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故事
“我小時候,住在11區與惡土的交界地帶,距離我們出城那地兒不遠,就幾公里。”
“那是個夜梟城填埋電子垃圾的廢料場,巨大的鋼架橫亙在泥土里,拉上一塊布,就能遮風擋雨,不過你現在已經見不到了。”
他說的地方,紫羅蘭有印象,原本的11區是一片重工業園區,黃金時代之后那里便被廢棄,城里產生的電子垃圾源源不斷傾倒進廢棄的園區里,堆起了一座座垃圾山——這大體上,也能算是夜梟城的城墻了。
“收養我的人是個自舊時代存活下來的老奶奶,我不知道她多少歲,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是個很好的人,撿來了許多像我一樣的孩子,我們都叫她奶奶。”
“奶奶是個蹩腳的醫生,用一些像是巫術的草藥替人治病,還挺有效果,她在那地兒德高望重,但因為拖油瓶太多,生活不算太好。”
“我和我的小伙伴在很小的時候,就會去城里賣電子煙——說是電子煙,其實是一些未經海德拉專利授權的煙油添加物,我想你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對吧?紫小姐。”
“去城里賣煙油,首先是占了城里幫派的地兒,要交保護費和大部分利潤,撈過界就會被打,其次因為沒有貼上九頭蛇的標志,讓天網偵測到,會被驅趕,被沒收,最后,那東西是垃圾場人自己提煉的,品質低劣,搞不好還會抽死人,我們不敢賣高價,打一槍就換一個地兒……”
“從天黑奔波到天黑,其實賺不了幾個錢,但我還是很喜歡這活兒,知道為什么嗎?”
“因為讓我們去賣煙油那些人,會提供兩塊能量膏,和往返的天軌車票。”
“有飯吃,又能到3區的植物園去看看,為什么不呢?”
這不是什么特別的故事,紫羅蘭知曉那些故事背后的故事。
過去的垃圾場里——不,應該說,現在仍舊存在這樣的模式。
有一些城市流浪者會收養、控制一些小孩子,讓他們去做一些成年人不容易做的事情,就比如賣煙油這事兒,擅自進入其他幫派的地盤,撈過界,大人怎么也得斷條手腳,打一頓已經很輕了。
而對管理城市的公共服務部來說,就算是小孩子手持違禁品,也不可能讓安保機器人當街擊殺,逮捕還要管飯,沒收驅趕已經是最大尺度。
人畢竟是有感性的動物,所以這些被人稱為‘孩子幫’的人,利用了同類的同理心。
“直到我八歲那年。”
“夜梟城的一些有錢人推出了一個叫做‘變廢為寶’的計劃,意圖清理那些堆積在城外的垃圾山,重振后三區。”
“一樁高尚的,慈善的義舉,對吧?”
安納金看著紫羅蘭,眼含笑意,似乎是在等她的回答。
紫羅蘭猶豫了片刻——連她自己都很驚訝,自己為什么猶豫,她似乎有些擔憂如果回答不慎,會破壞與安納金微妙而又良好的關系。
片刻之后,她說:“這對你來說,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一開始我以為是好事。”
“垃圾場的大部分人都歡欣雀躍,因為如果有人愿意出錢清理垃圾場,那么我們這些人,就會得到一筆安置費,這就意味著,我們可以去城里……”
“紫小姐,我想,包括你在內,所有人都是這么想的,垃圾場里的生活,不叫生活,只有去到了城里,住進高層公寓,才算是活著。”
“過好一點,無可厚非。”紫羅蘭道。
“對,無可厚非,我那么喜歡去看3區的植物園,難道是真的喜歡植物?”安納金敲了敲身前的咖啡杯和甜品盤,“我喜歡的,是那些坐在植物園里喝咖啡,吃糕點的體面人——沒有人,不想成為公司人。”
“那個時候,所有人都嚷嚷著要和那幫慷慨解囊的好心人談判。”
“唯獨奶奶。”
“奶奶說,我們不和自夜梟大廈里走出來的任何人談判,我們不會接受任何虛情假意的施舍。”
說到這里,安納金頓了頓。
“那后來呢?”紫羅蘭問。
“我不記得了,”安納金平靜道,“我只記得好像發生了一些騷亂,奶奶就再也不見了,幾天之后,我和小伙伴們終于打聽到奶奶被人帶到了公共服務部在7區的一處設施。”
公共服務部,7區,設施……紫羅蘭好像知道結局了。
“我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們對這座城市的認識很淺薄,我們只是想去找奶奶,接她回家。”
“但是這一次,沒有人為我們提供天軌車票,我們的芯片是離線版本,沒有繳納服務費,根本就不算城里人。”
“我們花了一天,用雙腳穿越這座城市,然后在黃昏時抵達夜梟城有機垃圾處理中心。”
“我們問那里的公司人,我們的奶奶在哪里。”
“然后,我們得到了一箱能量膏。”
安納金平靜的講述著,仿佛是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那個時候我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吃能量膏,但我的誓言只持續了三天,三天后,我餓得受不了了。”
這確實,是紫羅蘭猜到的結局。
“那么,那個時候到底發生了什么?紫小姐,我想你很清楚,對吧?”
