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聳長城最外面的冰層在上午的陽光中緩緩融化，流下的冰水在墻體上閃耀出銀色的亮光，猶如哭泣少女臉頰上的淚珠，或者從城墻頂端向下伸出的纖纖手指。

但瓊恩·雪諾卻只覺得如今長城和黑城堡的一切事物都看起來如此可憎，乃至于像是長了人面正在朝自己發笑的怪物。他握緊了拳頭，恨不得一下子把整個長城都打碎，哪管他什么野人和異鬼。

在他身后，一個面龐英俊的金發男孩和一個胖到有些夸張的深發男孩快步從圣堂中追著他來到了廣場。正是和他一起通過考核即將成為真正守夜人漢子的戴利恩和山姆威爾·塔利。而且與瓊恩一樣的是，他們也同樣被分配到了事務官的職位上。

“等等我們！瓊恩”，胖山姆跑了幾步就開始喘了起來，但他的臉上也難掩興奮神色。“你是不是沒看出司令的用意？”

山姆威爾是河灣地藍道·塔利伯爵的長子，但是卻因肥胖膽小、缺乏自信而沒能成長為藍道伯爵想將其培養成為的戰士。在逐漸成長起來的次子越發滿足自己希望后，重視榮譽的伯爵決定逼山姆威爾成為守夜人而主動放棄繼承權，以使次子能夠如自己所愿地繼承塔利家族的一切。

毫無疑問身具如此特質的山姆威爾即使有著遠超常人的聰明腦袋，也無法讓負責訓練守夜人新兵的教頭——艾里沙爵士認為他有資格成為真正的守夜人漢子。經過了一段毫無收獲的訓練時間之后，他原本以為自己肯定無法成為這一批的守夜人漢子，只能永遠作為一個新兵被教頭和其他男孩羞辱。“豬小姐”，他們是這樣叫他的。

但令他驚喜的是，在原本這一批通過考核的新兵名單已經被宣布之后，今早竟然有人特意來通知他，自己也可以跟著這一批通過考核的新兵一起宣誓成為守夜人漢子了！

而且就在剛剛的黑城堡圣堂內、在賽勒達修士手持的香爐所散發出的滿室馨香之中，莫爾蒙司令正式地宣布他——山姆威爾可以成為一位守夜人的事務官。這無疑是對他來說最合適的崗位！畢竟他無法想象，自己要怎么才能和“游騎兵”或者“工匠”這兩個職業去掛上關系。

雖然山姆威爾自覺這其中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由于負責去君臨吸收新兵的尤倫一口氣從國王那要來了將近一百個囚犯作為守夜人的新兵，所以黑城堡現有的新兵只要看的過去就必須得趕緊通過審核為后續新兵騰出位置了。但他同時也知道，哪怕其他每一個新兵都有可能被艾里沙爵士大發慈悲地給通過考核，但唯獨自己絕對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

再加上這一批說到底算上自己也就只通過了十個新兵，山姆威爾要是還不明白一定是有人為自己求了情就真的像是頭豬一樣笨了。

“只看出這是艾里沙爵士搞的鬼。他想羞辱我，這下他可遂心愿了。”瓊恩憤憤地說著，他和艾里沙爵士之間的關系一直鬧得很僵。

瓊恩的劍術很好，好到讓山姆覺得也許艾里沙爵士單打獨斗也不一定能打得過他。而且在瓊恩和其他新兵越發熟絡之后，他還接過了部分屬于艾里沙爵士的職責，開始教導新兵們如何揮劍和戰斗。這讓由于看不起新兵而從不好好教導他們的艾里沙爵士十分惱怒，想著各種辦法羞辱和諷刺瓊恩。

一旁的戴利恩也同意瓊恩的看法，“山姆，你和我這種人當當事務官當然是最合適不過的，但是瓊恩厲害著呢，他應該成為游騎兵的。”

這個男孩生了副好皮囊，而且他的歌喉和他臉蛋一樣美好。曾經的他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見習歌手，直到被人撞見和一個伯爵的女兒一起滾到了床上。雖然他極力聲稱是那個女孩脫光了之后主動引誘自己的，但當女孩在她父親的注視下指控是他強暴了自己后，戴利恩便只能從丟掉性命和成為守夜人中選擇一個了。

“哎”，山姆威爾不禁在心里嘆了口氣，就算瓊恩用劍和騎馬都是所有人中最好的，絕對能成為一個值得信賴的游騎兵，但如今這種成為事務官的情況也絕對不是有人從中作梗的結果。而他沒想到出身史塔克家族的瓊恩竟然看不透這一點。

