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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以《酌古論》為中心的時期

青年才俊

陳亮少年時的生活,由于文獻不足,現在已經很難確知。只知他曾在義烏何子剛的館舍讀過書:

公家貲數十萬,不可謂無力矣;結姻于朝列,不可謂無勢矣。而甘心自屈于鄉之暴有力者,猶不必其勢,悖言惡動,不與其較,則公之誠心為善,尚不以德義自居,而何問勢力之所在乎!亮之心降而誠服,不可謂無所自也。

方亮未冠時,束書就學于公之館舍,公不以凡兒待之。歲時之顧遇,杯酒之殷勤,未嘗不倍于倫等也。(1)

即是說,何家家財數十萬,又與朝中顯貴是姻親,但在鄉間,何平心靜氣,溫言緩行,從不仗勢欺人。陳亮十六七歲時在他家中讀書。何喜陳亮的才氣,每逢過年過節、喝酒吃飯時,總是給陳亮一份額外的照顧。

除此之外,我們還大致可知,陳亮少年時似乎放蕩自恣,不受管束,在為同鄉長者、曾任吏部侍郎章服寫的行狀中,陳亮曾說:

自唯少年時不自愛重,晚方悔悟,鄉閭故不齒也。獨公一見得之,命其子弟相與共游。一日來過,則具杯酒從容侍公語,間論天下人物,往往意合,知公金玉人也。(2)

這就是說,陳亮雖然受到鄉間德高望重的長者的原宥和信任,但由于胡作非為遭鄉人之唾棄的情狀仍然一望可知。至于他究竟做了哪些不好的事,他自己不愿談,今天已無法追溯。但以發展心理學的角度看,那不過是陳亮青少年時的叛逆舉動罷了。

陳亮很快從這種盲目的反抗中走出,十八九歲就揮筆寫就了《酌古論》。這是陳亮的第一部著作,也是讓陳亮一舉成名的著作。

在序中,陳亮道明自己寫作此論的旨趣:

文武之道一也,后世始歧而為二:文士專鉛槧,武夫事劍盾。彼此相笑,求以相勝。天下無事則文士勝,有事則武夫勝。各有所長,時有所用,豈二者卒不可合耶?吾以為文非鉛槧也,必有處事之才;武非劍盾也,必有料敵之智。才智所在,一焉而已,凡后世所謂文武者,特其名也。

吾鄙人也,劍盾之事,非其所習;鉛槧之業,又非所長;獨好伯王大略,兵機利害,頗若有自得于心者。故能于前史間竊窺英雄之所未及,與夫既已及之而前人未能別白者,乃從而論著之;使得失較然,可以觀,可以法,可以戒,大則興王,小則臨敵,皆可以酌乎此也。命之曰《酌古論》。(3)

上文意思是說:在古代,文武之道是合一的,到后來才分為互不相干的兩者:文士專門寫作,武夫則去沖殺。雙方還互相嘲笑,互搶風頭。天下太平時,文士得意;天下有事時,武人逞能。兩者各有所長,各有所用,難道其中沒有貫通的道理嗎?我認為,文并不是寫作,而是說有處事之才;武并不是沖殺,而是說有料敵之智。才智其實是統一的。文武不過是才和智的表現罷了。像我這樣沒有身份的少年,未學武事,也不長于文,只喜愛霸王大略、兵機利害,對這些我自信頗有些心得,所以才能在歷史中看到一些英雄所未做到、前人所未道明的地方,于是就來寫這部論。以此為鑒,可以觀看,可以效法,可以誡勉,大則創立天下,小則臨陣對敵,都可以借此斟酌。因此我的書叫作《酌古論》。

《酌古論》的內容和特點

《酌古論》正文共四卷二十一篇。每篇以一位歷史人物為題,分別論光武(后漢光武帝劉秀)、曹公(曹操)、孫權、劉備、孔明(上下兩篇)、呂蒙、鄧艾、羊祜、苻堅、韓信、薛公、鄧禹、馬援、崔浩、李靖、封常清、馬燧、李愬、桑維翰這十九位自西漢到五代的歷史人物??昭詿o益,我們還是選一篇大家較為熟悉的來看一看,如《曹公》篇。

陳亮在這篇文章中首先提出了“術”的概念。術,就是運奇謀,出奇兵,決機于兩陣之間。有了術,天下無敵。豈是天下真沒有厲害的敵人?不是,但只要掌握了術,敵人自然不足破。要談術,先得談審敵情,料敵勢,觀天下之利害,識進取之緩急,孰先孰后,按次序一一進行,而無不如意。漢高帝劉邦是得術的,項羽反是。而曹操,是得術之一二而遺其三四,所謂得此失彼,能雄強于一時,卻不能一統天下。這是后人為曹公深自惋惜的。

曹操舉義兵、破黃巾、敗楊奉、輔帝室,于是降張繡、擒呂布、斃袁氏、破烏桓,平定北方。當時為患的,尚有荊州的劉表和劉備、江東的孫權、江中的張魯、西蜀的劉璋,加上關西的馬騰和韓遂等人。這是曹操當年面對的形勢。

何謂術?術就是要審視敵的強弱而決定取之的先后順序。劉璋、張魯最弱,應該先??;劉備、孫權最強,應該擺在后面。荊州最近,劉表又弱,劉備強,應該放著讓劉備先恣意橫行。所以應該先取劉璋、張魯,以孤立劉備。而要取劉璋、張魯,必經關西,關西諸將皆不足慮,可慮者唯馬超一人。但是曹操沒處理好這點,反使馬超成為劉璋、張魯的屏蔽。這就是曹公沒有真正全面地把握術了。

馬騰及全家皆還京城時,只有馬超留在關西。這個時候,為什么不抓牢機會將馬超也籠絡住呢?曹操是不是覺得以前征召過馬超,馬超不來,這一次他也不會來,所以先行放棄?這就是曹操不加深思了。以前馬超不肯來,是因為父子皆在關西,一人不愿來京,且讓他當的官又太小的緣故。這一次馬騰已至,應封馬超為前將軍,待以厚禮,示以誠心,讓他帶兵自隨,再讓馬超的弟弟帶馬騰留下的兵。這樣一來,馬超哪有不來之理?馬超一到,關西諸將,皆無足道。這樣,韓遂也不敢反叛。以這樣的聲勢入川,劉璋必降。

平了巴蜀,命夏侯淵把守,曹公自領大兵還鄴。然后,兵分兩路,一自中原,一自巴蜀,荊州必破,劉備必逃。然后大合兵馬,命荊州之兵出江陵,蜀漢之兵出三峽,合攻吳之上游;再令一軍出廣陵,一軍出皖城,合攻吳之下游。而曹公親率精兵數萬,直抵武昌,周瑜、魯肅即使有千百個,又有何用?天下一統,不在話下。曹公的歷史地位,亦會大大提高矣。

曹操為什么會犯此錯誤?是因為聽了荀彧的謀劃。荀彧說荊州四達,乃英雄之所必爭;而巴蜀險阻,非統天下之所急。而不知,真正有戰略眼光的英杰,常留所必爭者以引誘敵人,而從事于所不急以削弱敵勢。曹操早先未擊袁紹,先擊劉備,先擊張繡、呂布再圖袁紹、袁術,也是得術的體現。問題是,曹公不能盡知天下大勢,到后來頻頻失策,又沒有智術之士提醒他??上О?!

