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是這間屋子,仍然是在這個年逾四十,依舊姣好若少女的婦人面前,另外一個被柳氏視為依為左膀右臂的文雁,不動聲色的站在這里。她穿著淡雅的藕荷色素紗裙,干凈利落,平日總低著頭,此時微微抬高三分,下顎上一顆小痣就明顯的露了出來。
思燕當然想不到,從頭到尾,文雁一直躲在四聯扇屏風后頭,把她和樺夫人的對話聽個一清二楚。此刻的她剛剛離開西院,正一邊快走,一邊想辦法應對柳氏可能的盤問,想著想著,還止不住喜上眉梢,呵呵笑著。
“她怎么樣?”
“上手很快,學的用心。”
“看來我點醒她的那些話,有了用處。”樺夫人笑的意味深長,像偷了腥的貓兒一般。在文雁面前,她不用做作偽裝,動作、言語和剛剛的優雅貴婦人,判若兩人。
文雁半低著頭,千年不化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悶聲不語。
可樺夫人火眼金睛,能看進人心,哪是好糊弄的?
“你不高興么,文雁?”
“夫人怎么選擇,文雁不敢多嘴。”
“可你心里在質疑我。”
“文雁不敢。”
“呵呵,文雁,不用這么拘束么。老爺在我面前不止說過一次,把你當親生女兒看的。你可不是一般下人,尤其在我面前。”
文雁仍是一聲不吭,不過面色明顯沒有剛剛繃得那么緊了。
“我選中這個輕挑的丫頭,可不僅僅因為她是柳氏的心腹。”樺夫人笑著解釋說,
“思燕小蹄子一來司家,我就注意到了。那臉龐,嘖嘖,活生生一個縮小的柳氏!現在大了,反而不太像了,還不如姚家的丫頭呢。記得當時她才七歲,那個惹人憐愛啊,大眼睛水靈水靈的,嘖嘖,從沒見過那么打動人心,叫人不幫一把都覺得作孽的小人兒!”
“小小年紀跟著她娘,東奔西走,缺衣少食,飽受欺凌,柳家無法立足,不得已投奔來。柳氏為人刻毒,自己發達了,心里卻恨不得斷了所有低三下四、臉面無光的親戚。若不是老爺開了尊口,她能好心收留這兩個可憐的母女?后來不知聽了誰的挑唆,為了控制外院,硬逼著柳鶯改嫁死了女人的司誠,柳鶯哭過,鬧過,自殺過,最后寄人籬下,不得不從了。呵呵,這些事情都是她親眼見的。文雁,你說一個小丫頭自小親身經歷這些,她長大了會是什么樣的人?”
文雁緊緊抿著嘴,好半天才道,“文雁不知。不過,看思燕素來的表現,不像是一個甘于平庸的丫頭。”
“不錯,不錯!夫人我就看中這一點了!一個低賤的丫頭,夢想飛上枝頭……”
樺夫人笑瞇瞇的,勝券在握的說,“有野心好哇,沒野心,我將來還不敢放心用她呢?日后那么重要的事情……”
樺夫人瞧見文雁還有些不大贊同的憂色,亮燦燦的眼眸轉眼化為真誠的笑意,笑容溫婉清新,使人如沐春風,
“文雁,我再和你說個不是秘密的秘密吧。”
文雁和樺夫人的關系極為奇怪,不像是一般的主仆,甚至樺夫人對文雁還隱隱有忌憚、拉攏之意,很明顯,這個時候說出所謂秘密,更多是為了得到文雁的認同。
“思燕的親生母柳鶯,其實是柳絮同父異母的姐姐。”
文雁一驚。猛的一抬眼眸,眨眼間又把滿眼的差異壓了下去。
樺夫人總算滿意的點點頭,嘆息一聲,
“這個消息瞞的不算緊,算是柳家那邊的丑事吧。柳絮嫁過來的時候也許不知,現在想必早就知道了。只不過,她以為我們都不知道罷了!呵呵,她一直拿我當她最大的敵手,哼,哪想到,我根本沒把她放在眼里!要不是還有用得著她的地方,還容得她在我面前撒野……”
涼沁沁的翡翠珠簾上沾上了細細的水汽,彌漫反射著翠綠、緋紅的發花的光線,擋住了里面兩個女子的身影。
混合著一聲“夫人高見!”和一陣長長的笑聲,那邊喜宴也進入了高潮。柳氏霞飛雙頰,不勝酒力,被幾個族中妯娌架著說話。司亭則是作為男子在外招呼客人,還有幾個本家兄弟幫襯著。人們歡聲笑語,慶祝司家的盛事。
當然,這一切,其實和女豬腳沒多大關系。換句話說,她只是一塊布景板,相對來說,比較重要而已,起到一個緣由的作用。
夜晚,群星璀璨,白日的喧鬧都已經落幕。準娘子被盛裝裝扮了,獨立安放在一間靜悄悄的房內,任何人,包括親身父母,還貼身侍女都不得入內。據說,這是“坐福”,是新娘在娘家呆的最后一晚,不能打擾。東陳島老規矩了,內里原因早無人深究。
