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爺爺去世,我有時間就會去奶奶家,陪奶奶聊天,有時住下來,怕她孤獨。爺爺生前奶奶能不做飯就不做,全都是爺爺一個人在完成。爺爺走后,我以為奶奶會沒心事做飯,就簡單地坐下吃下,就這么一天過去。但奶奶偏要好好做,她認字不多,做菜做的卻越來越好。
奶奶問我:“今天想吃什么?”
“隨便吧,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想讓奶奶太過勞累,她真的老了,夏天還好說,一到冬天就要燒爐子,火上不去,就很涼。我冬天住了一夜,愣是感冒,一個星期才好,奶奶怎么可以受得了呢。我看著奶奶,有點心疼。
奶奶說:“這怎么可以,飯要吃好,別看奶奶老了,身子骨不差。”
我笑著說:“我知道,奶奶你不差,你好著呢。”
奶奶也笑著,做了一盤活燒茄子。我曾經在那個院子,對奶奶說過,吃大米,要茄子,要怎么做好吃,我說,火燒。
一想到這,奶奶記性那么好,我以前毫不知情,如今變著法,一看我來,就拿出好吃的給我,我有點不太適應。
飯后,奶奶坐著小凳子,在梨樹下乘涼,連著好幾天都這么坐著,累了,就回去睡覺。
我問奶奶:“你是想爺爺了?”
“你爺爺他想我了。”奶奶反著話說,我是這么認為的。
我怕影響他們說話,就和奶奶說出去,散步。
夏天的傍晚,天黑得晚,云朵清晰可見,夕陽無限好,抬頭便看著蔚藍的天染上了色彩。
我自顧自地走著,邊走邊想,人這一輩到底圖個啥?愛情與婚姻有何不同?
只見楊哲買東西出楊大爺門,看到了我,朝我揮了揮手。我才看到了他,這小子變了好多,他剛揮手時,我就是沒想到他是誰?然后他叫我的名字,憑著對聲音熟悉,我很快分辨出他是誰?走進一看,他穿著整齊,頭發短,手上拿著一箱酒。
“陳甄別,好久不見。”他說。
“是啊,你剛回來。”
“有些時候了,要不換個地方說話。”
我說:“好。”
到了曾經的大樹下,仿佛一切都沒有變。我們還是小時候可以分享的孩子。
“你還記得這里嗎?”
“記得,我們在這里經常玩。”
“是啊,經常玩,一眨眼就過去了。時間真快。”
“時間就是個說不清楚的玩意,我們都變了好多,你如今看起來,我不敢說自己還認識你。”
“我沒變多少,就是心靜不同了。”
“心靜?”我大概覺得他一定有事,又補充道:“是放生了什么事嗎?”我對此很敏感,可能也是最近的事讓我眼花繚亂,我謹慎過頭了。
“我爺爺前幾天走了。我過來住幾天。”
“哦。”
“他走得突然,我回家才知道。那時,我備考研究生,準備去上海。我家里怕影響我學習,就沒和我說。他們知道和我說了,或許也就那么個事。”
“那你爺爺這事,你內疚不?”
“說實在,他們以為我不在乎。就由于小時候那件事,我其實很恨他。他除了賭博,好像沒有什么事做對過。我爸的錢讓他瞎話,而且他被抓到警察局,也是被我爸掏錢贖回來。他為人父親,沒為兒子想過,孫子更是如此。”
我打斷他,“你也是怎么想的。”
“是啊,所以我挺恨他。恨他做什么事情都不計后果,把我們和家都拋之腦后。可聽到這個消息,我放下電話,心里還是忍不住顫抖,我其實應該開心,我悲傷,不,我一點都不難過,我只有后悔。”
“我后悔自己沒有起什么作用,書都白讀了,我后悔自己沒去經常看他。好長時間,我沉浸在一種特別孤獨和無助的世界里,是我錯了嗎?我也不清楚。”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便用手拍著他的后背,輕輕地拍著,他像個孩子,不讓我看他的臉,哭聲抽泣一片。
樹上的蟬,被他吵醒,鬧著想把他趕走。他把頭埋到自己的膝蓋,抱頭不敢看我。
我們就這樣僵持了幾分鐘,他才放心讓我看他的臉,明顯是有痛徹心扉的眼淚劃過的痕跡,但整個人看不出來什么。我只能說,他很堅強。
他說:“我一直以為自己的人生里,就是我和爺爺的生活里,從來只有痛苦,沒有歡樂。可有時我想啊想,其實爺爺他不能說不愛過我。他賭博也是為了能發一筆橫財,和買彩票的初衷是一樣的。但賭博和彩票不是一個概念,一個是違法的,一個是不違法的。他用錯了方式,我家由于奶奶有病,常我爸去掏錢,我媽不同意。可我們家,原先是有三個的,其實人命不好,早早去世了。我奶奶得病后,爺爺變了一個人,好像就是從這個開始的,他學會了賭博。可他越陷越深,越不能自拔。奶奶說,不讓她去,十賭九輸。但沒其他的辦法可以快點來錢,你也知道買彩票的概率,它比考上清華北大的概率還低。如果爺爺賭來賭去,全輸他也不去了。往往他一去,還能賺點,可最后十賭九輸,還是被騙了。”
“直到奶奶去世之后,爺爺常自言自語,和奶奶說話,對著她的排位說些話。我聽過一些話,可我不敢站出來說什么,說什么話都安慰不了他老爺子。另一半的生命都沒了,還要自己的生命干嘛?”
