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章 海寧的世家

當1897年的新春越來越近時,徐申如正期待著一個孩子的降生。他的第一個妻子沒有生養,臨產的是繼娶的錢氏。這在徐家是件大事,徐老太早就請了接生婆,縫了催生的毛頭衫,甚至已經做好了正月里兒媳婦坐月子的一切準備。年關添丁,忙是忙些,但她勞碌得挺精神,唯望老天保佑,這個媳婦肚子爭氣,讓她抱上孫子。

徐家世代居住了400年的浙江海寧硤石鎮,因城中有東西二山得名,有河從中流過,所以硤石又名硤川。硤石地處吳根越角,民風溫和,歷代富庶。到了近代,最發達的行業是米市,名揚浙蘇皖。近代化工業的氣息第一次吹進硤石是在1882年。那年,上海招商局在硤石設立業務點,上海至硤石的客運航線也隨后開通。緊接著,海寧州內最早使用柴油引擎碾米的泰潤北米廠在鎮上建成投產,機器設備全部來自上海。在碾米機的轟鳴聲中,硤石的米市和米加工業更加發達,米市街上的過街騎樓下,各路米商云集,市面風雨無阻。

相形之下,比米市的歷史更久遠的釀造行業——醬園,卻還保持缸壇、木桶、土灶、地窖的老傳統,和當年“冬酒夏醬,兩缸起家”時幾乎沒什么兩樣。老太爺徐星匏在眼睛越來越不濟的時候把醬園傳給了徐申如。將家業傳給次子的主要原因是長子徐蓉初有比經營醬園更感興趣的事。徐星匏以善書法而聞名鄉里,且精習掌故,有時竟能說得讓鎮上書香世家的子弟們也自愧不如。父親的這點愛好影響了徐蓉初,他對筆墨紙硯、橫幅立軸的熱愛遠遠大于醬缸,因此,他樂意以收藏、售賣古董字畫為業。

而徐申如能盤算,有眼光,敢出手,注定能比父親和兄長創出更大的家業來。醬園生意的停滯讓他有些喪氣,他要另起爐灶。當徐申如這個出生于同治末年的年輕人坐著“驊利”號客輪到上海尋找創業機會時,由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發起的以自強圖存為目標的洋務運動已進行了30多年。在上海,徐申如看到了汽車、火車、電燈、電話,看到了泊在黃浦江上的鐵甲鋼船,或許還見識了機器制布廠。不管怎樣,在經歷過最初的驚詫和新奇之后,徐申如一方面意識到,現代化的生活和產業已開始向城鎮擴展,他得趕上這個機遇,眼前的新興行業是他未來的創業方向;另一方面,在去過幾趟上海之后,他也明白了,憑他現有的財力到上海做生意,只有被大商行傾軋的份——他的天地還是在家鄉硤石,在那里他還能搶占先機。至于到外面的世界去大展手腳的理想,則要期待他的兒子去實現了。為此,這個相信實業的人更迫切地要將自家的產業開拓出來,他要給兒子最好的教育和發展規劃,要讓兒子、孫子走出硤石。

一切皆如人意。臘月十三的傍晚,家里用人跑來,向正做年關盤存結賬準備的徐申如報告他喜得貴子。一個自上海回來就已盤算多時的計劃終于在這一刻敲定——是他新生的兒子幫他下定這個決心——開辦硤石第一家錢莊。回家時他也沒有走慣常的路,經過惠力寺對面的宜園茶樓,吃晚茶的茶客們正在散去。他在通津橋拐彎,過吳家廊下,拐角是寶和新酒館,哥哥蓉初照例風雨無阻地坐在酒館柜臺外的高凳上,斜對面天樂園的伙計正放下三兩樣酒菜,蓉初悠然地自斟自飲。