以上便是這篇《曹公》的大意。(4)文末將郭嘉、荀彧等魏的著名謀士一律看輕,直有取而代之之概。陳亮此時的心胸可謂大矣,氣勢可謂盛矣!

《酌古論》的另外篇什,寫法大多與上篇類似,指出歷史上的軍事、政治大人物失誤的地方,并且設想應該怎樣做。在陳亮眼中,歷史上的諸多失敗,如果按照他的運籌,都是可以避免的。他在晚年似乎也未改變他的這些觀點。不知于何年寫就的《酌古論》后記中,他說自己當年十八九歲時胸中即有那么多的事,如果當時得遂其志,能夠躋身為掌握天下軍機大事的謀臣,后面未知如何!(5)這說明,他對自己的少年作品仍然是滿意的。

歸納總結,陳亮的《酌古論》中,有一些讓人非常吃驚的觀念與特點:

第一,我們會發現,陳亮在談論戰爭時不完全考慮戰爭的正義性,從來不考慮民心向背、侵略和被侵略等問題,而純粹從技術上來談論。這讓今人大惑不解,也使得許多迂腐和愚蠢之士茫然不知所措。筆者自己多次讀《酌古論》,竟然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直到寫作本書,重翻細讀,才恍然大悟。其實,這不是陳亮的發明,卻為后人所蔽。我們知道,“春秋無義戰”,也就是說,春秋時代發生的數百場戰爭,沒有一場可以與“義”搭得上邊的。暴秦無道,天下共誅之,那一場秦末的大起義如果說還與道德搭界的話,到了東漢末年,紀綱隳壞,三國的爭斗,就一變而為純實力的爭斗了。劉備盡管打了劉家的旗號,但打這個旗號究竟在調動正義感上有無得分、得了多少分,都是值得討論的問題。三國爭斗,也沒有一家是拿著人民疾苦與道德的正當與否來做旗幟的。所以,自三國以來,人們談論軍事,幾乎都從實力、方略等技術性問題入手。陳亮此文,便是最好的例子。陳亮以后,經過理學的倡導,道法慢慢被抬上了至高無上的位置,不管說什么事,總要把道德上正確放在第一位,于是,在后人看起來,戰爭首先須與正義、非正義等等相關了。后人在戰爭上打道德牌是否管用?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是管用的,這是歷史的真實。但是后來的管用并不能拿來作為陳亮道德上的缺陷。因為在陳亮生活的時期,從純技術角度來談軍事為時代一致認可,也符合歷史的真實。

第二,陳亮談論軍國大事時極端強調必然,而幾乎否認偶然。比如,他舉漢初韓信攻趙的例子時反復強調:該成功的一定會成功,不會成功的一定不會成功。就是說,一個偉大的軍事政治行動之所以可以成功,并沒有什么僥幸的因素,它是實實在在的、必然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又如他在《韓信》篇中說:攻趙時,李左車曾向趙軍的統帥陳馀建議,說韓信乘勝而來,勢不可當。趙地阻險,他愿帶三萬人,抄小路斷韓信軍的糧草。趙的主力部隊,則深溝高壑,一味堅守,決勿與戰,韓信必敗。陳馀不能用李左車之計,盲目應戰,被韓信施展“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計,大破趙軍。《史記》載:戰時,韓信下令勿殺李左車,生擒者獎千金。擒李后,韓信立解其縛,以老師的禮儀對待。后人說,如果趙軍采納李左車的計策,韓信一定敗了。(6)陳亮不同意這種觀點。在他看來,韓信必勝,趙軍必敗。因為韓信用兵,千古一人。像這樣的英雄,怎么可能輸給李左車?所以,如果李左車的計謀真的被采納,韓信一定有對付的辦法。怎么對付?陳亮代想一計:趙軍不到十萬兵,分給李左車三萬,只剩六萬到七萬兵。韓信引兵挑戰,趙軍堅決不戰。幾天后,韓信可遣數千人先行埋伏,命令等趙軍出營追趕時,占領趙營。安排妥當,韓信就可使人大呼:“賊兵抄我后路,馬上撤退!”趙軍一定認為韓信已經敗退,再加李左車軍確已派出,這個時候,哪怕是才能之士也都會傾巢而出,何況是貪多忘失的趙軍!這樣,后面完全按照現實的打法,可以一舉破趙。趙主軍既破,李左車三萬人,又何足道哉!以前曹操伐張繡時,劉表斷曹操后路,曹操隨機應之,一并破張繡、劉表。陳亮認為,趙軍主將遜于張繡,劉表不下于李左車,曹操用兵亞于韓信。曹操尚能敗張繡、劉表,韓信難道還破不了李左車嗎?(7)

在陳亮看來,真正的英雄豪杰,之所以能建功立業,沒有一個是胸中沒有大謀略的。他們似乎平日閑居,看似無事,其實天下大勢、戰略決策盡在他的胸中。一旦有機會,則如高山之上,推轉圓石,其勢不可阻擋。所以他的用力不大,收功卻巨。這絕不是僥幸求勝。因為僥幸求勝,成則為福,敗則為禍。此為英雄豪杰所不取者也。所以,在陳亮眼中的歷史,沒有偶然,只有必然。成功和失敗都由內因決定,與偶然沒什么關系。這種歷史觀,當然可以大大鼓舞人的主觀能動性,激勵人們奮發圖強,不懼艱難,奮力進取,是一種積極的可贊揚的人生態度。然而,歷史中真的沒有偶然了嗎?韓信那次與趙軍對戰,戰局究竟會怎樣?韓信就那么篤定?好在人生一輩子是由必然和偶然構成,但必然占幾分,偶然占幾分,本也辨不清楚。何況人生和歷史都沒有從頭再試一回的道理。

