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蘭 挽面娘的歌冊人生

訪談時間：2011年7月3日、9月7日

訪談地點：汕頭市潮陽區銅盂鎮李素蘭家

訪談者：吳榕青 陳俊華 高曉軍 李堅誠 劉文菊等

訪談整理：陳俊華 李堅誠 劉文菊 馬曉吟

［編者按］李素蘭，1917年出生，汕頭市潮陽區銅盂鎮人。11歲時父母“過番”到泰國，留下姐妹倆寄居在叔父家。父母不定期寄錢回來，她們靠“番批”維持生活，很是艱難。李素蘭天生右腿殘疾，但從小會織花、打布紐、縫衣服，心靈手巧。10歲左右跟著鄰居老人學會唱歌冊，也經常與四個姿娘仔一起買歌本、學唱歌冊。她通過唱歌冊認識了不少字，自豪地說自己“擔了一籮筐的歌仔”。很多歌冊都會唱，如《楊令婆辯本》《玉如意》《百屏燈》和《出嫁歌》（也稱《正月剪春蘿》）等。19歲結婚，丈夫是普寧人，入贅到潮陽，以理發為生，已去世。30歲開始做挽面生意，邊挽面邊唱歌冊，因為歌冊唱得好，挽面生意就很好，遠近有名，可以掙錢補貼家用。夜晚閑暇時在庭院納涼，左鄰右舍總有一群愛好歌冊的人圍著聽她唱歌冊。鄰居姿娘仔經常住在她家，幫她洗衣服、拖地等?；楹笥形鍌€兒女，其中兩個兒子已去世，現在跟孫子及曾孫一起生活，閑暇時候喜歡聽收音機、聽潮劇、唱歌冊。訪談過程中，我們請她唱歌冊。她便一首接一首地唱，完全依靠記憶，根本不用看歌冊本。這點讓我們佩服。2017年春，編者打電話去問候時，她的親人說她還很健朗。

李素蘭（李堅誠攝）

“擔了一籮筐的歌仔”

吳榕青（以下簡稱吳）：您好！我們是韓師老師，聽說您會唱歌冊，今天專程來拜訪您。

李素蘭（以下簡稱李）：歌冊我會唱，我是擔了一籮筐的歌仔。以前總和一個賣雞蛋的一起唱歌仔。

吳：您會唱什么？

李：你們要聽的話，我就來唱歌仔，唱好了你們就錄去。你們先聽個題目：《玉如意》《張廷芳》《楊令婆辯本》。我唱一唱《玉如意》：

正月立春雨水時，想到自小為女兒。父在之日千般好，仆人奴婢隨身邊。

欲茶就茶湯就湯，春景賞花到花園。夏景賞蓮冬玩雪，秋景菊花紅白黃。

二月驚蟄共春分，嫡母害父見閻君。此禍為著玉如意，乞我兄妹二人分。

曾氏看著不甘心，致因怨吾恨太深。又聽狗咬曾懷茂，欲害我父員外身。

《玉如意》講的是一個員外娶了個老婆后，因為老婆不會生孩子，他又娶了個妾，生了兒子玉龍和女兒玉鳳。后來女兒進了宮，兒子做了國舅。員外有支玉如意是寶貝，弄成兩半，一半給玉龍，一半給玉鳳，這引起嫡妻的妒忌，最終害死了親夫。

吳：會唱《掃紗窗》（《珍珠記》）、《劉明珠》嗎？

李：不會唱。我會唱《張廷芳》。它講的是宋朝丞相李仁和為獨生女兒珍玉彩樓招親，張廷芳被選中。太師的次子秦江要搶張廷芳的繡球，被廷芳打死。張廷芳的父母只是一個小官，家被抄了，廷芳只有逃跑。后來，廷芳在途中遇到桂英，并與她結婚，桂英懷孕后扮男裝逃到外鄉，白員外強迫桂英娶他的女兒白如玉，桂英推脫不了，跟白如玉講明身份，得到她的諒解，兩人約定都嫁給張廷芳。張廷芳化名人京考試，途中遇山寨主的妹妹施映雪，被強迫與她結婚。張廷芳最后考中武狀元，破金國六奇陣，金國國王將女兒玉蘭許配給他。平定金國后，張廷芳五個妻子都被皇帝賜為夫人，幾個人互相體貼關懷。那個時候男的可以娶很多老婆。張廷芳是個非常出色的男人，歌仔里唱“要嫁狀元翁，就嫁張廷芳”。我唱一段：