過了元宵,接著就是新生男孩的滿月酒,喜事連在一起,徐家鬧猛了整個年節。男孩取名章垿,字槱森,小字幼申。除了按譜定排“章”字輩外,其余的字是徐星匏翻古書尋的。垿,古時指房屋的東西墻,“槱”字出自《詩經·大雅·樸棫》“芃芃棫樸,薪之槱之”,意為點火燒柴,包含著徐家對男孩未來蒸蒸日上的希冀。但若能料到孩子在35歲時生命就終結于一團火中,徐申如恐怕死都不愿讓兒子叫這個名字。徐章垿這個名字一直用到23歲,此后改為徐志摩,后來這個名字行于他的親友中,更流傳于后世。我們不妨舍“章垿”之名,直接用“志摩”來稱呼他更親切些。

徐志摩是徐家的長孫,全家的鐘愛和關注自不必說,徐老太和錢氏更是疼愛非常。在4歲前,徐志摩幾乎是在祖母與母親的臂彎里成長的。兩個女人的一切起居都以他的作息為參照,一切情緒變化都以他的喜樂為源頭。那時的女人把一個嬰兒撫養長大正像男人拾掇他心愛的田地,用的是世代相傳的老辦法。單看這男孩的衣著便知道了:渾身全給裹得緊緊的,脖子也好,胳膊腿也好,都不叫露在外面,怕著涼。可褲子是開襠的,一往下蹲,屁股就往外露,肚子也就連帶通風——這倒不怕著涼了!再說洗澡,冬天是不洗的,因為怕凍著。就是夏天,也得用滾燙的水盛在淺淺的一只木頭小腳桶里。男孩從不曾心甘情愿地下水洗澡,總哭喊著,手腳亂動,臉漲得通紅,水濺了一地。他頂怕的還有一件事:剃頭。當剃頭師傅把剃刀在油光光的刀布上來回地磨,锃亮的刀刃在陽光里閃,他就開始號啕掙扎,但他被母親和祖母兩個人按著,圍布硌得脖子難受也顧不上,只知道那把刀在自己腦袋上前后左右地走,頭發刷刷地掉下來。直到多年以后,他都還記得母親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說:“今天我總得‘捉牢’他來剃頭。”“今天我總得‘捉牢’他來洗澡。”

盡管這樣難受,徐志摩卻沒有一次逃脫過,他還是很乖的,母親和祖母也頗以為傲。他剛開始咿呀學語,兩個女人就抱著他到街上,讓他練習規規矩矩地“伯伯”“阿姨”地叫著,這是她們心目中孩子聰明乖巧的唯一標準。好在徐志摩并不怕生,對每個人都親,叫得每個人都樂在臉上。不過女人們也有的是辦法把他的不乖舉動嚇回去,比如說:“別哭,老虎來了!”“不許吃,吃了要長瘡的!”“今天不洗澡,晚上叫長毛鬼拖了去!”如果他膽子太大了,她們就騙他是從網船上抱來的,那個頭上包著藍布每天走進天井問要不要蝦的漁婆是他親娘,并說:“再鬧叫你網船上的娘來抱回去。”女人們的辦法是靈驗的。幼年的徐志摩從不敢一個人進屋子或單獨睡一張床。這在她們看來可不是膽小,而是聽話。這樣一來,孩子就不會獨自跑遠,而在她們身邊,他就是安全的。

陽光照在“徐慎思堂”前的天井里,老廳越發顯得黑且舊,有事時還要掛上“貨棧”的“兼職招牌”。所以對徐志摩來說,高廳大屋總比不得天井里的樹和頭頂上的天。當他坐在連臺交椅(未能步行的小孩所坐的椅子)里,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仰起臉蛋,從天井里望著堂上的馬頭墻、四開柱、蠣殼窗時,徐申如的裕通錢莊順利開張了。當他把天井里那些因為“長毛”屯軍時劈柴而震破的地坪磚踩得咯咯地響,在扁長的天井里蹣跚地跑時,徐申如的“人和綢布號”掛牌營業了。