第三,他善于在想象中解決歷史問題,我們看《酌古論》,可以把想象中的一個歷史難題的解決過程描繪得繪聲繪色、栩栩如生。一個歷史上從未發生過的場景,給他一寫,還真像有那么回事。比如《劉備》篇,寫劉備為了報關、張被殺之仇,起兵伐吳,被陸遜堵住去路時,陳亮就設想,蜀漢應該密派一使者去魏國,求見魏主,開口就說:“臣私賀陛下,又私喜陛下。”魏主一定會問:“何以賀朕?”密使則可說:“曹操之所以未能吞并吳蜀,是因為它們有天險,且互相救援。今天兩雄相斗,所以可賀。”“何以笑朕?”對曰:“我聽說敵人讓路,則一定要攻入。機會間不容發?,F在陛下妄信吳人,所以竊笑?!薄昂我韵搽??”對曰:“陛下天姿神武,善于改正自己的錯誤。只要對的,無有不聽,此所以喜陛下?!蔽褐鞯酱藭r一定會問:“現在怎么辦?”則對曰:“蜀未可卒圖,現在應令夏侯尚、曹仁出信陵,賈逵、滿寵出東關,或出皖城,或出廣陵;因蜀之勢,大舉攻吳。吳亡則蜀入援,然后從容滅蜀,天下可以一統?!辈茇ж澒?,而且魏大臣劉曄也出過這樣的主意,曹丕至此一定會發兵攻吳。吳國驚慌,必會割地與蜀,聯合抗魏。這樣,蜀不戰可得夷陵。夷陵得,荊州亦可得矣。(8)

上面就是陳亮為劉備在火燒連營大敗前出的計策。我們今天讀起來,感覺上也像那么回事。至于歷史是不是會真的如陳亮所設想?誰也不知。我們只能說,陳亮讀史多,受《戰國策》的影響很深,才會這樣來處理歷史。我們知道,《戰國策》既是一部戰國史書,也是一部游士說王侯的教科書。比如說《齊策》之《楚王死》,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它寫楚王不死,楚太子在齊國當人質,下面就說蘇秦可以讓此事有十個不同的結局,只要怎樣怎樣做,結果就會怎樣怎樣。(9)總的意思就是一個雄辯之士可以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作為一部教科書,當然可以這樣寫。但是歷史是不是真的會這樣?難說。陳亮的《酌古論》,受《戰國策》的影響較深是肯定的,可以說他有戰國縱橫家之風。所謂戰國縱橫家,就是戰國時期從事政治、外交活動的辯士,其代表人物是蘇秦、張儀等人。他們的基本特點,就是用一張嘴,把圓的說成方的,把方的說成圓的,還要讓聽的人相信。其實,戰國縱橫家是不是那樣還難說,但是他們給后人的印象就是那樣。陳亮在年輕時確也浸染了這種氣味。

第四,是他有強烈的民族自信心和深刻的憂患意識。這集中體現在《酌古論》的最后一篇《桑維翰》中。眾所周知,兩宋積弱,屢受外族欺凌,這其中的歷史原因非常復雜,但陳亮從一個獨特的角度切入,表達了他對現實的深深憂慮,同時也表露了他堅強的民族自信心。他認為,正道是以中國定中國,以夷狄定夷狄,兩個事情一定要分開來。如果引進外族的力量來解決中國內部的問題,問題似乎一下子能得到解決,但后患必定無窮。中國如今屢受外族欺凌,就是以前引進外族力量解決中國內部問題的流毒不盡。這種壞的歷史舉動,開端于唐高祖李淵,成于郭子儀,到桑維翰達到了頂峰。當年隋煬帝無道,唐高祖李淵起兵反隋,曾與突厥連和,因此陳亮將利用外族力量干涉中國內部問題的罪魁禍首定為唐高祖。后來安史之亂,安祿山、史思明進入長安,大亂中國,郭子儀借回紇的兵力,恢復兩京,犯下了同樣的罪孽。桑維翰則是五代時石敬瑭的謀士。后唐時,石敬瑭被皇帝圍困,便派桑維翰去契丹求救,愿割讓燕云十六州的土地以交換。他的手下劉知遠勸他,只要給金銀綢緞就行了,割地會后患無窮,石敬瑭不聽。契丹于是出兵,滅了后唐,石敬瑭稱帝,是為后晉。后來的北宋,便吃了燕云十六州被割的虧,異族軍馬老是虎視眈眈,覬覦中土。陳亮以為,中土亂于夷狄,具體地說就是北宋被金人毀滅,他自己那一朝老受金兵欺凌,責任得追究到李淵、郭子儀和桑維翰等人身上。(10)他把這一篇放在《酌古論》的末尾,確實遙寄著深深的寓意。

陳亮在《苻堅》篇中說,當時的晉朝,盡管弱一些,但也是中國;苻堅強,但它是夷狄。自古以來,夷狄哪有整個吞掉中國的呢?——“晉雖弱,中國也;秦雖強,夷狄也。自古夷狄之人豈有能盡吞中國者哉?”(11)他這個反問句用得很有力度。支撐這個反問的,一是自禹湯文武、秦漢魏晉、隋唐五代以來的歷史,在這個有主線的歷史中,中國四周的“蠻族”可以對中國產生威脅,但從沒有整個替代過;二是中國人的道德自信,即是指,我們中國人這么有文化,那些沒文化的“野人”怎么能征服我們呢?但是今天的我們都已知道,南宋毀于元,大明毀于清,異族入主中原,后來屢次成為歷史真實。所以陳亮的反問,后人一看,竟毫無力量,當然更沒理由。它提醒我們,研究歷史、評判歷史,還是要冷靜,要從事實出發,一些激昂的言辭、自以為是的道德感都是靠不住的。可惜的是,很長時間以來,許多中國文人都有這個毛病。陳亮身上,多多少少也有類似的狀況。

《酌古論》是陳亮年輕時的作品,但不能以“悔其少作”的慣例去看待?!蹲霉耪摗放c陳亮成熟后的想法,其實是相同多于相左,發展多于變異。上面總結的《酌古論》的特點,可以說基本伴隨了陳亮一生。