表出一個李宰相，年老無嗣費心機。宰相夫人身姓翁，單生一女惜如金。

小姐名喚李珍玉，年當十七已長成。自細隨師讀文章，詩詞歌賦無人強。

沉魚落雁之美色，丹青妙筆亦難描。李相歡喜女長成，說道無男靠女身。

男大當婚女當聘，意欲選一好乘龍。富貴之家亦不貪，只欲容貌生過人。

有貌并要有才學，才貌雙全合心中。

吳：您會唱《海門案》 嗎？

李：我不喜歡唱《海門案》。以前有個老人是西臚鄉（今西臚鎮）的，總愛唱這個，我自己不愛唱?！逗ｉT案》主要是講潮陽海門有個叫楊牡丹的，姐姐已經嫁人，姐夫是開店鋪的，兩人生了一男一女。后來她姐生病，牡丹就去幫忙照看她。最后牡丹嫁給了姐夫。

吳：您還會唱哪首？

李：我會唱一段《八寶追夫》：

公主吩咐眾女兵，速速追趕駙馬爺。女兵一齊聽公主，欲追駙馬返回程。

狄青自知難脫身，無奈回馬返回程。心生一計騙公主，兜住馬頭暗沉吟。

忽然公主追到邊，狄青馬上叫賢妻。下官到只來游賞，你來追趕是做呢？

八寶公主追夫，這個“夫”就是狄青。公主要求她父王招狄青為駙馬，狄青被迫許婚，但苦于重任在身，在焦廷貴幫助下出逃，八寶公主發覺后就去追趕。狄青在逃走途中，又遇到敵兵截殺，在危難中幸得八寶解救。狄青得救后留下八寶公主，自己直入界牌關，公主非常憤怒，兵圍界牌關。最后楊元帥主婚，促成八寶與狄青婚事，兩國和好，聯兵退敵。

吳：會唱《龍井渡頭》和《王金龍》嗎？

李素蘭訪談現場（陳俊華攝）

李：《龍井渡頭》不會；《王金龍》的內容很多，也記不起來了。我會唱很多歌冊，但我沒讀過書，很多歌冊也只是會一部分。

吳：您累不累？喝杯茶，歇一會兒吧！

李：我不累，歌冊我是“擔了一籮筐”啊。不是我吹牛啊，我以前總是唱。愛聽的話我唱一段《出嫁歌》：

正月開花剪春蘿，四娘欲嫁乜物無。也無剪刀也無尺，也無梳仔好梳毛。

內公內媽贈耳鉤，外公外媽贈枕頭。大兄贈妹買梅香，二兄贈妹買皮箱。

三兄贈妹金交椅，四兄贈妹豬共羊。大嫂贈姑頭上釵，二嫂贈姑腳下鞋。

三嫂贈姑金手指，四嫂贈姑銀五千。大姐贈妹繡花袍，二姐贈妹花被頭。

吳：您會唱《百屏燈》嗎？

李：以前我會唱到七八十屏，現在記不了那么多了，我唱一段：

活燈看完看紗燈，頭屏董卓鳳儀亭。貂蟬共伊啰戲耍，呂布氣到手捶胸。

二屏秦瓊倒銅旗，三屏李素射金錢。四屏梨花啰吮毒，五屏郭華賣胭脂。

吳：記得這么多已經很厲害了！《薛仁貴》會不會唱？

李：薛仁貴征東征西，以前經常回憶就會唱，現在不記得了，但我會唱《李三娘》：

……原本名家人女兒。沙陀莊內本鄉里，姓李三娘就是伊。從頭至尾對我講，被嫂苦毒治磨房。兒夫從軍去番界，磨房生子名咬臍。到著十六年時代，翁子生命亦不知。阮厝出著只阿嫂，分伊害到命險無。每日都是半食餓，一個袂須乞食婆。日夜挑水常磨麥……

李三娘其實是《井邊會》這出戲的角色，李三娘命苦??！我唱的這段是她去乞討。劉智遠與三娘結婚不久就被迫到山西投軍，三娘在家遭受兄嫂虐待，在磨坊產下一個孩子。她哥哥非常兇，將孩子丟到魚池，孩子被老仆人竇公救了。十六年后，三娘去汲水，又累又困就趴在井邊睡著了。劉咬臍出來打獵，追一只白兔追到井邊，兩人相見，劉咬臍才知道三娘是自己的生母。故事的結尾是全家人團聚了，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吳：還好，是一個大團圓的結局。您會唱《蘇六娘》嗎？