家業興隆,財源廣進,徐申如自然頗為欣慰。但每次到宜園吃茶,與鎮上幾個大家族的子弟們聊天,他心里還隱隱擱著一樁事。原來,在硤石鎮上,稱得上望族的是查家和蔣家。海寧袁花的查家聞名江南。清康熙年間,查家有十人中進士,查慎行、查嗣瑮、查嗣庭兄弟三人相繼授翰林院編修,極“一朝十進士,兄弟三翰林”之盛。康熙帝先后題寫“澹遠堂”和“敬業堂”匾額以賜,并為查家宗祠題匾“嘉瑞堂”。雖然后來雍正四年(1726)查嗣庭任江西鄉試主考時所出試題被雍正帝定為誹謗,查家數百口遭牢獄之災,元氣大傷,但世家的聲名卻一直不曾倒下。作為后起之秀的蔣家以藏書著稱,歷經三代,以數十萬冊圖籍躋身江南書香門第之列。蔣家最近一次的風光是1898年,16歲的蔣百里中秀才。徐申如一直很看重這個父親早故、自小由母親撫養的表親。那天,試差來報喜時,把一面小鑼敲得當當響,親友鄰人向那張六尺長、四尺寬的報捷紅紙投去欽羨的目光。當時,新舊兩種教育方式并存。一方面,各類新式學堂紛紛出現,另一方面,科舉仍在舉行,就是那些正在新式學堂里學代數、物理、動物學的少年們也仍按時回鄉參加郡試,放榜時仍舊鳴炮奏樂,中了秀才的人仍被視為前程遠大。

面對這樣的情形,徐申如很可能更熱切地期待自己的兒子像蔣百里一樣日后成為家族中名登科甲的第一人。只是他不曾意識到,延續了1500多年的耕讀仕進的科舉制度正在被朝廷內外的維新派們以最快的速度推至滅亡。

1900年,當蔣百里帶著秀才身份進杭州求是書院就讀時,徐志摩已進家塾接受啟蒙。剛滿三歲即讀書無論怎樣講都是算早的,一般孩子都差不多要到四五歲。這是徐申如對兒子教育之重視的最初顯現。請的第一任塾師是硤石鎮慶云橋的孫蔭軒先生,第二年就換了袁花查家的查詩溥,字桐軫,又字桐蓀。查詩溥有個兒子叫查猛濟,小徐志摩兩歲,后來也曾為徐志摩兒子的老師。這出身名門的查先生深受徐申如的信任,他一直教到徐志摩10歲。

舊式私塾里的老先生們大多是讀書經年卻屢試不第的老學究,他們是中國古代讀書人中頗為奇特的一群。徐志摩30歲時在一篇論教育的文章中如此談起他的這個啟蒙老師:“我小時候的受業師袁花查桐蓀先生,因為他出世時父母怕孩子著涼沒有給洗澡,他就帶了這不洗澡習慣到棺材里去——從生到死五十幾年一次都沒有洗過身體!他也不刷牙,不洗頭,很少洗臉。臟得叫人聽了都膩心不是?”又在日記中寫道,自己“因懶而散,美其稱曰落拓,余父母皆勤而能勵,兒子何以懶散落此,豈查桐蓀之遺教邪”!那么,徐申如請如此怪人進家塾做兒子的啟蒙師,原因想必不外乎兩點:一是查家系江南世家,查先生系名門之后;二是查桐蓀確有實學,聞名鄉里。徐志摩也確實在這6年中深受查先生言傳身教的影響。

但徐志摩在成年后極少回憶家塾的學習生活,也許是當時太小,記憶不深。好在那個時代的私塾都差不多狀況,從魯迅或者蔣夢麟對童年家塾生活的回憶,亦可大略推知徐志摩的啟蒙。一般私塾有學生十幾二十個,先生從清晨到薄暮都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頭,底下的學生們自然也不敢亂蹦亂跳。通常,啟蒙最先念的書不外《三字經》之類,念得不好腦袋上就要吃先生的栗子。蔣夢麟在成年后如此評價舊式的私塾:“在最初幾年,家塾生活對我而言簡直像監獄,唯一的區別是:真正監獄里的犯人沒有希望,而家塾的學生們都有前程無限的憧憬。所有的學者名流、達官貴人不是都經過寒窗苦讀的煎熬嗎?”想必徐志摩也能接受這樣的成長方式,至于徐申如,則始終滿懷著這樣的信念為兒子設計著前程。

