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規則
窗外,雷聲陣陣,大雨瓢潑。
巨大的重型運載車整齊排列,光車輪就有一個人那么高,這樣的設計是為了在幾乎沒有道路的惡土滿足越野需要。
大部分車的后車廂開著,裝卸工正駕駛著叉車往里面運送貨物。
食物、藥品、義體配件……以及許許多多你以為沒什么技術含量,實際上只有巨企才能生產的小玩意兒。
不存在貿易關稅與壁壘,也沒有什么所謂的進貨價,幫派采購這些物資的價格就是市價,頂多購買量大會有個不超過九折的優惠,三手幫將這些東西運到惡土上的市場,加兩成價,也就是以十二折出售。
利潤很低,因為這不是公司求你買的,你不干還有別人干——事實上,主城幫派還有那么一條潛規則,如果你不能在一段時間里采購足夠的公司產品消耗足夠的產能,那么某天你就會發現對手幫派不知從哪兒獲得了奇怪的武器支援,然后被蠶食顛覆。
你也不用擔心利潤太低會活不下去,因為價格都是公司的精算部門算好的,他們肯定會讓人活下去,因為公司人不是傻子,而是精英,他們很清楚,人活不下去會出什么事。
許多駕駛員與押運者擠在了運輸中心門口的一個小房間里,抽煙喝酒賭錢,不時會爆發出一陣笑聲。
“老子兩王四個2還會輸!?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讓我看看你的牌!”
“小崽子,你出老千,你一定出老千了!”
“霸哥,這他媽的是紙牌,怎么出老千!——啊!”
“你褲子里藏牌了!別跑,脫了讓我看看!”
半身金屬義體改造的魁梧壯漢在暴雨中追打瘦弱的新人運載車司機。
霸哥是資深押運保鏢,就如他的名字一樣,十全十美的惡霸,輸錢從來不認賬。
而那個被追打的司機,叫做小吉米,安納金對他有印象,他是……我的學生,已經給自己做了三次副手,這一次,他要開始獨當一面了。
猛獸磨礪爪牙,群羊抱團取暖。
我們這些人,都是街頭小子,主城的渣滓,雖然我們有時會干些殺人越貨的勾當,發上一筆橫財,但我們很清楚,這樣的生活死路一條,早晚而已。
所以即便跑車賺得不多,我們也愿意加入幫派,求個安全穩定。
我們不是什么良善之輩,但我們不是機器,我們是人,我們有感情,所以即便我們在賭桌上起了爭執,但如果惡土之行遇到危險,我們同樣會為同伴挺身而出。
因為這,就是羊群的生存之道。
所以,當年少時的安納金看到窗外的景象時,他已然知道,這些人,沒有一個能回來。
…………
“但是明叔,這樣他們沒人能回來!”安納金看著窗外道。
惡土押車要面對天災人禍,如果這種災禍要大到讓黑袍子小隊損失慘重,要大到安納金有登場的機會……假戲真做,短短四個字,沒有一個不透著血腥味。
“所以你去還是不去?”
“我……去!”安納金咬牙道。
“安妮,”明叔踩滅煙頭,“你并不是最優秀的,但我為什么選中了你?——因為你15歲那年,我第一次讓你去押車,路上被拾荒者劫掠,三輛車被搶走,原本的向導主張放棄,是你帶著人去把車搶了回來,可駕駛員回來了三個,車卻只有兩輛。”
“回來之后,你告訴我,那個惡土部落已經沒有了過冬的燃料,如果強行用武力把所有物資拿回來,他們必定魚死網破,所以你留下了一車燃料,告訴他們,如果不接受這筆交易,那大家就開戰,如果接受,你可以保證,以后每個月他們都能得到一車燃料,但條件是,他們必須保障以后在通過他們的地盤時,絕對安全。”
“我問你,你怎么敢許下那么大的承諾,你說,這是個清醒的選擇,你相信我也會同意——但其實并不是,對吧?”
安納金沒有說話,因為年少時的他,的確,不是這么想的。
“我看你長大,安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在那種情況下,原向導放棄救援是對的,你與他們談判才更危險,同樣,與惡土部落結盟不是一個好選擇,這樣雖然保證了安全,卻也讓原本就稀薄的利潤變得更低,你所送出去的一車物資,要十車才能填補,你清楚這個現實么?當然清楚,可這么多年來,我為什么沒有撕毀你和那個部落的協議?”