“瓊恩，你可不是要像戴利恩一樣去東海望的碼頭上和商販討價還價，也不是像我一樣要去照顧瞎眼老學士的日常起居。噢當然，我絕沒有說這種活計不好的意思。”這是實話，山姆對自己得到的安排非常滿意。

如果說整個守夜人軍團中自己最喜歡哪個高級官員，那山姆的答案毫無疑問就是老伊蒙學士。他喜歡閱讀，喜歡思考，喜歡破解未知和學會新的知識。而照顧老伊蒙學士的工作肯定是所有工作中離這些最近的。

“你可是被莫爾蒙司令特意指認為他自己的私人事務官。沒錯，之后的日子你是得幫他倒酒和換洗被單，但你也會幫他送信，和他一起參與會議，在任何外出行動時跟在他身邊做他的隨從。你會和他形影不離，總司令知道的任何大小事務你都能知道，甚至還可以與他一起討論……”

胖男孩走到瓊恩面前，讓原本低頭沉默的私生子抬起頭看向自己。“我小的時候就是這樣跟著我父親的，在他作為領主傾聽領民請求時，在他前往高庭在提利爾封君面前展示忠誠時。但是后來他再也不帶我了，而改為帶著我的弟弟狄肯。只要狄肯跟著他，他就不在意我離他有多遠。你應該明白的，大人們就是喜歡把自己的繼承人帶在身邊，讓他們時刻都跟著自己學習待人處事的方法。”

“瓊恩，莫爾蒙司令年紀很大了。我敢跟你打賭，他準保是想把你培養成他的接班人吶！”

戴利恩在一旁有些局促地看了看他們，這兩個男孩出身的家族一個比一個高貴，討論的凈是些他不清楚的東西。于是趁著沒人在意，他就靜悄悄地溜走了。反正如果以后瓊恩真的做了總司令，那肯定還不壞。

瓊恩完全愣住了。他想起以前在臨冬城的時候，父親的確總要帶著羅柏出席各種會議。難道山姆說的是真的？人家總說在守夜人部隊里，即便私生子也可升至高位。“我又不想這樣。”他嘴硬地說。

“我們沒有人是主動想來這里的。”山姆又提醒他。“至少現在這些人里還沒有。”

突然間瓊恩·雪諾覺得羞愧交加。

無論他算不算懦夫，山姆威爾·塔利都像個男子漢一樣有了接受命運的勇氣。在長城守軍里，想得到什么樣的待遇，就得證明自己有什么樣的本事，瓊恩最后一次見到活生生的班揚·史塔克的那天夜里，他曾這么說，你還不是游騎兵，你只是個稚氣未脫，身上還殘留著夏天氣味的小鬼。據說私生子成長得比別人都快，在長城上，你若不快快成長，就只有死路一條。

瓊恩一聲長嘆。“你說得沒錯。是我太孩子氣了。”

山姆拍了拍瓊恩的肩膀。“沒關系，你明白了就好，可不要辜負莫爾蒙司令的心意啊。”說著他又轉動那長著碩大圓臉的頭顱四處轉了轉，壓低了些聲音。“不過說到底等我們今天發完誓就要成為真正的守夜人了，因此放棄的東西數也數不過來，但從中收獲的東西卻少得可憐。千百年前可能還有一份被七大王國承認的榮譽，但如今你看看新兵的來源。恐怕守夜人早就站在榮譽的對立面了。”

山姆拉著瓊恩邊走邊說，讓瓊恩一時有些搞不懂他到底想說些什么。“不過南方的國王還算有點小聰明，或者說他的大臣們不是太過無能，能想出重新給黑衣人披上榮譽這個法子。你應該也聽說了，君臨城外要立起一塊巨大的寒冬衛士石碑，上面會刻滿所有主動加入黑衣人的高貴家族男性成員的名字。不過很抱歉，私生子是否擁有這個權利還有待商榷。”

瓊恩皺起眉毛，他的確聽過這個消息，但卻對山姆的真實目的更加困惑。

山姆帶著瓊恩，穿過廣場兼訓練場，走過用以供守夜人兄弟用餐的木制主樓大廳門前，繞過鐵匠會在里面制造或修補裝備的軍械庫，又踩過司令塔和長槍塔投下的陰影，最后來到了一個位于黑城堡邊角的安靜石質塔樓腳下。