司雨頭戴白羽冠,上鑲嵌十二顆拇指大的珍珠。臉上蒙著一層輕紗,身上的禮服也是純白色的,縐紗層層疊疊,挽成了花瓣式樣,長裙拽地,袖口和裙角綴著二十多顆滾滾圓圓的珍珠。
白色、黑色是東陳島的幸運色,高貴色,普通人一生也只有婚嫁才能穿上一次。
這些和司雨沒有關系,她不在乎穿紅還是著綠,只要能離開這個破島,穿成小丑也成。為這,她一直靜靜的等待著,等到花兒都謝了。
月上中梢時,呆坐半夜、似睡非睡的的司雨,忽然精神奕奕的抬起頭來,凝神靜心傾聽了片刻,才滿意的點點頭。跳下床,將頭上戴的冠帽,身上穿的婚紗,小心換下疊好,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幸甚夏天,也不甚冷。她穿的這件中衣,是絲光絹所制,光亮柔滑,優點多多,司雨對它最滿意的地方就在于不吸灰。
蹲在床旁邊,閉著手指尋找雕花床下方一朵看似尋常的梅花。按動樞紐,牙床緩慢而堅定的向旁邊移動,不多時出現了一條暗道。
足有半人多高的暗道像一個黑黝黝的黑洞,吞噬著神秘和未知的恐懼。不管司雨的靈魂年齡有多大,她的模樣只有十歲,臉上的義無反顧,讓人情不自禁對這個稚齡女童深深憐惜。因為她看起來,就像明知會壯烈犧牲仍英勇前進的斗士。
進入暗道之后,手頭沒有燈具,只能摸黑慢慢的走,黑暗給了她黑色的眼睛,她卻用來尋找光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絕對安靜中,她沒有退卻的意思,任憑心臟劇烈的跳動,無邊無際的恐懼吞沒了她的身影,一直向前,鑲嵌。
“你要的東西。”
黑暗中,也不知道行走了多遠,也看不到說話的對方什么模樣,什么表情,以什么姿態出現,就像個盲人,茫然的接受現實的一切。
對方遞過來一個輕飄飄的小布袋,司雨用手摸了摸,再用力一聞,頓時,整顆心兒都沉靜下來了,像是做了很久的過山車,終于踩到實地的感覺——她一路把所有可能出現的失誤都想了一遍,
“對不起,東西弄不進來/東西沒有了/我做不到。”
任何理由,都可能成為不是理由的理由。計劃一環套一環就是這點不好,某一點掉鏈子,整個計劃功虧一簣!
司雨把布袋用力塞到懷里,就像救命藥一樣。
“謝謝你——”司雨喘著氣,又急又快的說。
對方沉穩的聲音說道,
“迎親花船按規矩,會繞島一周,經過十二姓的各家各戶停船拜訪。尤其關系最好的馬家、桃家,會多停留一段時間。雨小姐,你見機行事吧。馬家的船,是商船,人多混雜,不是那么好混上去的。東家的,只怕更難。如果不幸暴露,你絕對不能說出自己的身份。就只剩下一條路可以走了。”
“放心吧,我不會那么倒霉。”司雨撫mo胸口,感激至極,“有了它們,我敢為自己的未來搏一搏。天若絕我,那也沒有辦法。”
“哎!”對方竟然嘆了口氣,根本不像是以冷靜理性而出名的她了,
“但愿我沒有做錯。”聲音在黑暗中低沉沉的,有一絲說不清的遺憾無奈。
“絕對沒錯!”司雨上前,握著對方溫熱的手,傳遞自己的善意和感激。
“謝謝你……文雁姐姐。你對我做的一切,我會永遠放在心里。”
“也許我害了你,也說不定。”
“那我甘心讓你害一回。”黑暗中,司雨有些調皮的說。
盡管誰也看不到誰,文雁忍不住微微咧嘴一笑。這是她,在司家這么多多年來,唯一的,真正的,笑。只是參雜了太多苦澀,和一絲看起來不大可能實現的祈愿。
“你還會回來嗎?”
“不會了。這也是我的希望。”司雨輕快說道。
文雁沉寂了好久,“我尊重你的意愿。”
兩人在黑暗中相互擁抱一下,用各自的體溫,告別,轉身離開。
后來人不明白,看似一無所有的司雨用什么打動文雁,令她幫助自己的?
司雨每一次想到這里,總是得意的微笑,善用周遭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才是她最大的本領。
夜色迷蒙中,灰蒙蒙的霧氣隨風而來,起大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