李：《蘇六娘》不會，《陳三五娘》會，我講給你聽。它是講陳三送哥嫂去做官時剛好是元宵佳節，他在游街賞燈的時候遇到少女黃五娘，因為拾扇解畫兩人就相愛了。潮州富豪林大也愛五娘美色，他有錢有勢就叫媒婆去說親，五娘父親愛慕錢財就答應了，五娘非常傷心。這年六月，五娘巧遇陳三，從樓上投下荔枝和手帕表明自己的心意。陳三知道五娘的意思，假裝磨鏡，趁機進入黃府做仆人，幸好得到五娘愛婢益春的幫助，最后陳三和五娘兩人生活在一起了。

唱歌冊的經歷

吳：您什么時候開始學歌冊的？

李：10歲左右。我腳不好，不會做農活，在家幫忙做家務活，后來給人家挽面的時候經常聽別人唱歌冊就會了。

吳：您是跟誰學唱歌冊的？

李：是別人教的。以前我們都買歌冊來看的，讓人家教我們唱。和四個熟悉的姿娘仔在一起學歌冊，兩個屬蛇，兩個屬馬，我屬蛇。以前在谷饒的時候，想買什么歌冊都有，一本才2角錢，我們都去買來唱。

吳：您認識字嗎？

李：不識字。沒讀過書，我到今年90多歲都沒讀過書，以前女人都沒上學，現在就有啊！讀書、識字多好。

吳：不識字怎么會看歌冊呢？

李：我們幾個姿娘仔在一起，比如你識字就你來教我們，你唱我們學，有人在唱我們就照著歌冊看。我經常唱歌冊，是自己從歌冊里學會識字的，我會看，不會寫。

吳：您都是什么時間唱歌冊？

李：晚上，有閑就唱。以前幾個姿娘仔在一起比賽看看誰認識的歌冊多，邊鉤花邊比賽。我唱了很多歌冊，不是我吹牛啊，以前我跟那個賣雞蛋的一起比賽唱，歌冊總是用扁擔擔來的，一籮筐一籮筐的。

吳：當時是什么人來聽你們唱歌仔？

李：很多人喜歡聽歌仔。他們出錢買煤油點燈到院子里坐著聽我唱，我不用出煤油的。我兩個女兒都去海南了，鄰居的姿娘仔來我家住，輪流幫我拖地、擔尿桶，她們一直住到出嫁。我經常唱歌冊給她們聽，晚上拿著手電筒，搬一把椅子到庭院唱。我丈夫有時不讓我唱，嫌我唱了吵，他說我每天沒事做就吵吵吵，煩人呢！別人去田里做活，我腳不好，沒事做就愛唱。厝邊有個喜歡聽歌冊的美鏇，家里在開油鋪，她兒子當兵了，女兒也去海南了，家里沒什么人，沒事就喜歡聽我唱歌冊。當時我唱的時候一群人圍著聽，特別熱鬧。有人非常愛聽歌冊，晚上出來聽，沒時間顧家，被丈夫罵了，還老是要來聽我唱。老人愛聽一些老的歌冊，年輕人就愛聽新的，不愛聽老的。

吳：您現在還有歌冊嗎？

李：我人來這邊，歌冊本就留在老厝，沒帶過來。很多人把歌冊賣掉了，特別便宜，留著也沒用。有些人是搬家的時候，把歌冊扔掉了。我做姿娘仔的時候買了些歌冊在唱，有《薛仁貴征東》《薛仁貴征西》這些，后來都被我賣掉了。有些歌冊放在桌子上，沒有收起來，都被老鼠咬壞了?，F在很多人不看歌冊，都看電視了。像我這樣沒事做的人才會去看歌冊，我有殘疾，不會做活，在家待著時才唱歌冊。很多老人眼花耳聾，都喜歡用收音機來聽。放收音機的時候要開很大聲我才聽得到，開小聲聽不到，我孫子給我買了一個，可我不會用。電視得遇到汕頭臺放才有，要不然沒得看。