“也不知道我父親會不會為了我去君臨刻下我的名字……但總之，我要說的是，別管那些不在長城的老爺們如何拿石頭上的名字做文章，至少他們的想法還不賴。而黑城堡和長城其他那么多有人無人的城堡里有無數空閑的、用石頭搭起來的塔樓和大廳。”

胖男孩看著眼前沉默的塔樓，眼中跳動著興奮的光芒。我大概知道他想說什么了，瓊恩這樣想。

“要我說，我們每一個通過了考核成為守夜人的漢子都應該在石頭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也許有好多人像你一樣帶著私生子的姓氏，還有好多人必須要加上稱號才能分得清到底是哪一個。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這些幾乎和城墻一樣古老的石頭建筑，變成我們守夜人自己的寒冬衛士石碑！”

“別管來到長城之前他們的名字有沒有資格被刻在君臨那塊石頭上，但只要成為了守夜人，我們名字的重量就都應當是一樣的。像你一樣的私生子也能成為總司令，犯過錯的囚犯也能成為游騎兵、工匠還有事務官。就讓我們把所有人的名字不分尊卑地刻在這些石頭上吧。”

山姆圓潤的臉頰上微微泛起紅色，而瓊恩也隨著他的話語感覺到了從心臟深處涌起的一種沖動。

“想想看啊，瓊恩。等我們都死了幾百年上千年之后，長城之下這些城堡的石頭外墻上仍然留著我們刻下的名字。寒風無法吹走它們，雨水無法洗掉它們，火焰也無法燒毀它們，就連最大的暴雪和冰霜都無法永遠掩蓋它們。哪怕塔樓碎成了石塊，但石頭上的刻痕永遠存在！”

胖男孩稍稍平復了下情緒，訴說著自己的計劃。“等之后我照顧老伊蒙學士、你跟在莫爾蒙司令身邊時，我們就把這個想法告訴他們，他們一定會同意這個想法的。”

眼前的塔樓仍然沉默，畢竟它的名字就是沉默塔。在黑衣人軍團強盛的時候，它本是供那些文書們工作的地方。但如今已經沒有什么文書和文書工作可言了，于是塔樓恰如其名地陷入了沉默。

瓊恩抬頭將整座塔樓從下到上看了一遍，“他們會同意的。這是個好主意，山姆。”而等到這座塔樓的身體上刻滿了各式各樣的名字的時候，想必它的沉默也不會再那么孤寂了。

“但是在那之前……”山姆躍躍欲試，“我們為什么不先試試呢？就搶在所有人前面，由我們倆第一個把名字刻上去吧。找一塊最好的石磚，你來第一個刻，未來的瓊恩司令。”

瓊恩血管中的那種沖動齊聲震蕩了一下，他抽出劍，走到塔樓墻壁面前。用戴著厚實皮革護手的右手握住劍刃的上半部分，左手托住劍柄保持姿態，一筆一筆地在石磚上刻下了一些淺淺的刻痕——瓊恩·雪諾。

刻痕太淺，沒有足夠的力量抵住時間的磨損。但沒關系，等這個主意徹底被守夜人軍團接受之后，他可以去找工匠借來石工鑿子，將這淺淺的刻痕加深到半寸那么深。

原來親手在石頭上刻下自己的名字是這樣的感覺，瓊恩聽著山姆在一旁的雀躍聲音心想。每個墳墓的石碑上都刻著身死之人的名字，但那些名字肯定沒有一個是他們自己刻下的。而未來的守夜人會一個接一個地將自己的名字刻在石頭上，直到所有守夜人的城堡都被名字們蓋滿，直到每一塊石磚都被不同的雙手撫摸。

瓊恩將劍和護手遞給山姆，看著他吃力地在旁邊一塊石磚上刻下淺到幾乎看不出來的名字——山姆威爾·塔利。胖男孩開心地笑了起來，雖然那名字淺到不特意觀察這塊石磚就絕對看不出來，但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會忘記這塊石磚的位置。

我也不會忘的，瓊恩心想。

“好了，這下搞定了。我們去找總務長吧，舊神還在長城外等著我們呢。”山姆將護手和劍交回到瓊恩手上，拍拍手說起了宣誓一事。

正式成為守夜人漢子無疑需要在諸神的見證下朗誦守夜人的誓言。信仰七神的兄弟可以在黑城堡的圣堂中完成此事，但如若信仰舊神，在黑城堡沒有神木林的情況下，就必須要去長城以北半個里格之外的鬼影森林中去找到魚梁木來完成此事。

