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了一眼殿中的眾人,嘉靖兀自轉(zhuǎn)身朝著殿閣正中的龍椅走去。
“都散了吧,寧玦留下。”
嘉靖語罷,看到嘉靖的態(tài)度,方才那些群情激昂的言官也不再說話,而是漸次退出了殿閣。
偌大的殿閣中,只剩下了寧玦、嘉靖、黃錦三人。
嘉靖的手中拿著寧玦的奏本,低聲笑道:“寧玦,朕猜你此時(shí)正在心中暗罵朕是昏君。”
寧玦站在原地,沒有做聲。
看到寧玦的反應(yīng),嘉靖還沒說話,黃錦卻先急了。
“寧玦,你大膽!”
黃錦嘴上這么說,臉上卻是在玩命的朝著寧玦擠眉弄眼。
對于這一切,寧玦自然是熟視無睹。
“還請陛下明示,讓臣做一個(gè)明白鬼。”
嘉靖隨手將寧玦的奏本扔到一旁的書案上。
“你無外乎是覺得,大明在朕不察之下,有了一個(gè)規(guī)模龐大的朋黨。”
“這個(gè)朋黨在暗中控制了我大明朝堂。”
“看似令皆由朕出,實(shí)則朕是在被人牽著鼻子走,以至于朕的身邊,到處都是他們的人。”
“于是乎,他們便炮制了這所謂二龍不相見,是也不是?”
嘉靖的身上有著一股迷之自信。
那是一種獨(dú)屬于聰明人且被皇位、數(shù)次起死回生硬砸出來的自信。
“是!”
寧玦的回話沒有絲毫的回避。
嘉靖臉上的笑容愈發(fā)燦爛,在嘉靖的眼里,寧玦就是一個(gè)初出茅廬的年輕愣頭青,這樣的言官,他見得多了。
“所以你說,他們想離間我父子,以至于太子不學(xué)帝王之術(shù)……”說到這里,嘉靖也懶得避諱,直言道:“他們是想教出一位孝宗皇帝,繼而像孝宗那一朝時(shí)那般是吧?”
“是!”
寧玦還是沒有遲疑。
嘉靖笑盈盈搖了搖頭,若是被后世人見了,絕對不會將眼前此人與那個(gè)“改稻為桑”嘉靖聯(lián)系起來,只會將其當(dāng)成一代明君正在敦敦教誨自己的臣子。
“倒是能夠自洽,可是你想過沒有。”
“就是說,如果這個(gè)朋黨壓根就不存在呢?”
寧玦整個(gè)人怔在了原地。
“不存在?!”
嘉靖似乎是很享受這種在智商上對旁人產(chǎn)生壓制的感覺。
“是啊,你是如何確定這樣一個(gè)朋黨是存在的?”
“古來朋黨,或曰閹黨,以宮中閹宦為魁,或曰鄉(xiāng)黨,一省同鄉(xiāng)而聚,文臣之中或有學(xué)問派別而相互攻訐,更甚者,國朝初創(chuàng)之時(shí),有青田先生之文黨,亦有淮西勛戚之武黨。”
“你所說的這個(gè)朋黨,是因何而聚的?”
“上至九卿閣臣,下至州郡小吏也就罷了,連陶真人這等不習(xí)孔教經(jīng)典之人,也在其中,你自己信嗎?”
顯然,早在陶仲文剛剛炮制出“二龍不相見”這句讖語時(shí),就已經(jīng)有人提前給嘉靖打過預(yù)防針了。
這個(gè)所謂的朋黨,壓根就沒有一點(diǎn)共同點(diǎn),唯一的共同點(diǎn),就是在于他們合力在迫害天子,而且是不圖名利的在迫害天子。
于是在寧玦的這份奏疏里,嘉靖顯然將寧玦當(dāng)成了“妄想癥”患者。
不過恰恰是因?yàn)檫@份奏章。
使得嘉靖相信寧玦不是受人指使的,反而對寧玦平生出了幾分好感。
畢竟寧玦敢上這份奏章,說明他已經(jīng)到了對朝中百官草木皆兵,誰都懷疑的地步了。
這也是嘉靖耐著性子跟寧玦說這么多的原因。
寧玦堅(jiān)定的抬起頭,毫不猶豫的說道
“我信!”
看著寧玦的模樣,黃錦剛要開口勸阻,嘉靖便又抬起手示意黃錦閉嘴。
“好!咱們接著往下捋。”
“天下熙攘,為利來往,所謂閹黨也好,鄉(xiāng)黨也罷,本質(zhì)上都是一群人為了近似的目的相互抱團(tuán)罷了。”
“你既然說天下有這樣的一個(gè)朋黨,那你且跟朕說一下這個(gè)朋黨……利從何來?”
寧玦無奈的看向嘉靖。
“難道在陛下眼里,社稷神器都不算利了嗎?”
聽到這里,嘉靖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神器算利,但是朕終究不是憲宗皇帝,太子之聰慧,亦非孝宗可比,縱然是真有奸人若此,他們的算盤怕是要打空嘍。”
寧玦的咬著牙低聲道:“那若是太子夭殤呢?!”
“砰!”的一聲,嘉靖一巴掌便拍在了龍椅的扶手上。
“大膽寧玦!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說什么?!”
朱載壡是老道士最為寵溺的兒子,寧玦這句話徹底的激怒了嘉靖。
黃錦瞥了一眼身后的屏風(fēng)后“噗通”一聲便跪倒在地。
“皇爺,寧玦不過朝中小臣,君父仙體為重啊!”
嘉靖沒有理會黃錦這茬,而是指著寧玦高聲怒道
“所以他們做這么多,難道就是為了賭朕的太子夭殤嗎?!倘若太子平安,他們豈不是枉費(fèi)心機(jī)!”
“若是有人刺殺呢?!”
嘉靖徹底忍不住了。
“有人刺殺,何須等到今日!太子明年便行冠禮了,你當(dāng)他們與你這般得了失心瘋才等到今天?!”
嘉靖知道按照寧玦的邏輯。
這些士大夫見太子跟自己親近,是必然會下殺手的。
但是嘉靖的邏輯是,自己寵愛太子的事情,便從來沒有過遮掩。
從嘉靖十八年冊立到到今天。
真要下手的話,趁早下手豈不更安全,更不引人懷疑?
“因?yàn)橄难允翘犹担菹陆衲陻亓讼难园。 ?
剛一聽到夏言的名字,嘉靖的胸口便劇烈的起伏了起來。
“你是想說太子活不過明年嗎?!”
“皇爺息怒,寧秉憲斷無此意啊。”
黃錦知道,嘉靖這一次是真的動怒了,只是殘存的那點(diǎn)理智使嘉靖克制住罷了。
在黃錦的安撫下,嘉靖這才堪堪恢復(fù)了些許的淡定。
黃錦自幼陪在嘉靖身邊,自然能看出嘉靖這是真的起了愛才之心,想要留用寧玦。
嘉靖也順著黃錦的臺階就坡下驢,逐漸平和下來,重新維系起了自己的“明君”人設(shè)。
“旁的不要在說了,寧玦你只需記住,此事日后休要再提,退下吧!”
嘉靖語罷,寧玦卻依舊立于原地。
“朕讓你退下!你難道要抗旨不成?!”
望著略帶錯(cuò)愕的嘉靖,寧玦的嘴里悄然飄出了兩個(gè)字。
“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