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的生活回歸平靜二字,過上滿意的節奏,我的心情舒緩不少。整個過程,就像做了一個夢,夢太過漫長,時間跨度很大,卻不深刻,醒來就忘掉了,只是記得模糊的自己,去過一些曾經的地方,然后就沒有后來了。
大三學期是最后的關鍵時期,大四要去實習,找單位。大三要過好多門功課,誰都不敢松懈,自己的人生就等畢業就要開始。我常聽他們,羨慕自由的生活,無拘無束,真好。可是從來沒有那個畢業生回校對學校說,他們實現了這種生活。他們唉聲嘆氣,他們虛張聲勢,說只要你出去,就會有天地。這種話,誰都不信。如在水中寫字,不留痕跡。
正當我要抱著滿懷熱情去迎接在外工作,獨立生活的開始時,家里出事了。我請了幾天假回來,目的是見爺爺最后一面。我回來路上,手一直在顫抖,手上拿著的書包也快丟掉。我恨不得扔掉書包,坐飛機回去,只帶著自己。
奶奶說:“這事來得突然,我們沒想到,只是輕輕地一摔,就住院。醫生說,沒大礙,可昨日就走了。”
我說:“這事為什么不早點說。”
大姑姑勸我別急,“你奶奶以為是小傷,我們都沒想到,這誰能算命么。”
我看著爺爺安詳躺在那,挺可憐的。我不敢直接靠近她,看著他的臉,那張受過歲月風沙的臉,他太累了,受了一輩子苦難,才把三個兒子養大。
爺爺在世時,總愛吹噓自己的本事,我可比你所有的長輩都要能干,他指的是爸爸,大伯二伯。他們年輕,不愛讀書,爺爺把他們拉到和他一塊干。他們干的都沒爺爺好,爺爺力氣不多卻不弱于呂布。因為這個,我常常被爺爺逗笑,爺爺看我笑了,也停下嘴巴,他不講,也笑了。
那個特愛笑的人,離開了,不會再回來。
我沒有哭,他們說我不孝順不尊敬。只有我知道,這個時候,哭沒有用,要笑。爺爺愛看我笑,我邊笑邊壓抑情緒,最后是笑著笑著哭了的。
媽媽拉過我,給我一塊棉布,讓我擦。我說:“為什么不用紙巾?”
媽媽說:“一張紙巾不夠,給你一張布吧。”她看著我,我抱著媽媽哭泣如雨,她的衣服全部濕透,那張布倒是沒有被浸染。媽媽知道我,要流淚紙巾哪能夠,便給我一張棉布,讓我發泄夠。
知我者,唯母也。我心想。
爸爸杵著看著我們哭,過來安慰我們,他佯裝鎮定,其實心里比誰都脆弱。作為最小的兒子,自然不用第一個擔負起責任來,可是要讓誰去沖,他會讓自己第一去沖。奶奶也淚眼婆媽,整個人因為哭哭鬧鬧,身體站不起來,自言自語說:“你走了,我怎么辦?”邊喊老頭子的名字邊說自己的錯。
所有人都在場,所有人看過我冰涼的臉,所有人都在算計自己能得多少家產,卻沒有站出來一人,說下面該怎么辦?奶奶在床上抱頭痛哭,沒有人安慰,只是一味地想讓奶奶拿主意,那要兒子干嘛?
爸爸看不下去,站了出來。他問大伯:“現在該怎么辦?”
大伯皺眉,勉為其難地說:“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爸沒理解清楚大伯的意思,又看了一眼二伯。二伯覺得無動于衷不太合適,他說話附和道:“就按大哥的意思辦。”
我聽得特別清晰,一字不差,這和說了跟沒說有什么兩樣。我不好意思再次發言,只是干巴巴地看著他們,主意他們對此事的態度。
我媽知道我對誰都愛憎分明,是啊,對誰都愛憎分明,可即使長輩做錯什么事情,也根本不用向我們小輩說聲“對不起。”這樣做不僅不符合規矩,而且對彼此都是有所傷害的。長輩會被別人說成是羞辱,晚輩會被說成不要臉的東西。但我并不是想要一份簡單的道歉而已,我想人必須承擔自己的責任,犯過的錯,要自己解釋清楚。
到了爺爺下葬的那天,來的人不多,好多和我們家有關系的人,能來則來,能不來的則不來。背后總是滿天飛的議論,全都是些不好聽的話。爺爺就這樣,放在冰冷的木棺材,我親眼看著,所有人都看著。
那天辦成后,奶奶拖著步子拉著我回去,對剩余的人說:“辦完了就先回去吧。”
我扶著奶奶,一路緩慢回去。奶奶坐在小凳子上,看著頭頂的梨樹,一句話不說。我猜想梨樹是很重要的東西吧。可能有關于他們的所有記憶,我經常能看到他們夏天在這里乘涼,我也過去坐著乘涼。現在三個人,變成了兩個人,兩個人很快也會變成一個人,甚至連一個人都不可能。
奶奶說:“這棵樹是你太爺爺種的,在你爺爺小時候就有,后來我到了他們家,就和他在梨樹下打鬧。那時,我們算不上幸福,也算不上不幸。你爺爺脾氣好,你太爺爺嘛能干,雖然我常欺負你爺爺,你爺爺他從不告狀,也不生氣。我就很奇怪,是人總會生氣,你爺爺他難道是神不成。所以,我們關系還比較好。有很多事情都是你爺爺做的,我沒做。可是我其實不太喜歡他,我喜歡像英雄那樣的人。”
我問奶奶:“爺爺不是英雄嗎?”