瓊恩毫無疑問是信仰舊神的。但山姆自己其實始終信仰的是南方主流的七神，只不過如今既然要加入守夜人，且七神從未回應過他的祈禱，那他覺得也許舊神會不太一樣也說不定。所以也要和瓊恩一起去長城以北尋找魚梁木。

而整堵長城都沒有連接南北的大城門，只在一些城堡的位置上存在有狹長且被多道鐵門分割的通道。而每一座城堡在廢棄之前，都會用石頭和冰徹底堵死那條通道。

想要打開黑城堡通道中的三道沉重鐵門，就必須要靠總務長手中的鑰匙。所以今天的宣誓儀式，總務長就會是他們二人的見證人。

下午時分，總務長、瓊恩二人、以及兩個隨行的守夜人一起騎著馬，額外又帶著瓊恩的狼——白靈一起走出了城墻下的通道，瓊恩和山姆終于親身來到了長城以北。

只不過他們終究不是出來玩樂，想必也沒有人會來如此冷的地方玩樂。所以眾人絲毫不耽誤時間，徑直奔向了鬼影森林。在這一過程中，白靈就像是一支離弦的白色木箭似的，飛快穿過了野草蔓生的廣闊平原，早在眾人踏進森林之前就消失在了其中。

等到夕陽沒入樹梢的時候，他們抵達了目的地——森林深處的一小片空地。這里有九棵魚梁木長在一起，粗略圍成了一個圓，看得瓊恩和山姆同時瞪大了眼睛。

這種古老的樹木即使在北方也很難能兩三棵長在一起，更別提九棵這么多的數字了。

林地鋪滿落葉，上層血紅，下面則是腐朽的黑色，竟然有些像是臨冬城神木林中那個黑色的水池。寬而平滑的樹干如枯骨般蒼白，九張臉向圓心凝視，眼睛部位干涸的樹汁紅硬宛如寶石。總務長命令他們將馬匹留在圓圈之外。“這是神圣之地，我們不可褻瀆。”

走進樹圍成的圓后，山姆慢慢地轉頭審視每一張臉。它們全都不一樣。“遠古諸神，”他悄聲說，“他們正看著我們呢。”

“對啊。”瓊恩單膝跪下，山姆也跪在他身邊。

在最后一線日光沉落西天，灰暗的白晝轉為黑夜的時刻，他們齊聲念出誓言。

“傾聽我的誓言，做我的見證。”他們的朗誦充斥暮色中的樹林，“長夜將至，我從今開始守望，至死方休。我將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我將不戴寶冠，不爭榮寵。我將盡忠職守，生死于斯。我是黑暗中的利劍，長城上的守衛，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曉時分的光線，喚醒眠者的號角，守護王國的堅盾。我將生命與榮耀獻給守夜人，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森林一片寂然，連風吹過樹葉的聲音似乎也在此刻停下。

“你們跪下時尚為孩童，”總務長肅穆地吟誦，“起來吧，守夜人的漢子。”

“天黑了，咱們最好趕緊上路回去，大人。”一個隨行的守夜人提醒道，而周圍所有的人都認同此看法。

突然，白靈輕步穿過兩棵魚梁木跑了回來。白毛紅眼，瓊恩不安地想，就像這些樹……

狼嘴里叼了東西，黑黑的。“他咬了什么？”總務長皺眉問。

“白靈，來我這兒。”瓊恩單膝跪下。“把東西帶過來。”

冰原狼快步跑到他身邊。他聽見山姆猛抽一口冷氣。

“諸神慈悲，”有守夜人喃喃地說，“一只手。”

“白靈，你在哪找到這東西的？”瓊恩急忙問向自己的狼，就好像它的確聽得懂人話一樣。

而令其他人驚訝的是，白色的狼聽了這話竟然真的轉身跑向了來時的方向。

總務長的眉毛皺的更緊。“走，我們跟過去看看。”

眾人連忙來到圓圈外騎上馬，趁著白靈的身影徹底消失前跟著穿梭在森林中。

最終，狼帶著所有人來到了兩具尸體前。

“我們得回去把總司令叫過來。”山姆驚恐地看向兩具黢黑的尸體，其中一個的右臂只剩一團模糊血肉，毫無疑問是被白靈咬下的那條胳膊。加速的心跳讓他幾乎要聽不清總務長說了些什么。“他非得來看看這個不可……明天一早就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