“就在不久之后,爺爺走了。和爸爸說了一句話,他說,自己對不起我和爸爸。來生來換這一切。”
頓時,我爸哭得驚天動地,地動山搖。這是聽我媽說的。誰的家不是一地雞毛,貧窮的,富有的,都有各自的煩惱。要不就是為生活奔勞,要不就是為了命運而搏斗。誰都戰勝不了世界,只能向世界妥協,自己的人生十有九悲,能幸幸福福地在人世間走一趟,很不容易。
我對他說:“你爺爺肯定希望你好好的,這樣才能對得起他。”
他說:“我一直都在和他死磕。你知道我為什么選擇法學嗎?”
“不知道。”我說。
“就是不想他誤入歧途,那時,我看他越走越遠,有一天真干出什么違法的事情,我對不起奶奶和爸爸。所以,我本科讀的是法學,研究生也是法學。我想用法律地權威告訴他,賭博真的不能發財,致富要靠法學。我當時真如此想,不贏過他,我絕不回頭。到最后我贏了嗎?我失去了他,永遠失去了。”
我看著他發泄掉所有的悲傷,看著他把眼淚又擠了回去,看著他堅強的抬起自己的高傲的頭顱。我知道,他并沒有陷在里面,既然他能說給我聽,就證明他已經掙脫了束縛。
夜晚星空彌漫,風冷冷的吹來。我們喝著啤酒,臉漲紅的像用蠟筆畫在臉上。我們笑著說再見,他說,有時間我們在喝。
我有點醉了,從不喝酒,但聽了他的故事,想起爺爺,就喝了點酒。他說,他知道我的事情,別太傷心了。我面子上應合他,其實就是因為心痛才喝酒。這是我第一次這么沖動地為自己做些傻事,借酒消愁,把自己狠狠地推進去。
所有人不太喜歡喝酒的男孩,但從來沒有問過,有些人抱著酒瓶喝,是讓自己看起來興奮而已。假裝自己活在痛苦中,比自己真的深陷痛苦可能輕松點。所以我以為被人誤會自己是壞人,也是件好事。
他說,你喝酒比我還猛。
“是嗎?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那么能喝,你爸回去不會打你嗎?酒沒了?”
“沒事,這不是還有兩瓶嗎?他開車,不能喝酒,意思意思就行。”他晃晃悠悠站起來,看著我,拿著剩下的兩瓶啤酒,東倒西歪地回去,邊走邊揮手,像是在向我告別。
我緩了好一會,才摸了摸自己的頭,發現自己還清楚清晰,直起身子,看著周圍熟悉的街道,反應遲疑地想了一會,手指指著回家的方向,慢悠悠地挪動步子,就像小學課本里邯鄲學步成語背后的故事,凄慘地走路。好歹,一路安全到家,門發出大大的敲門聲。
我抬著頭,仔細地看著地方,微弱的路燈離我好遠,至少有幾十米,我看不清楚木門上貼的對聯上的字。
奶奶聽到動靜,立馬過來開門。她步子輕輕的,我沒聽到腳步聲,便看到她的面容。她像是不認識我似的,對我上下大量。
“你喝酒了。”我沒有回答她,大腦迷迷糊糊地說,我高興就極了。
奶奶裝成很習慣的模樣,把我扶到床上,她沒有罵我,邊找被子邊給我身上蓋。她心疼的樣子,我沒看清。我就這樣睡了下去,不記得后面發生什么?
等我醒來,奶奶在廚房在做早飯。太陽照射到我的身上,刺眼得讓我合上眼,我真希望可以再睡一會。但還是立馬從床上下來,不知道是不常喝酒的原因,我昨天的事,有些暫時沒想起來,就知道遇見了楊哲,他說了好多話,講了太多道理,最重要的是他過得還不錯。還有奶奶,奶奶看著我醉酒的樣子,沒有罵我,好像挺擔心的失措。
我連忙床上衣服,打開門。正要找奶奶去,奶奶剛出來倒些東西,說我醒了。
我說:“昨天晚上我讓您擔心了。”
奶奶笑著說:“快吃飯了。你別出來了。”我合上門,奶奶說完這句話,我就走出了門外幾步。
我說:“陽光好,外面吃吧。”
奶奶沒說什么,進了廚房。我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伸張身體,然后把桌子拿了出來,能折疊的那種,這是爺爺不知從那里要的,那家人不要了,我爺爺閑可惜,說廢物利用。但誰都知道爺爺勤儉慣了,習慣改不了。奶奶當場還罵他,別人不要的東西你拿回來干嘛,你什么意思。爺爺被懟得無言,你說什么都對行不。爺爺又把桌子放好,奶奶也沒說什么。
我放好位置,幫奶奶把飯擺了出來,取來了小凳子,我們看著梨樹新長的枝葉,悠哉哉地過上了陶淵明的隱居生活。
有時候我笑奶奶是隱士的高人,奶奶說,自己啥都不是,就是嘴碎膽子小。我說,看出來了。您一點不嘴碎,就是話多。說起膽小,你膽大的時候,天地震撼。
奶奶聽了之后,笑瞇瞇地對著我。
很快,我陪伴奶奶的時間到了。我要走那天,奶奶送我出去,深情地看著我,她說:“要照顧好自己,不要別想。你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愛操心。”
我說:“像你呀!別看你不說話,刀子嘴豆腐心而已。”
奶奶說:“路上慢點。”
“好。”我看著奶奶的憔悴的模樣,發覺時間真是太殘酷,把她變老了好多。很多時候,我太希望她一直年輕,就可以和我媽作戰到最后,那樣多幸福。
下次踏上火車,我變了好多。我想見張銀然,這種想法一旦有了,就不能不去。有時候我覺得她是能令我平靜的女孩,和她相處很融洽。
但這次,我沒找見她。她沒拒絕我,也沒回我消息。所以,我感覺有事要莫名其妙發生。
我在心里想,也許我們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孤獨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