挽面娘的人生故事

吳：您父母是做什么的？

李：在我十一二歲、妹妹八九歲的時候，我媽就偷偷跑去“過番”，沒讓我阿嫲知道，我阿嫲非常兇。我爸先去了暹羅，后來我媽去的時候帶走了我弟弟和一個妹妹，留下了我和另一個妹妹。當時我媽去汕頭坐船，七天才到那邊。我媽長得很漂亮，我爸比我媽大了14歲，我媽說她是被媒人騙了。我爸活到80多歲，我媽活到70多歲。我就長命，但我命運非常差，壞到我都不敢說。我兩個兒子都不在了，我一想起來心就像刀割一樣，被人間到自己多少歲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活到這么老有什么意義。

吳：不要傷心！您老人家有福氣，子孫多，身體也健康。跟您在一起的妹妹會唱歌冊嗎？

李：不會，她喜歡聽，但自己不唱，做姿娘仔的時候有些人聽得進去就愛聽歌冊。

吳：以前您是做什么的？有幾個孩子？

李：挽面。我30多歲開始挽面的，我挽面功夫好，很有名的，很便宜，一個5元；修眉2元。鄉里四處的人都來，生意非常好，有時還得排隊呢！有一次，一個男的說他要做新女婿，專門來找我幫他修掉胡須，他買了一包煙送給我，我幫他挽面后，他整個人年輕多了。人靠衣裝嘛！前些年我還在挽面，現在沒做了。我有五個孩子，兩個兒子和三個女兒，其中一個女兒嫁到南洋。我現在住的平房是大兒子蓋的，他們夫妻兩個都特別勤勞，他是過度勞累走的。我父親“過番”后給我寄來一些錢，我自己也會賺錢。我有三個孫子，大孫子在教書，二孫子在做生意，小孫子在廠里打工，子孫對我都很好。

李素蘭（中）及其家人與訪談人員合影（林曉明攝）

［編者按］由于李素蘭耳背比較嚴重，不便交流，我們又通過她的親戚李賢珍了解一些情況。李賢珍，女，1960年出生，李素蘭的女兒是她大嫂。

吳：您能講一講老人家的情況嗎？

李賢珍（以下簡稱珍）：我們都叫她蘭姑，今年94歲，屬蛇。小時候她父母都“過番”了，留下她們姐妹跟著叔伯一起生活。她的腳天生有殘疾，不能下田，就在家做家務和挽面。她丈夫是普寧人，入贅過來的，幫人家理發。以前家里特別窮的時候，他去偷別人的稻谷來養孩子，被抓后差點被打死了，他自己找些草藥來吃就恢復了。后來他也用草藥幫別人治療跌打傷痛的，效果特別好，他去世已經十幾年了。

吳：您聽過蘭姑唱歌冊嗎？

珍：有啊，我十來歲的時候在院子里一邊鉤花一邊聽她唱歌冊。左鄰右舍的老人也來聽，一邊泡茶給她喝，一邊聽她唱。她唱歌冊的時候得拿著歌冊本唱，一篇接一篇的。我們這些聽得懂的，聽她唱就像是在看戲一樣。現在她唱就不用拿歌冊本了，她全部記在腦子里，不過，很多都只是記得一段一段的，不完整了。

吳：她不認識字怎么會看歌冊？

珍：她說有人教她，一些識字的先讀一遍給她聽，她邊聽邊記，死記這些字，就會了。她會看字，但不會寫。

吳：她兩個兒子情況怎么樣？

珍：都不在了。大兒子非常拼命，太勞累了，是累死的。這個房子是他賺錢雇別人蓋的，沒有別人幫助。他秋冬時節幫別人做農活，自己也要做農活；割麥時就幫別人割麥，自己也要割麥；若沒事就在建筑工地上打雜工，別人蓋房子就幫忙。二兒子是在海南病死的，本來大家都瞞著蘭姑，怕她受刺激，鄰居一個婦女跟她聊天的時候不小心說出來了，她知道后一直流眼淚，有一段時間特別傷心，總說自己命不好。

吳：蘭姑平時性格怎么樣？

珍：她性格很開朗。別看她的腳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身體好著呢。人也幽默，愛開玩笑。以前我們做孩子的時候，鄰近鄉里夜間放電影和做戲，老人、小孩相約著一起去看，她走在前面，開玩笑說：“蘭姑這艘船撐你們去??！ ”大伙都笑了。要是別人的腳那樣被人說肯定很生氣，她就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