奶奶笑著說:“也算是吧。他的英雄就是我。他把我當成他的英雄,對我很是崇拜,很是聽話。”
我沒分清主次,到底英雄是偶像,還是愛人。
奶奶說:“這只是一種潛在的比喻。”
我說:“嗯嗯,你繼續說。”
奶奶說:“這一生我是對不起你爺爺,那時各家都特別好窮,誰都沒有選擇的權利,我到了你們家,是不樂意的,可沒任何辦法,不結婚又不行,自己跟自己過,那還不找個人打架好呢。我也以為你爺爺他是軟柿子,其實他是大智慧,在一個家里,總要有人讓步,這個家才能長長久久。那個讓步的人是你爺爺。”
我大聽不懂奶奶的話,爺爺的大智慧,奶奶不是不喜歡爺爺,為什么有突然嫁過去,即使沒有選擇的權利,也可以看別人。這讓我無奈把原因歸為是時代的不同,而現在單身人口達千萬人,這就有了選擇的權利。
我說:“我聽奶奶的,不結婚。”
“傻孩子,奶奶只是時代被逼,可你不一樣,你有選擇的機會,一定要看好人。”
“那我做一個像爺爺的人,不就好了。”我笑著說。
奶奶看著我,“好,但要照顧好自己。”
我看著奶奶的眼神,從未見過她如此認真,又略帶傷感回憶過去。她是個從不提起過去的人,因為在她生活的年代里,只有痛苦和不甘。
爺爺的頭七剛過,全家就又吵了起來,為了爺爺死后留下的綿薄的財產,包括奶奶住的屋子,和這個屬于他們的院子。整個屋里充滿疝氣死的,說不定下一秒,爺爺會看著我們。
爸爸好言相勸:“這事以后說。”
二伯說:“以后說,是什么時候,是等你全拿了。”
大伯站出來說話,“老二,你說這話什么意思,是我和你三弟全拿了,是這意思吧。”
二伯看著他們,“你們說呢。”
大伯不想和他們吵,站到了一邊,捂著頭難受,對著兩個兄弟說:“我知道n自己沒本事,但我也是人,沒想到老二你這么看我,也罷你們也沒看過我好。”
爸爸看了一眼大伯,為自己辯解道:“我沒有那個意思,也不是那個意思。”
“老三,你也別說話,先聽我說個話。老二你好幾年沒回來,爸打個電話你也不接,這算什么意思,老三他在家忙里忙外的,你覺得你剛才那話對我倆說合適嗎?是,我拿個了大房子,可你呢,一走了之,了無音訊,就和沒兒一樣。我站在老三那邊,你別說偏心。”
“你說這話什么意思,是這剩下的房子,你和老三分,我作為兒子,啥都沒有。”二伯盯著他們,說話很沖。
“我不是那個意思,這房子我不要,我有房子。”大伯剛說完,大嫂就不對了。她說:“你什么意思?”暗話是你是傻瓜,多拿點不好嗎?
大伯這次沒忍,態度強硬,“我再拿不是個理,我不要了。”他對著全家說,我不要房子,也不要什么遺產。
大伯看了眼奶奶,奶奶坐在床上,好像沒聽到似的,不言不語,只是看著他們議論大事。她的臉上面無表情,此刻我感覺奶奶知道誰對她最好的。
“你不要好,我要。”二伯的聲音洪亮,又對奶奶說:“就算平分,也有我一份。”
奶奶看不下去,站了起來。她腿腳不便,花了好大力氣,走路緩慢,邊走邊看,眼睛瞪了出來,惡狠狠地說:“我這么有個你這么個兒子。”奶奶生氣想打她,但下不去手,手停在空中顫抖,也沒下去。
二伯躲了過去,發覺失態不對,低聲地說:“理就是這個理,有我一半。”
大伯對二伯說:“你把媽氣成這樣,有什么理,這些年你如何做的,誰不知道。她沒來,你一來就說這,這叫什么話。她說的吧,你和她過,別認我們。”我知道大伯說的她是指二嫂。
爸爸向前攔住大伯,說:“大哥,你別生氣,他說糊涂話。”
“這能叫糊涂話,三弟你才糊涂呢。”
“我糊涂,我糊涂。”爸爸不想家變成血流成河的地方。
大姑姑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勸各位一家人要和氣,家和萬事興。既然爺爺去世,這事改天說吧。
二伯見無果后,聽了二姑姑的意思,這事以后再說。不過,爺爺依舊很重理,對誰真的在理,三姑姑回來,拿著爺爺的遺書,寫著把我的房子咋我死后各分一半,爸爸一份,二伯一份。遺產奶奶先花著,到她死,差不多也沒了,就留下一點給孫子。
三姑姑宣布爺爺的遺囑,二伯看起來特高興,早早地想把手續辦了,把字簽了。爸爸其實有點不樂意,說奶奶還在呢,要不過幾年吧!這事不著急,二伯鄙視地看著他,我還要呢。
爸爸無奈地說:“好好,過幾天總行。”
二伯得意洋洋,“沒事,就幾天嘛。”
大伯二話沒說,也尊敬爺爺的意愿,“你們自己做決定吧,我沒意見。”說完,就回了自己家。
最詫異的是我,爺爺做什么決定,我都感覺不奇怪。他是好人,對誰都好,外人都如此,自家人自然以禮數為準。可誰都不是傻子,誰都能看出來,真心對你好的人是誰?
可有些事就說不清楚,這事啊,難說,不能不管,也不能全管。婆婆和媳婦最容易生矛盾,爺爺也不好在其中說什么,只能被迫站在自己老伴那兒。這有點不道德,卻符合情理之中。
總之,我以為關系可以在爺爺活著時變好,徹底像一大家子。可是,現實是這不可能了。爺爺看不到了,正當我要放棄對這個家抱有希望,奶奶的態度卻慢慢變好。
我說不出這種感覺來,但似乎真的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