還有一點似乎也比較確信——徐志摩在童年時頗為認真地練過書法。一手好字就像一個人的第二張面孔,大人們肯定這樣來督促他。有意思的是,10年后,徐志摩的書法竟給他帶來一樁姻緣——有人看了他的文章,見了他的書寫,竟決定將自己的妹妹嫁給他。

徐志摩快滿6周歲時,徐家老太爺謝世了。后來徐志摩曾寫過一篇回憶文章,從華茲華斯一首《我們是七個》的詩,談起童心之于死亡的無知。他寫道: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可怕的經驗,但我追想當時的心理,我對于死的見解也不見得比華翁的那位小姑娘高明。我記得那天夜里,家里人吩咐祖父病重,他們今夜不睡了,但叫我和我的姊妹先上樓睡去,回頭要我們時他們會來叫的。我們就上樓去睡了,底下就是祖父的臥房,我那時也不十分明白,只知道今夜一定有很怕的事,有火燒、強盜搶、做怕夢,一樣的可怕。我也不十分睡著,只聽得樓下的急步聲、碗碟聲、喚婢仆聲、隱隱的哭泣聲、不息的響音。過了半夜,他們上來把我從睡夢里抱了下去,我醒過來只聽得一片的哭聲,他們已經把長條香點起來,一屋子的煙,一屋子的人,圍攏在窗前,哭的哭,喊的喊,我也捱了過去,在人叢里偷看大床里的好祖父。忽然聽說醒了醒了,哭喊聲也歇了,我看見父親爬在床里,把病父抱持在懷里,祖父倚在他的身上,雙眼緊閉著,口里銜著一塊黑色的藥物。他說話了,很輕的聲音,雖則我不曾聽明他說的什么話,后來知道他經過了一陣昏暈,他又醒了過來對家人說:“你們吃嚇了,這算是小死。”他接著說了好幾句話,隨講音隨低,呼氣隨散,去了,再不醒了,但我卻不曾親見最后的彌留,也許是我記不起,總之我那時早已跪在地板上,手里擎著香,跟著大眾高聲的哭喊了。

或許這是徐志摩童年里最深刻的一次不快活的經歷。幸福的感覺容易淡忘,順利的成長有時竟在記憶中少有痕跡。

當徐志摩從私塾畢業時,科舉應試已經廢除兩年了。舊式教育的最大和最直接的動力喪失了,無論在城市還是在鄉村,新式學堂紛紛興起。但另一方面,在鄉間,相當一部分新學堂是在解散了的舊學館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第一批受過新式教育的畢業生此時已經畢業工作,他們原本可以承擔新式學堂的教書職責,但城市里教師、技術者、記者、律師等行業人才緊缺,因此少有新興讀書人滯留鄉間。比如,硤石鎮上與蔣百里一起被稱為“海寧文武兩才子”的張宗祥,就曾在鎮上的開智學堂及周邊的桐鄉、嘉興的學堂教書。徐申如或許曾想把兒子托付給張宗祥,怎奈到1907年時,張已應聘到杭州的浙江高等學堂任教了。

當時,城市的學校大部分都以新學為主,而鄉里的學堂仍在傳授桐城派的文章大法。徐志摩11歲時入讀開智學堂,他的老師是一位精于桐城派古文的老先生。此人中過舉,姓張,名樹森,字仲梧。據徐志摩的表弟,也是當時同窗的吳其昌回憶:“張先生長方臉,結實身子,濃眉毛,兩只眼睛炯炯有光,常嚇得孩子們心里怦怦亂跳,又是一位桐城古文家,讀一句‘……乎’‘……耶’的文章,那尾聲要拖至二分鐘以上——我敢賭咒說:就是聽龔云甫唱戲,也沒有張先生念書那么好聽——因為張先生的緣故,也許志摩的腦袋中,也知道天地之間,竟有所謂‘桐城派’三字,可以連得起來的怪事。”不過,后來致力于新文學的徐志摩很少提到學作桐城派古文時的情形。