時代背景

在寫《酌古論》的那段時間,相信國家大事的概貌慢慢浮現在陳亮心中。在此介紹一下陳亮所面臨的時代,也許較為合理。

在陳亮出生前十六年——1127年,金人進入北宋首都汴京(今河南開封),于那一年的二月廢掉了宋朝的欽宗與太上皇帝徽宗,北宋正式滅亡;三月,金立張邦昌為皇帝,國號楚;四月,金兵北還,虜二帝及后宮、皇族等北去。五月初一,趙構即位于南京應天府,是為宋高宗,建立了一個事后算來有一百五十二年歷史的南宋王朝。爾后,高宗在金兵的追趕下東奔西逃,一路行蹤所及,有杭州、越州(今紹興)、明州(今寧波)、定海(今鎮海)、昌國(今定海)、臺州(今臨海)、溫州,金兵北撤后,南宋定都臨安(今杭州)。不過,正式宣布在臨安定都,已是此事成為事實六年后(1138)的事,因為當時有不少大臣,強烈反對將臨安定為都城,理由是南京古稱龍盤虎踞,前有長江天險,遙控荊蜀,近鎮東南。臨安僻在海隅,其地狹小,無恢宏之勢。定都臨安,讓人覺得有丟棄江淮之地的感覺。在這本傳記的后面,我們會看到陳亮也有類似的看法。后來,吳玠、岳飛、韓世忠、劉玠等將領一再大敗金軍,宋金之對峙開始由一邊倒走向平衡。在陳亮出生前兩年,兩國簽訂了“紹興和議”,而后,朝廷將堅決主張北伐的岳飛、岳云、張憲等處死,是謂“莫須有”的千古冤獄。在陳亮出生前一年,南宋進誓表于金,劃定淮水中流為兩國之國界,每年宋貢金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表中稱金為“上國”,稱南宋為“弊邑”。這種稱呼,在正式的外交場合出現,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也成為后幾十年中國勢反復、朝野紛爭的一個主因。同年,宋高宗的生母韋氏,被金人放歸,抵臨安。韋氏十五年前被金人俘虜,據今人的研究,她當時三十八歲,后來成了金大將蓋天大王賽里(完顏宗賢)的妻妾,并且生有兩子。南歸后,這件事便成了丑聞。宋高宗與秦檜于是施展種種詭計,先是將韋氏的年齡增加十歲,年年祝壽,造成五旬老嫗不可能再生育的假象;其次,不讓其他的被俘人員南歸,對知情的官員、使者多加迫害,并嚴禁私史撰寫。今天我們在元代人編的《宋史·韋賢妃傳》中,可以多次看到皇太后“年已六十”“年七十”“壽登八十”,這顯然是過多的敘述。在她八十歲時,平民九十歲、宗子女若貢士以上父母年八十的,統統封官。(12)這種不尋常的強調,正可看成做賊心虛的表現。最有意思的是,宋高宗說:“皇太后今年七十七歲,而步履康健如五六十歲人,自古帝后無有也?!?a href="#jz_2_36" id="jzyy_2_36">(13)真是欲蓋彌彰!(14)

在陳亮出生的那一年,可稱為國之大事的有幾樁:一是二月,立太學及科舉試法;二是六月,批準李椿年的經界法,并在全國施行。前者是為國家求人才,為人才開出路;后者用今天的話說是重新丈量土地,并按土地大小重新確定稅賦,即有多少田地負擔多少稅賦。這兩件事一出,表明南宋統治者已經從東走西逃中緩過了勁,開始坐下來準備好好地過幾天太平日子了。

在陳亮出生到少年期間,朝廷基本上執行與金人講和的路線。而宰相秦檜在窺穿宋高宗妥協茍安意圖的同時,更是排斥異己,引用私人,打擊正直士大夫。宋高宗和秦檜一唱一和,不容任何關于國事的其他議論。紹興十八年(1148)八月,高宗對秦檜說:“朕記卿初自敵中歸,嘗對朕言:‘如欲天下無事,須是南自南,北自北?!焓捉ㄖv和之議。朕心固已判然,而梗于眾論,久而方決。今南北罷兵六年矣,天下無事,果如卿言。”(15)次年四月,高宗還從哲學高度論述了一番與金人議和的道理,“中國之有夷狄,自古無殄滅之理。使可殄滅,秦皇、漢武為之矣。”(16)紹興二十一年(1151),抗金名將韓世忠病死。他早年叱咤風云,“晚以公王奉朝請,絕口不言功名。自罷政居都城,高臥十年,若未嘗有權位者,而偏裨部曲往往致身通顯,節鉞相望,歲時造門,類皆謝遣。獨好浮圖法,自號清涼居士。”(17)正是這樣,他才得以逃避岳飛的下場,安享天年。紹興二十五年(1155)十月,秦檜死,次年三月,金國疑兩國結盟不固,高宗專門下詔曰:“講和之策,斷自朕志,故相秦檜但能贊朕而已,豈以其存亡而渝定議耶?”(18)紹興三十年(1160),宋高宗立太子,即后來的宋孝宗。

恩師周葵

陳亮因《酌古論》受知于婺州太守周葵。在陳亮的一生中,周葵異常關鍵,一是周葵作為父母官第一個正面肯定了他,這無疑大大增強了陳亮的自信心;二是周葵利用自己的地位將陳亮推到了社會精英的圈子中,讓他在青春時就遍識英豪,這也肯定大大提高了陳亮的眼界。可以說,因為周葵,陳亮在前進的途中走得更快更好。這個評價是一點都不過分的。

周葵(1098—1174),字立義,又稱惇義,或作敦義。晚年自號惟心居士。常州宜興人。宣和間中甲科及第。紹興元年(1131)年六月,張琪進犯杭州、宣州、徽州等地?;罩菘な毓鶘|棄城而逃,張琪據有徽州。據何勇強博士考證,可能的情況是,張琪雖據徽州,然本是流寇,又四出掠奪,未能在徽州建立有效的統治;而朝廷新委派的官員迫于軍亂,既不敢,也不能到州蒞職。徽州一時無主,周葵便與判官代攝郡事。(19)由于在徽州的出色表現,大臣交章連上薦之。大約在紹興三四年間,周葵召試館職。館職地處清望,是宋代儲才之所。紹興五年(1135)四月,趙構親自召見周葵,說:“從官多說卿端人正士?!碑斆娣鉃楸O察御史。十月,任殿中侍御史?!霸诼殐H兩月,言事至三十章”(20)。他指責現任宰相不稱職,說他們施政的最大之失,是“務虛文而無實效”,并列舉了不當之事二十余件。趙構說:“趙鼎、張浚為朕任事,不可以小事形跡之?!敝芸f:“陛下有過,尚望大臣盡忠,今臣一及大臣,便為形跡,使彼過而不改,罪戾日深,非所以保全之也?!壁w構說:“此論甚奇。”另外,他反對宰相張浚北伐。同年十二月,周葵罷為司農少卿。他接連四次上表求去,得準。周葵此次入朝,原是秦檜極力引用的結果。但周葵立朝為公,不為秦檜一人所用,尤其對秦氏的用人,抨擊甚力。紹興二十五年(1155)十月秦檜去世,他才被重新起用。十二月,周葵復直秘閣、知紹興府。但很快他又離朝,做了幾年地方官。紹興二十六年(1156)三月,出知信州。紹興二十八年(1158),知撫州,路上病發,改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在那里,他興修水利,恢復被洪水沖垮的堤圩凡百二十里。后來發水災,旁邊的州郡皆深受其害,唯獨他治下五谷豐登。城中的河堵塞得不成樣子,他下令城中每家出一人,參加疏導工程,吃飯由官家補貼。結果是公私兩便。紹興三十年(1160)八月,進集英殿修撰,尋移婺州。紹興三十二年(1162)閏二月,升敷文閣待制,仍知婺州。

