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顧修涯沒想到的是,馬恩對他的要求表現(xiàn)出了意料之外的積極。
這位耕耘格蘭仕三十年的神父,幾乎熟悉絕大對數(shù)人的基本情況。加上做過戶籍統(tǒng)計的書記官柴爾德幫忙,二人只花了半個多小時,便將名單上每一個人的出生、來歷都羅列出來。
顧修涯道了聲謝,接過仔細查看。
馬恩示意柴爾德先出去,在對方幽怨的眼神中關上門,坐到了顧修涯面前。
“格蘭仕有三百七十二人,如果你想驗證什么,手里這份名單可不夠。”
“足夠了。”
顧修涯淡淡道:“老弱婦幼已經(jīng)先一步前往城外。如果大雨仍舊按時落下,就代表那個人尚在城中。”
馬恩一怔。
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小覷了顧修涯的謀劃,對方的布置堪稱草灰蛇線,連排除不穩(wěn)定因素都做到了一箭雙雕。
“如果大雨下到了另一邊怎么辦?”
他忍不住問。
“神父,我只是圣徒,不是神靈。”
顧修涯臉色平靜:“遠東有句古話。叫盡人事,聽天命。”
“這么說你或許不信,但我確實在盡可能的救助更多的人。把所有人留在鎮(zhèn)子里只會阻礙逃生,最后的結果只能是大家都跑不了。”
“現(xiàn)在,我將他們分成兩撥。不管那個人在哪里,另一波人都能平安無事。”
馬恩沉默不語,即便不想承認,他也知道顧修涯的做法才是最理智,最正確的。
“希望大雨準時降臨格蘭仕。”
馬恩喃喃。現(xiàn)在格蘭仕里只剩下青壯年,即便下起雨來也有很大概率逃生。換做老弱婦幼那邊,怕是要死傷慘重。
不,不對。婦女兒童們?nèi)サ氖呛靠奚指浇D抢锏貏萜教梗幢阌写笥旰樗埠芸炀蜁沽鳎粫斐商蟮膫觥?
“這也在你的計劃之中么?”
馬恩難以置信。
對方似乎從一開始就將一切考慮得當,連撤離地點都有其不可替代的意義。
顧修涯沒有說話,只是仔細的翻閱著手里的名單。
遺憾的是,名單上的資料平平無奇,根本看不出誰有什么特殊之處。
唯一讓顧修涯注目的,是安格列、瑪格麗等數(shù)十人居然不是格蘭仕的本地居民。
按照柴爾德的說法,十年前有數(shù)十名來自塔亞鎮(zhèn)的災民落戶格蘭仕,其中還包括了薩切特。
但這顯然不是足以引來圣徒的特殊之處。
“根據(jù)我的了解,這里沒有你想找的人。”
馬恩明白顧修涯想要做什么,事實上他在整理名單的時候就把所有人的情況在腦海里過了一面。
“擁有顯赫出生的人是不會留在格蘭仕的。”
他道。
顧修涯不置可否,陷入思忖。
室內(nèi)一時安靜下來。
夜風從木門的縫隙中吹入,吹得燈芯左右晃動,忽明忽暗的微光讓顧修涯突然有了一個新想法。
他決定換個思路。
他記得自己上一次來到這個世界后,格蘭仕一直風調(diào)雨順,從未有過特殊自然災害。
換句話說,那位圣徒自今日之后,就再也沒來過格蘭仕了。
這代表對方的目的有大概率已然達成。
必須死于雨中之人,就在上一次的遇難者之中。
顧修涯在記憶中回憶,發(fā)現(xiàn)馬恩并未提起過這場災難中死的都有誰。
這很正常,他又不是什么災情調(diào)查員,馬恩也沒有理由跟他一個外鄉(xiāng)人說這些。
好在他可以用笨方法。
顧修涯拿起旁邊的羽毛筆,將名單鋪在桌子上,挨個對照名字。
遇到記憶中聽說過的名字、或者見過的人,他就畫個圈。
——只要排除上一次暴雨后依舊活著的人,剩下的人當中自然就包括了圣徒要找的人。
時間在安靜中悄然流逝,數(shù)十分鐘過去,一百來人的名單縮小到三十人。
馬恩在一旁看得一頭霧水:“這些人有什么特別之處嗎?”
顧修涯沒有解釋,只是摩挲著手指,陷入沉思。
好一會,他抬起頭來問馬恩:“從我告知你我的猜想后,你就對這件事格外上心。神父,能告訴是什么原因讓你這么感興趣嗎?”
馬恩眼神閃爍。
他很快否認:“我只是在做我該做的事情,他們都是天父迷途的羔羊,我不能放任不管。”
顧修涯笑了下:“其實我是騙你的。”
“沒有圣徒、沒有神靈、更沒有什么必須死于雨中之人。一切都是我為了傳教編造的謊言。”
馬恩一愣。
他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鐵青,置于桌上的胳膊因憤怒而發(fā)抖。
他一下子站起來:“你......”
“其實我是騙你的。”
顧修涯再次開口:“我是指剛才的那些話。”
馬恩整個人一僵。
他保持著憤怒的神色,極力想要掩飾自己的表情,卻發(fā)現(xiàn)根本收不住,整個人一時間顯得極為滑稽。
“你怎么,你怎么......”
馬恩很想說,你怎么能這么不要臉?大家都是同行,有必要玩這么多心眼子嗎?
“快要下雨了。”
顧修涯打斷他的難堪失語:“如果你還想救他們的話。神父,我們最好坦誠布公些。這是最后的機會。”
馬恩被顧修涯整不會了。
他的心情在短短半分鐘內(nèi)坐了個過山車,一會憤怒一會難堪,完全被牽著鼻子在走。
此刻,聽到顧修涯的最后通牒,馬恩心神不穩(wěn)之下,下意識就道:“我是不會說的!”
他還是守住了內(nèi)心的秘密,只是語言上已然招之若揭。
“明白了。”
顧修涯微微頷首。
他沒有進行任何強迫,只是叫進來了柴爾德。
“書記官先生,請問您在門外有認真履行自己的本職工作嗎?”
“當然,閣下。”
柴爾德低著頭,目光沒敢看馬恩。
顧修涯點點頭:“念。”
柴爾德心里發(fā)苦,但迫于顧修涯的權威,只能照做。
“1739年5月7日,午夜一點二十六分。”
“順天圣徒為救格蘭仕,下問于天父教神父。”
“神父拒。”
嘭!
馬恩一拳砸在桌子上,氣得渾身發(fā)抖。
“柴爾德!”
他怒喝:“你怎么能這么卑鄙!”
柴爾德無愧于他鎮(zhèn)長書記官的身份,他以春秋筆法掠過了事情的關鍵,只點出顧修涯的問詢和馬恩的拒絕。
這種記錄一旦傳出去,馬恩將被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所有在今夜死去之人的親朋好友都將恨他入骨。
但柴爾德也不知道是破罐子破摔,還是下定決心站隊了。
哪怕馬恩的唾沫都噴到他臉上,他也沒有半點退縮,只是平靜道:“神父,我的每一個字都忠于歷史。”
馬恩罵了句格蘭仕的俚語,個中包含了柴爾德的親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