“為什么?”安納金問。
“因為這和你贈送他們一車物資的理由相同,安妮——我要你記住,心底的這一絲善念,即便,這絲善念讓你損己利人。”
明叔抓住安納金的肩膀:“這,是我們和他們之間,唯一的區別,我見過太多勇敢的戰士和聰明的特工,但他們往往走著走著就迷失了,因為心底,缺少了對這一絲善念的敬畏。”
“你要記住,清醒的記住,這,是我們與他們之間,唯一的區別,除此之外,我們和她們沒有不同,甚至在必要的情況下,要更加殘忍。”
明叔凝視著安納金,目光中,似乎有些許狂熱的堅定。
是的,我們與他們,就只有那么一丁點兒的不同罷了。
公司將一部分惡土貿易交予了幫派,其底層邏輯,是成本管理。
以公司的力量,這百年來,早就可以直接接手惡土上的那些資源與人口,再搭配上他們的技術,完全能重塑惡土的生機,讓資源的開發產能倍增。
可隨之而來的,是人類社會大規模組織化而暴增的管理成本,是人口增長而變多的嘴與對福利的要求。
讓惡土人自己占據那些資源,讓他們以自己原始的技術開發那些資源,然后與公司貿易,其綜合成本要遠低于公司直接用機器人生產線取代他們。
是資源貿易中的高附加值產品成本大?還是組織軍隊清剿磨刀霍霍向主城的叛軍成本大?
用產品貿易分給主城幫派一杯羹,維持主城穩定。
再讓主城幫派用資源貿易分給拾荒者一杯羹,維持惡土穩定。
所以殘酷的現實是,公司在精算后對產品的最終定價,根本就沒讓幫派與拾荒者有議價的空間。
與拾荒者達成協議換取運輸安全,從長遠看是虧本的,實力弱小的惡土部落會在惡土競爭中被淘汰,那些活不下去鋌而走險者無力真正對運輸車隊造成什么威脅。
只是丟了三輛車,完全可以暫時放棄,在下一次出車時,帶足裝備,滅了他們——公司,也樂于看到這樣的發展,因為團結的惡土,并不符合他們的利益,這也是為什么公司產品毫無議價空間的重要理由,他們的方針,就是讓中間商與惡土市場,沒有談判籌碼。
明叔看著窗外的雨幕,又點上了一支煙。
“這些年來,還記得自己殺了多少惡土人么?”他問。
“不記得了。”
“我也不記得了。”明叔說。
然后安納金便自嘲的搖了搖頭:“您說得對,像我這樣滿手鮮血的人,倒頭來卻畏首畏尾……真是做作。”
“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殺他們么?”明叔說。
“知道,因為你死我活。”
“哈哈哈哈哈!——”明叔也自嘲的笑了起來,“我們和他們,原本,都是同樣的人吶,但是……我們卻不得不從他們的身上榨取利益,換取自己的生存。”
“拉一派打一派孤立一派,從古至今,不外如此。”安納金說,“這是明叔您說的。”
“所以,安妮,有時候犧牲在所難免,而犧牲,從來不是為了打敗誰——是為了,重塑規則,為了用我們的雙手,創造出美麗新世界。”
“覺得做作和羞恥,就記住這種感覺,永遠,都不要忘。”
“然后,變得殘忍,安妮。”
明叔嘆了一口氣,注視著窗外那間小房子里,歡笑賭博的人。
…………
年少時,安納金在走出這間房間時,感覺到了強烈的不適。
后來他回憶,這種不適中,包含了三分虛偽的羞恥,三分責任的沉重,三分冷酷的冰寒,以及……一分清醒的痛苦。
看著暴雨下忙碌的運輸中心,他大體知道,這些人全都得死。
也知道,他們的死亡只為了給我賭一個機會。
許久之后,他才明白,明叔那句‘我們和他們,有,且僅有一點不同’是什么意思。
撕扯掉臉上兔子的勇敢,換上一幅鱷魚的仁慈與微笑。
學習他們,成為他們,戰勝他們。
安納金走向雨中扭打的兩人。
“我他媽的讓你再出老千!讓你再出老千!”
“霸哥,霸哥,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