考《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周葵的前任章廈,于紹興三十年(1160)九月離開婺州,“與在外宮觀”(21),則周葵之任婺州郡守,當在此年的九月至十月間。這一年周葵六十三歲,陳亮十八歲。

《宋史·陳亮本傳》言:

陳亮,字同甫,婺州永康人。生而目光有芒,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議論風生,下筆數千言立就。嘗考古人用兵成敗之跡,著《酌古論》??な刂芸弥嗯c論難,奇之,曰:“他日國士也?!闭垶樯峡汀<翱麨閳陶堪资拢刂噶钜玖?,因得交一時豪俊,盡其議論。(22)

如果說被一郡最高長官所禮遇,大大提高了陳亮的自信與知名度的話,那么下面發生的事對陳亮來說更為關鍵:紹興三十二年(1162)夏六月,宋孝宗即位,周葵被調為朝官,先除兵部侍郎兼侍講,改同知貢舉兼權戶部侍郎。就是這一年,陳亮與呂祖謙等一道參加了兩浙轉運司的秋試。呂祖謙有深厚的家學淵源,全祖望說他的祖上從呂公著起,被記載在《宋元學案》中的有七世十七人(23),其實還不止(24)。他從學的也多是名師,如林子奇、胡憲、汪應辰等,這些人也都是被記載在《宋元學案》中的人物。而陳亮生長鄉間,又無名師,雖自信滿滿,不落呂祖謙后,但呂祖謙在次年連中二科,陳亮則一無所得。但他應周葵之請,住在周葵家里,得以接觸一時政要、學人,他的閱歷必然大開,學識也自然更廣。特別是隆興元年(1163)夏,周葵升參知政事,相當于副宰相,仍對陳亮優撫有加。凡是上門來言事的朝士,周葵都讓他們去見見陳亮,結識談論。陳亮有幸與舉國精英結識交談,一方面固然展露了自己的才識,但更重要的,應該是陳亮借此砥礪自己,正好比一把快刀覓到了一塊最好的磨刀石,于是削金斷玉的寶刀才得以問世。這一段,不一定能說是陳亮生命史上最光輝的一段,但完全可以說是陳亮最書生意氣和暢懷奮發的時期。

政治分歧

周葵對于陳亮的重要如上所說,周葵與陳亮的分歧更是有目共見。更有意思的是,他們兩人中所有的分歧,并沒有導致人們常有的、放在陳亮身上可能表現得更為激烈的爭論——至少我們在文獻中看不到半點這種爭論的痕跡。

周葵與陳亮的一個分歧是政治上的和戰之爭。陳亮終其一生是堅定的主戰派,他總是主張用兵力討還被金人侵占的半壁河山。周葵自南宋政權成立后就主張與金人和議,他的政治生涯也跟他的政治主張密切相關。

紹興三十一年(1161),完顏亮渡淮南征,攻占揚州,宋軍潰散。到前線勞軍的中書舍人虞允文主動挑起指揮戰事的重任,取得了采石之戰的勝利,將金軍成功地阻擋在長江邊上。金軍隨即發生兵變,處死了完顏亮,大軍北還。次年六月,一貫畏金如虎的宋高宗退位,宋孝宗登基,主戰派力量漸漸抬頭。開府在建康(今南京)、負責向金用兵的張浚此時向孝宗建議,要派兵渡淮,攻占原屬金地的地區。周葵在皇帝面前,說了數百言反對這次軍事行動。后來張浚在孝宗同意下,繞開日常辦公機構,直接命令李顯宗、邵宏淵等出戰,李顯宗很快攻取靈璧(今屬安徽),邵宏淵攻取虹縣(今安徽泗縣)。但在當月,兩軍即遭敗績,兩將奔逃,士氣大壞。宋孝宗國難思忠臣,將周葵任命為參知政事。這是隆興元年(1163)夏六月的事了。

隆興二年(1164)十月,金朝為迫使南宋簽訂“隆興和議”,向南宋發動大規模軍事進攻,宋軍敗績。十一月,宋孝宗派使攜周葵的書信,前往金元帥府求和,提出新的和議條款。主要內容是:一、將原定的金對宋的君臣關系改為叔、侄關系;二、將“歲貢”改成“歲幣”,名稱上做了點處理,數量也由原先的銀、絹各二十五萬兩、匹減為各二十萬;三、歸還被宋人近年攻占的四個州,并將商州(今陜西商縣)、秦州(今甘肅天水)割給金朝;四、交換戰俘。金人對這些內容較為滿意。閏十一月,臺諫官紛紛上奏章,批評這次議和讓步太快,群議洶洶。主張求和的大臣于是提出辭職。孝宗不許。諸大臣走后,周葵單獨留下來,再求辭職。孝宗說:“你為什么要這么堅持呢?”周葵說:“我出任這個職位以來,每次與宰相談國家政事,有以為我對而采用的,有不得已而勉強聽從的,絕對不被采用的,有十之四五。然后匯報到你的面前,你又不肯聽。大率十件事之中,不采納的有七八件。我怎么能無愧于心呢?所以我一定要辭掉這個官職?!毙⒆谥乐芸幸徽f一,再次挽留。這樣,周葵成為唯一的執政大臣,雖是參知政事,實際上行使著宰相的職權。而著名的“隆興和議”最終也在他的手里成為現實。就在此月,宋朝使節王忭拿著周葵之書前往金軍帥府,正式訂立和議。(25)因為擔心愛國學生鬧事,周葵還發了一道黃榜,說:“靖康軍興,有不逞之徒,鼓唱諸生伏闕上書,幾至生變。若蹈前轍,為首者重寘典憲,余人編配?!?a href="#jz_1_43" id="jzyy_1_43">(26)和議既成,為了安撫國內輿論,當事人自然免不了罷官的下場。一月之后,周葵罷參知政事,除資政殿學士、提舉臨安府洞霄宮。乾道三年(1167)三月,起知泉州。乾道六年,加大學士致仕。淳熙元年(1174)正月十二日去世,享年七十七歲。