還能怎么樣?
你要說當時的變廢為寶計劃不是慈善,這不對,但它不完全是慈善——為什么這么多年才想起了那里?
因為世界是變化的。
最初的時候,因為成本與種種問題,夜梟城將這座城市的電子垃圾隨意拉到城郊丟棄,那時,這些垃圾是沒有價值的。
后來,隨著垃圾越堆越多,量變產生了質變,一噸廢鐵沒有價值,十噸百噸一千萬噸呢?
事實上,將那些垃圾丟在城郊,未嘗不是一種囤積,等囤積到某一個量級,再作回收。
再者,經年累月下來,那里滯留了大量底層人,如果不加管束,讓他們抱起團來……
世界,在變化中循環,人類是農夫,播種,收割,周而復始。
時機恰當時,拋出一些橄欖枝,收買一部分,分化一部分,然后都不需要公司自己出面,他們自己會打起來,接著便會死人。
他們被拆除了植入體的尸骸,便是有機垃圾,運回處理中心,加工處理,變成肥料,再喂給剩下的韭菜……
紫羅蘭輕輕的揮了揮手指,搜索十二年前,也就是新歷91年,夜梟城行為調查部的年終總結報告。
她在信息板上找到了那年六月份,關于11區電子垃圾場置地騷亂的述職報告,開頭寫著:
夜梟城行為調查部-第1組組長:荊棘。
荊棘先生,如今是夜梟城行為調查部的部長。
所以,這是我們做的事情。
“你問我為什么不多試幾次,答案很簡單,我對公司沒有好感。”
“但我為什么又試過幾次?因為實在沒飯吃了,我只有在沒飯吃時,會想起公司——對一個黑袍子說這些,似乎有些膽大妄為。”
這是紫羅蘭第一次從安納金口中聽到黑袍子三個字,這個稱呼,當然不是一個尊稱。
她也第一次從安納金身上,感受到了敵意。
“你不必擔心這些,”紫羅蘭說,“我沒有聽到任何與我工作內容相關的東西。”
“我沒有擔心,紫小姐,因為這些年來我總算是真切的認識到了這座城市,想攀上公司的高枝混口飯吃,是不現實的,因為他們只有在需要的時候會善待我。”
“價值,這是最重要的東西,”安納金看著紫羅蘭的雙眼,“所以我可以告訴你,即便過往的那幾次求職通過了,我也不會在公司待得太久,我只當那是一份臨時的雇傭工作,賺夠了讓我生活一段時間的錢,我就會離開。”
“我所追求的,是我自身的價值,這樣即便我不是公司人,總有一天,公司也需要我,你說是這個道理嗎?”
紫羅蘭微笑點頭。
是這個道理。
就像此時此刻,我需要他一樣。
是的,從安納金的履歷看,最近三年來他已經沒有向公司投遞過簡歷,想必是因為惡土向導這活兒還不錯,他已經不必在窘迫時考慮‘要不要去海德拉碰碰運氣’這種事情。
“我這個回答,你可還滿意?”安納金道。
“足夠了。”
“那我想您應該沒有其他問題了。”
“沒有了。”
紫羅蘭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問這些問題,好奇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她需要通過交流,來判斷安納金的立場。
第7組損失慘重,一個光桿司令沒有辦法面對公司內部的激烈競爭,她,需要人手。
此時,夜梟城輝煌的燈火已經近在眼前,飛機開始緩緩降落。
安納金站起了身:“那我們就有緣再見,紫小姐。”
有緣再見?
紫羅蘭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一股子客套的,禮貌的,再也不見的味道。
也對,這世上,怕是沒人想和黑袍子扯上太多關系。
但是破天荒的,紫羅蘭的心里泛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酸,又像是怒。
從第一次見面開始,這個人那種嬉笑的嘲諷和禮貌的拒絕就像是一根小針,不留神間扎你一下,癢中帶疼。
“我們會再見的,安納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