在當年鄉風猶存的硤石,徐申如倒是樂意將兒子的文章帶到宜園茶樓傳閱,于是,“徐申如有個神童兒子”的說法在硤石漸漸傳開來。可以推想,11歲的徐志摩在家里或學堂里已常聞“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之類的鞭策語。因此,盡管這般科舉應試的章法已無用武之地,他仍按部就班地將桐城派的古文學得形神皆似。這一經歷與他日后以新詩在文壇聲名鵲起的事實放在一起,似乎有些突兀,但有一點是可以確信的——這個面孔白凈,有個圓下巴的孩子性格里是沒有玩世不恭和漫不經心的成分的。

讓徐志摩念念不忘的是兒時抬頭望天的奇妙感覺。他到上海配了一副近視眼鏡,到晚上抬頭一看,發現滿天星斗,感到無比激動。對仰望蒼穹時的激動心情,他一直記憶猶新。后來他在著名的《想飛》一文中寫道:“我們鎮上東關廂外有一座黃泥山,山頂上有一座七層的塔,塔尖頂著天……穿著塔頂云,有時一只兩只有時三只四只有時五只六只蜷著爪往地面瞧的‘餓老鷹’……那是我做孩子時的‘大鵬’。有時抬頭不見一瓣云的時候,聽著虢憂憂的叫響,我們就知道那是寶塔上的餓老鷹尋食吃來了。這一想象半天里禿頂圓睛的英雄,我們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銼銼鐵刷似的羽毛,搖起來呼呼響的,只一擺就沖出了書房門,鉆入了玳瑁鑲邊的白云里玩兒去……阿,飛!”對天空的向往將成為他的靈感之源。

與兒子的啟蒙教育同時推進的是徐申如在硤石商界和政界地位的提升,他越來越多地參與鄉鎮自治機關所管轄的從興辦學校到公共衛生、從道路水利到農工商務、從整頓集市到籌集善款的各項事務。徐申如的日漸顯達與當時的社會背景——清末民初中國鄉紳的崛起不無關系。事實上,官不如紳的現象在晚清漸已形成。在科舉制廢除之后,讀書人群體逐漸邊緣化,軍人、職業革命家、工商業者等新興社群迅速崛起。而在小城鎮,紳的地位日漸顯赫,其中商人又是一個越來越重要的成分,他們從社會邊緣走向中心,參與政治的現象在各地已不鮮見,以致當地商會成了舉足輕重的所在。

徐申如的眼光首先投向的是正在修筑卻未能順利推進的滬杭甬鐵路。其時,圍繞這條鐵路建設的糾紛有二。其一,清政府決定把原定商辦的滬杭甬鐵路收歸國有,而所謂國有,實際上是清政府郵傳部尚書盛宣懷以鐵路國有為名,將已歸民間的鐵路路權出賣給英、法、德、美四國,以此為條件向外借款。滬杭甬鐵路路權擬售于英國資本家。其二,自1906年9月,杭州閘口至楓涇段興工鋪筑,原定直線從桐鄉縣境通過,因需征用大面積農田,拆房遷墳,遭當地士紳拒絕,工程不得不停滯下來。針對政府出賣路權一事,1905年,湯壽潛發動旅滬浙江同鄉抵制英美侵奪修筑鐵路權,倡議集股自辦全浙鐵路。7月,他在上海成立浙江全省鐵路公司,任總理,領導浙江的護路運動。而對于鐵路修筑在鄰縣桐鄉受阻,剛剛創辦了硤石商務分會并擔任總理的徐申如意識到,此事或許提供了在海寧興建鐵路的一次機會,更關鍵的是,自己若能參股投資,則將獲利豐厚。與此同時,海寧的杭辛齋、張宗祥、吳嘯廬等鄉紳也正商議聯名要求鐵路改線,徐申如遂成為其間積極奔走的一個。但此建議受到了海寧長安鎮農民的反對,1907年6月12日,鎮上萬名農民搗毀了鐵路購地局,一些保守勢力也結隊威脅要搗毀徐申如的住宅。