這一時期陳亮的政治主張又是如何?我們相信文獻中的點滴記載,即他堅決反對議和?!端问贰り惲羵鳌费裕郝∨d初年,與金人約和,天下欣然,把它看成是休養生息的機會,“獨亮持不可”,意思就是唯獨陳亮以為不可。古人寫文章,常有以文害意的時候,此處正是好例。我們知道,反對“隆興和議”的人其實很多,宋孝宗如沒有太上皇趙構的逼迫,也未必會簽訂這個和議,怎么會變成獨獨陳亮一人反對呢?當然,陳亮是反對議和的,這應該是事實。從僅存的此時陳亮給周葵的一封信中,我們也可窺見陳亮的態度。這封信寫于周葵任參知政事期間,主題是推薦四位人才:胡權、王衜、葉衡、孫伯虎。(27)除葉衡外,余三人《宋史》無傳,也未提到?!端问贰に囄牧分杏小昂鷻唷吨伟b疽膿毒方》一卷”(28),此胡權是不是陳亮所薦之胡權?無考,反正沒有別的佐證說明兩者有聯系。葉衡由小官,不到十年升為宰相,官當得比周葵更大,日后陳亮跟他還有關系,此處不詳敘。從“左宣教郎胡權”“左文林郎王衜”這些稱號可知,他們應為底層官吏一流人物。葉衡是金華人,此時已為於潛(今屬浙江臨安)知縣,治縣有方;孫伯虎為永康縣尉,善斷訟。從此可以推斷前面兩人或屬陳亮同鄉。而陳亮推薦此四人的信,描繪當時的形勢是:丑虜未滅,邊際尚緊,財匱兵乏,士怨民離。他建議周葵應日夜搜求人才,共辦大事。他的思想背景中有堅持恢復之志,是無疑的。

那么,政治主張截然不同的兩人為何沒有沖突,至少在現有的文獻中絲毫沒有看到?原因并非十分復雜,至少我們可以推想:在周葵方面,他稱許陳亮為“他日國士”,則是希望日后陳亮能為國家辦事,至于現在的舉止言論,固然卓爾不群,才華橫溢,但畢竟少年意氣,真正成才還有待于現實的長期磨煉。周葵贊賞陳亮的才氣,并不是許可陳亮今日的所思所為。在少年的英杰與日后的大器之間,本就有很長很長的距離,欣賞的姿態不等于現實的使用。在陳亮方面,首先是周葵對自己有深恩:先讓自己在家鄉出人頭地,再讓自己在首都交遍天下豪俊,在此期間,一向自信的陳亮可能也不得不嘆服天下豪杰之多,有時人長我短,他的心頭偶爾也會有自愧不如之感嘆。此段閱歷大大開闊了他的眼界、拓展了他的心胸是無疑的,陳亮當然懂得這些道理。其次,周葵幾乎相當自己的爺爺輩,原不可僭越。再加上周葵道德高尚,言行一致,敢于直言,其道德優勢也使陳亮不敢妄加議論。再次,可能也是最關鍵的,是周葵身居高位,陳亮乃一介寒士。天下大事在周葵有時一言而決,在陳亮是人微言輕,可以說簡直沒資格發言。在此情形下,關于軍國大事,爭論顯然沒有意義。我們猜想,它可能根本就不曾展開。這也許就是今天我們在文獻中未曾看到兩人有所沖突的原因吧。

學術分野

陳亮與周葵的另一重大分歧,是關于學問。

周葵的學術主張是什么?由于材料缺乏,不易說清。但《神道碑》說周葵“平生問學,不泥傳注”,并記下了他論《大學》物格而后知至的一段話,也可作為他這一治學路數的注腳:

在人之至為知,在物之至為道。以吾之知,極物之道,如兩物相抵,故謂之格。夫物萬不同,道一而已。方其格物,物我為二。及其物格,則自視無我,何有于物?是謂知至。(29)

據《宋史》本傳記載:周葵曾授陳亮以《中庸》《大學》,并教導說:“讀此兩書,可精‘性命’之說。”陳亮接受了,并且精心鉆研。

但陳亮在《錢叔因墓志銘》中云:

紹興辛巳、壬午之間(1161—1162),余以極論兵事,為一時明公巨臣之所許,而反授以《中庸》《大學》之旨,余不能識也。而復以古文自詭于時。道德性命之學亦漸開矣。(30)

兩處記載,顯然有些矛盾,但仔細揣摩,其實說的又是同一件事。很可能,《宋史》的記載就來自這篇墓志銘,用了前一句,順理成章地寫上了后一句,即陳亮學問從此走上正道云云。正史篇幅浩瀚,細節出現這樣的錯誤,亦是常事,不值深究。我們讀陳亮寫于后來的《祭周參政文》,覺得可能更為貼切:

亮昔童稚,縱觀廢興。大放于辭,愿試以兵??裱院彻?,一見而驚。借之齒牙,爰及公卿。愛均骨肉,前輩典型?!吨杏埂贰洞髮W》,朝暮以聽。隨事而誨,雖愚必靈。行或不力,敢忘其誠。(31)

從此看,陳亮與周葵的學問顯然有著大的沖突。我們既想了解陳亮的生平學說,則不能不對此略加辨察。

學問是什么?這個貌似簡單的問題一時難以說明。但是學問必得關注問題,一時一地之學問,必有它的中心問題。南宋的中心問題是什么?通過什么途徑去解決這個中心問題?對這些眾人關注的問題,社會會慢慢達成比較一致的共識,形成日益強大的主流話語。然而,每個人對問題和途徑的認識又必然不盡相同。陳亮與周葵的分歧正在此處。

南宋的主要問題是什么?簡單地說,是國貧兵弱,飽受異族欺凌。北宋為收復后晉割讓給契丹的燕云十六州,屢屢用兵,但連遭敗績,連宋太宗都曾中箭受傷。后來金人入侵,顛覆北宋,更是人所共知。南宋立國,到隆興和議,雖也取得過一些勝利,但主要還是取守勢。當時對南宋的兵力認識也有不同,但是客觀事實已經無情地作出了提示?,F在主要的問題是:既然南宋兵弱將庸,那么,為什么不破格提拔人才,專心培養一支強大的軍隊,以雪國恥?

