卿就此分散。廬落依舊，人事皆非。”與凌未然長談竟夜，悉道所歷，旋念劍武卿去歸江東，津途遙隔，懸念甚殷，心殊悵悒。凌未然窺透其意，意欲徙往會稽，與劍武卿消釋嫌怨，言歸于好，備述昔年兩家交契，曾有指腹結姻之約。凌媛容聞之驚喜，無任忻慶之至。
翌日辰刻，凌未然用過食膳，乃拂衣林沚，負手行吟，清雅自得，殊快人意，忽覺五內沸熱若湯，叫呼怨痛。凌媛容急出戶看之，見父扣額搶地，污血被面，嚇得驚疑不止，近前制止，反被推倒，身搖搖欲墜溪沚。一霎時，蒼林間有青影躥出，攔腰抱住媛容，穩立溪滸。凌媛容與彼各相顧盼，見是劍武卿，驚喜不知置詞。凌未然散發披肩，咆哮非常，奮拳來擊，不亞瘋魔之虎。劍武卿以身當之，拳及胸脅，外力沓至，龍虎玄章功隨生捍遏。凌未然痛極卻步，翻落溪沚，倏然清醒，得人救起。
劍、凌二人視其顛狂癥候，知是雪艷凝酥所致也，荀玗琪身死非命，李曦亦粉骨碎首，究不解毒藥從何來。凌未然氣殫力竭，眼見得奄奄垂絕，若不急救，性命危亡。劍武卿乃一手著膺前“膻中穴”，一手撫背脊“靈臺穴”，催運真氣，周流其身，如沐燠陽。《龍虎玄章功》亦屬上乘玄功，劍武卿修習以來，逐步進功，漸臻妙境，縱有沖和榮衛，調暢經脈之功，殊無起死回生，旋陰斡陽之能。如是移時，而凌未然目瞑氣塞，微有聲嘶，未見轉機。凌媛容歷盡殷憂，始得與父完聚，奈何禍生于無常，變起于不測，雖智巧兼優，莫能御此矣，知父受毒深重，命在頃刻，寸心如搗，禁不住兩眼酸熱欲淚。
忽聞廬中言道：“雪艷凝酥清亮瑩澈，淡然無味，凌未然非常人比，毒害不易，而今武功盡喪，難辨食膳滋味有異。”語音婉轉，清泠可聽。曉紅從內而出，款步下階，眾皆嗟訝。凌媛容問道：“家君平日待汝不薄，何以毒手加害？”曉紅啞然一笑，意若不屑，道：“吾本姓石，乃藥王孫。元封二年七月，尊堂病篤垂危，凌未然邀延藥王診治，百計不效，竟一怒而遽殺之。”凌媛容初聞甚駭，心念父唯妻是慮，既知更生無望，意亂心乖而為此狂悖之舉。曉紅道：“凌未然中此奇毒，脈竭氣微，大命無逮，雖延陵璞亦束手而無可如何，轉輸真氣，不過延命旦夕，誠枉費徒勞也。”
凌媛容經她一語通竅，諸般惑疑，豁然而解，道：“汝陰與荀玗琪通謀，令其知我潛藏隱伏之所，是以行蹤甫定，逐者繼至。”曉紅直認不諱，道：“荀玗琪與余約誓在先，曰：‘媛容無辜，分毫不得傷害。’余但求連謀誅凌未然，如何不肯？固一諾無辭。不意彼女陰鷙險狠，乘間偷襲，欲殺我以滅口。”回睨凌未然神氣蕭索，貌若死灰，驀憶卑屈累年，匿隱姓名，終報一己之私仇也，頓如釋負，死且無憾。
凌媛容詰問道：“藥王秉德仁厚，普濟蒼生，為子孫者，卻暗置毒藥殺人，致令亡祖蒙羞，豈不愧怍？”一語幽咽斷續，不甚可辨，實有昭聾發瞽之效，曉紅既聞其言，恍憶前事，藥王慈愍庶生，賑恤救疾，悉所親睹，目今因仇害命，何其悖謬甚乎，愈覺深疚及懷，無地自容。凌媛容哽咽聲嘶，道：“吾不愿復相仇殺，則主賓之誼絕矣，饒爾去罷。”曉紅股傷未瘳，跛曳而去，身搖搖然如喪魂魄，自新豐東下至南武城，更植草藥田，復祖遺業，施藥療疾，造福無窮。
凌未然少焉復蘇，神志恍惚，不復如常，藥毒已入于血分經絡間，口不能言，肢不能舉，張瞪兩目，眄視窗間。凌媛容循其所目而望，豁然明白，連忙飛身入內，取壁上先慈遺像而出，展示父前。凌未然眷注繪像，含情凝笑，俄頃氣絕，瞑目而逝。越日，凌媛容置辦棺器，斂葬凌未然于邙山亡母墓側，設祭拜奠，縞素慟哭。
二人并肩而坐，促膝相語，各將衷曲傾訴。凌媛容遐眺余霞飛綺，暮云凝碧，憶想世事紛擾，恍然若夢，彼此音容暌阻，相思魂夢，以為永無重會之期，今復相攜，樂不可喻，滿懷積愫，不厭傾談。劍武卿始知撫征東夏之際，漢庭波譎云詭，道：“容兒孤身奮救御駕，勢甚兇危，比之戎馬交馳，劍戟相接，亦不遑多讓也。”凌媛容道：“未若汝犯顏而觸諫，無懼蒙辜而見疑乎？”劍武卿道：“吾橫江東來，目睹荒殘，寇盜群起，蒼生凋敝，得無漢皇窮兵絕域，苛征暴斂而有以致之耶？吾憂憫黎庶之倒懸，企望漢庭之仁恤，既得覲謁雄主，當為生民請命，則雖死而無憾矣！”凌媛容一笑嫣然，道：“汝若以諫而誅，容兒何忍獨活？情愿一死相依而不離也。”軟語溫存，柔情綽態，怎教劍武卿不為之神魂顛倒乎？
天甫微明，登程東去，六月天貺，始至武林。劍武卿自長安歸于江東，第見蒼山煙澹，碧水澄虛，驀覺武林雖僻處一隅，而遠絕囂浮，安身于此，方得快心遂意。澄思移時，顧盼左右，轉眼間卻不見了媛容，復循徑路急行，將近屋東橋前，劍武卿舉目一看，紫竹琳瑯，清溪漣漪，小橋斜渡，甚是清雅，凌媛容綽立檐階，含笑迎人。佳俠作伴，林泉寄傲，人世清歡，孰有過于此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