其實,這個問題后潛伏著一個更大的問題。

在宋代以前的七八百年,即追溯到東漢末年那一段歷史時期,將強兵也強,但是國家政權經常不穩,中樞屢被將官推翻,或者朝廷對各地擁兵自強的大員無可奈何。曹操就曾說過,如果不是他在,天下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霸。曹操自己挾天子以令諸侯,諸侯也不服,吳、蜀兩國長期存在就是明證。唐代乃中國一黃金時代,然晚唐藩鎮割據,朝廷鞭長莫及,最終亡于藩鎮。五代十國時期,擁有一點武裝實力的軍閥紛紛稱帝,連宋太祖自己,也是陳橋兵變,黃袍加身,說反就反。如此,宋代政權一旦建立,日夜縈繞在最高統治者心頭的問題,并不是顧慮兵將庸弱,而是顧慮他們太強,強得一下就會推翻趙氏的統治。所以宋朝雖受金人欺負,但宋高宗看到岳飛等不太聽話的軍人,其實和看到金人一樣頭痛。岳飛為什么被殺,其緣由就在于此。紹興十六年(1146)宋高宗說的一句話就泄露了天機。他說:“自今諸將出入,如身之使臂,無不如意,茲為可喜。”(32)可見這個延續了七八百年的問題,比起本朝兩百年來的新難題,更為深刻而持久。

從這個角度來看,控制地方不生異心,既然是朝廷和社會共同關注的中心問題,它必然不可避免地成為學術界的中心問題。其實,學術到宋代亦有一大變化,即理學生焉。中國在戰國時代,學術始創,講的是諸子百家。漢代獨尊儒術,但尊儒尊的是經書,所以漢代的學術界,談的主要是五經,即《詩》《書》《禮》《易》《春秋》。漢代學術講家法,即談論一本經書,要謹守師長的傳統解釋。所以漢代經學大盛,對一部經書,有多種多樣的注疏箋釋,其方法都統一在如何理解經書的意義上。東漢以后,學術界風氣大變,關鍵是儒家不能整頓人心,在唯實力是從的軍閥混戰中起不到作用,對指導人們的生活也不能有所作為,于是社會轉向老莊的玄學。后來佛教傳入,得到統治者和百姓的服膺,至唐代,佛教地位非常尊崇。在唐代從事政治,已經不如漢代所認為的那樣崇高偉大,佛學才是人心的依歸。宋代理學之所以發生,便是針對上述的歷史大背景。簡單地說,這個時代的新的學術,應該解決如何為一個和平、穩定同時哪怕是貧弱的政權和社會提供思想保障,同時要解決個人在這樣的社會中生活的規范與意義問題。理學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產生的。它通過對孔子、孟子學說的重新闡釋,突出了理氣、心性等新的哲學范疇,企圖通過對人本性的新的探索和闡發來樹立新的道德規范,確定新的人生意義。它重新尊崇儒學,但不像漢朝那樣尊經,而是大膽地對經書進行新的解讀,闡發儒學的內在意蘊,發揚儒學的內在精神。這一學術思潮,在北宋始于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大盛于朱熹、陸九淵等,終于在南宋理宗年間成為學術界主流。

明了這樣的背景,對陳亮二十歲左右的學問,當有更切實中肯的評價。從內容上看,陳亮此際主要研究歷史,而非研究道德心性;從轉變天下的途徑看,陳亮側重于從決心、謀略、策略等技術層面入手,而不是從個人道德、社會倫理等等入手,所以,他的學術與當時社會開始流行的理學思潮格格不入。但是還不能說陳亮在此際反對理學,只能說他此時還不知道學術界的主流話語。他是在講學術,但他不知道學術界目前在講什么學術,一定要等到周葵以《中庸》《大學》這些宋代才熱起來的儒家經書相授,他才約略得知當時學術的主流,何況他的稟性與學術基礎,又使他對學術主潮格格不入。所以,從深層次的意義上說,陳亮此時的學問,與周葵所關心的學問大有距離。其實,周葵的學風也較為解放,《宋史》本傳說他談學問不被經書的傳、注等束縛,這也是宋儒的普遍特征。但是,周葵的學術關注的內容,在陳亮看來實在太為生疏,所以,盡管陳亮在周葵這里得到了啟蒙,但是他畢竟沒有馬上遵從周葵指引的學術路徑。

從今天的角度來看,此事必然呈現出它的兩面性:一方面,由于陳亮堅定的學術立場和獨特的學術識見,這讓他在復雜的社會中能慨然提出自己的學術觀點,深刻地分析社會的某些癥結,在思想界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而另一方面,也正是由于周葵的指引,日后他不得不在這一方面多加探索,有所發現。他一生不服理學,但是他必須面對理學,因為反對主流學術,也是進入主流學術界后的一種姿態。簡言之,陳亮如果沒有日后與朱熹的反復辯難,那么,他在中國思想史上有無今天的地位便大成問題。主流學術之發生與蔓延有它的道理。你可以反對它,但你絕不可能置身事外。

隆興二年(1164)冬,周葵罷參知政事。陳亮也恰好于此時被叫回家完婚。周葵逝世于十年后,即淳熙元年(1174),不過他們倆后來沒有來往。據陳亮自述,后來他母親、祖父母三人連續死去,無力下葬,無顏再見周葵,于是有了數年之約但始終未去履行;后來他父親死于乾道九年十二月廿四,周葵死于淳熙元年(1174)正月,從今天的歷法看,即死于同一年,日子相差不遠,陳亮忙于父喪及守禮三年,也未能一去吊祭周葵。他對周葵的最終評價是:“忠言佳話,上心之所獨知;至于盛世崇勛,人事猶有遺恨?!?a href="#jz_1_50" id="jzyy_1_50">(33)用今天的話說,那就是周葵的忠心耿耿,正道直言,皇帝內心是明白的,但是在建功立業,則還有些許遺憾。陳亮一生是一個追求建功立業的人,他與周葵的分歧,最后還是反映了出來。

婚姻傳奇

陳亮的婚姻,也與《酌古論》深有關聯,那幾乎是一場傳奇。古代的婚姻,男女雙方嫁娶前未曾會面自屬正常,但是,一方婚姻的決定者們根本沒見過另一方,我想應該不多見。陳亮的婚姻,就是這樣富有傳奇色彩。

這場傳奇的總導演是何茂恭(1128—1172),他的身份是新娘的叔叔,與新郎陳亮素不相識。何家出自婺(今金華)之諸何,其子孫散居永康、東陽等地,何茂恭家是定居義烏的一支。他的家世與陳亮仿佛,可以明確地上溯六世,六世以上則不可知。何茂恭的父親是何榘,生子兩人,長為何恢(1125—1183),字茂宏;次則何恪,字茂恭。何榘一心想讓兩個兒子走科舉道路。兄長何茂宏狀貌端厚,胸襟坦蕩,心機不深,很可能他自度己之短長,于是俯首專門打理家事,將家庭搞到小康,讓弟弟專心文墨。他們兄弟兩人一起去應舉,弟弟得中,兄長未中,兄長反高興地說:“這樣可以很放心地向父親匯報了?!焙伍笆湃?,何茂恭事母甚謹,但從不問錢財,蓋他對兄長所為十分放心。中國古代的大家庭,講究全家一體,但是在錢財如何分配和運用上,由于權益義務不能明晰,必然生出許許多多的麻煩事。在此情勢,唯有講求道德修養,以無私的道德風范折服他人,何茂宏正是做到了這一點。他與弟弟經常聲色俱厲地吵架,但那都是因為評價文章之優劣,所以僮仆們只會竊笑而不會產生驚懼之感,因為他倆絕不會為錢財斗氣爭吵。后來弟弟早逝,弟弟的長子何大受長大成人,何茂宏干脆將整個家業交給這個侄子管理,自己變成了一個懵然不解的老人。(34)這種處事明白、拿得起放得下的氣概,著實令人嘆服。

兄弟倆的深情厚誼無須多言,重點是他們如何與陳亮發生關聯。我們前面曾提到,陳亮年輕時曾在義烏何子剛家讀過書,但在文獻中未曾看到何子剛與何茂恭有過什么來往。何茂恭是紹興三十年(1160)的進士,這一年陳亮十八歲,在寫《酌古論》,何茂恭結識郡守周葵要待來年。何與陳兩人不可能于此年相識。

何茂恭的詳細事跡無考,僅知他得官江西永新縣主簿。不過,元朝的《故鄉錄》中輯存了他的十余篇文章。像他這樣已中進士,連陳亮都認為,聯姻完全可以而且應該在同年中考慮。當時何茂宏的大女兒,就許給了何茂恭的同年進士唐仲義。(35)唐仲義是與朱熹結怨的唐仲友之兄,以后陳亮于此還有一番糾葛。何茂恭力主將二侄女嫁給陳亮,盡管我們至今不知道何茂恭何時得官,何時赴任,但此時陳亮在周葵門下,應可確定。何茂恭很可能聽到陳亮的盛名,讀到陳亮的《酌古論》,也同周葵一樣,深許為國士,所以極力促成這樁婚事。

其實,對這樁婚事,何茂恭的哥哥何茂宏是猶豫的,關鍵是自己家是義烏的富戶,陳亮只是一個寒士,無功名,家庭又較為清貧。盡管他對弟弟的好心絲毫不懷疑,但陳亮以后會不會有出息,誰也不敢打包票,所以,盡管何茂恭去江西赴任前一再提起這樁婚事,并極力保證陳亮的前途無限,侄女一定會有依靠,何茂宏仍然不肯表態。何茂恭就官江西永新,在大力推進當地教育的同時,一有機會便往家里帶書信,一有書信,信中便提到陳亮,并勸告兄長:我的憂慮是失去與這位英杰聯姻的機會。書信多了,一天,何茂宏憤然而起:“寧可讓我的女兒以后過苦日子,我也不能以后無顏見我的弟弟!”于是定下了這樁婚事,到永康提親,將次女許配給了陳亮。(36)陳亮家應該是很高興的,有一個這樣的家庭來提親,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乾道元年(1165),應該是夏天前,陳亮去義烏結婚,娶了何茂宏的二女兒。此年陳亮二十三歲。就婚的細節,今天多已難考,只知道何茂恭在場。何茂恭當時在為他媽媽的姐妹王夫人寫墓志銘,口頌一兩遍后,陳亮聽見便能對別人復述。何茂恭大喜:“世上竟有記性如此好之人!”(37)僅此一樁小事,也足以讓他的妻家相信陳亮一生大有可為吧。何氏兄弟有一妹,嫁與武義劉叔向。在何家的親戚中,劉叔向也是極力支持這樁婚事的,他還催陳亮父親向何家下定親的禮物,早日將這門親事搞定。劉氏之妻,對自己的這個侄女特別喜愛,所以劉家此刻對陳亮也很好。(38)這場婚姻在帶給陳亮新的家庭生活的同時,也應該帶給陳亮新的自信。


(1)《陳亮集》卷之三十一《祭何子剛文》,第332頁。

(2)《陳亮集》卷之三十四《吏部侍郎章公德文行狀》,第360頁。

(3)《陳亮集》卷之五,第39頁。

(4)參見《陳亮集》卷之五,第41—43頁。

(5)參見《陳亮集》卷之八,第73頁。

(6)參見司馬遷:《史記》卷九二《淮陰侯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617頁。

(7)參見《陳亮集》卷之七,第57—59頁。

(8)參見《陳亮集》卷之五,第45—46頁。

(9)參見《戰國策》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65頁。

(10)參見《陳亮集》卷之九,第71—73頁。

(11)《陳亮集》卷之七,第55頁。

(12)《宋史》卷二四三《韋賢妃傳》,第8643頁。

(13)李之亮校點:《宋史全文》卷二二下,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508頁。

(14)以上內容主要參見何忠禮、徐吉軍:《南宋史稿》,杭州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15)李之亮校點:《宋史全文》,第1434頁。

(16)李之亮校點:《宋史全文》,第1439頁。

(17)李之亮校點:《宋史全文》,第1453頁。

(18)李之亮校點:《宋史全文》,第1495頁。

(19)何勇強:《周葵與陳亮》,見《陳亮研究:永康學派與浙江精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80頁。以下采自該篇論文的,不一一作注。

(20)周必大:《文忠集》卷六三,《資政殿大學士毗陵侯贈太保周簡惠公神道碑》。

(21)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八六。

(22)《宋史》卷四三六《儒林六·陳亮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2929頁。下引本傳,概不出注。

(23)《宋元學案》卷十九《范呂諸儒學案》,見《黃宗羲全集》第四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1頁。

(24)潘富恩等:《呂祖謙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6頁。

(25)《宋史》卷三三《孝宗本紀》,第629頁。

(26)《宋史全文》卷二四上,第1661頁。

(27)參見《陳亮集》卷之二十七,第244頁。

(28)《宋史》卷二〇七《藝文六》,第5316頁。

(29)周必大:《文忠集》卷六三,《資政殿大學士毗陵侯贈太保周簡惠公神道碑》,轉引自何勇強《周葵與陳亮》。

(30)《陳亮集》卷之三十六,第382頁。

(31)《陳亮集》卷之三〇,第322頁。

(32)《宋史全文》卷二一下,第1421頁。

(33)《陳亮集》卷之三十《祭周參政文》,第322頁。

(34)參見《陳亮集》卷之三十六《何茂宏墓志銘》,第373—374頁。

(35)參見《陳亮集》卷之三十六《何茂宏墓志銘》,第374頁。

(36)參見《陳亮集》卷之三十《祭妻叔文》,第325頁。

(37)參見《陳亮集》卷之三十七《喻夫人王氏改葬墓志銘》,第390頁。

(38)參見《陳亮集》卷之三十八《劉夫人何氏墓志銘》,第39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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