但徐申如鐵了心要投資這新興的產業,讓鐵路過家門。9月28日,他以硤石商會的名義致電杭州浙路拒款會,同時致電農工商部,反對向外借款。10月14日,硤石紳商學界召開國民拒款大會,提倡當地自集路股,挽回鐵路。徐申如的積極姿態和雄厚財力使他成為浙江全省鐵路公司董事,主要協助湯壽潛奔走規劃,籌集資金。

與集資同時進行的是爭取鐵路在海寧過境。湊巧的是,主持滬杭鐵路勘測設計制圖工程的恰是徐申如的本家侄孫徐勵身,他也竭力支持改線繞道。浙路督辦湯壽潛為徐申如、許行彬、吳小魯等地方人士的誠意所動,批準了改線計劃。于是,滬杭鐵路改由余杭折行至海寧縣境內,以硤石鎮的海寧站為轉折點,分呈東西和南北走向,幾成直角。1908年10月,滬杭鐵路杭州至長安段筑成,并開通運料貨車。翌年2月,杭州至嘉興段首次通行客車。鐵路在硤石繞的這個彎在后來幾十年間成了海寧這個沿海小鎮連通滬杭的交通命脈。據《海寧市志》載:“民國前期,硤石貨運物資稻米與棉紗的運量均超過嘉興站。”徐申如的眼光、魄力和交際能力在修筑鐵路一事上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他在新興現代化產業的投資及由此帶來的資本的迅速積累真正開始了。另一方面,投資鐵路的成功與獲利可能修正了他對兒子的教育規劃,成為他日后竭力推動兒子走向金融與政治領域的最初動力。

伴隨著家業的興旺,徐志摩逐漸長大。但在家庭的溺愛里,他沒有驕縱起來,這點很難得,他仿佛具有駕馭精致物質生活的天賦。和父親一樣,他有充沛的精力,樂于接受新事物且善于模仿;另一方面,他繼承了母親的親切、和悅、富于同情。但有一點似乎是不幸的,徐志摩沒有繼承他父親的判斷力和膽識,相反,父親的精于謀劃和投機策略遮蔽了生意起家時踏實和堅忍的精神,這或許是徐志摩后來性情浮躁的一個原因。而母親與祖母的過度愛護,日益殷實的家底給予他的快樂童年,讓一些可能必要的挫折也遠離了他,那種忍受不如意和缺憾的勇力在他的品格中缺失了。

關于徐志摩品性的養成,很多人都追究到徐申如那里。梁實秋曾見過徐申如幾次,據他回憶,徐申如胖胖的,頭上沒有幾根頭發,下巴很大,渾身肌肉有些松弛,尤其是腹部有些下垂,是一位典型的舊式商人。梁啟超在反對徐志摩娶陸小曼時,也曾提到徐志摩對于婚姻的輕率行為根源在于“品性上不曾經過嚴格的訓練”。對此,梁實秋的“舉例分析”似乎更委婉些:

一個人的性格品質,以及在行為上的作風,與他的出身和門第是有相當關系的。例如,我們另外有一位朋友,風流瀟灑,聰穎過人,受過最好的西方教育,英文造詣特佳,照理講他應該能成為一個有成就的學者或文人,但是他愛慕的是虛榮和享受,一心的想要獵官,尤其是外交官,后來雖然如愿以償,可是終歸一蹶不振,蹭蹬無聞。據有資格批評他的一個人說,這一部分應該歸咎于他的家世,良好的教育未能改變他的庸俗的品質。他家在一個巨埠開設著一爿老牌的醬園。我不相信一個人的家世必能規范他的人格。但是我也不能否認家庭環境與氣氛對一個人的若干影響。志摩出自一個富裕的商人之家,沒有受過現實的生活的煎熬,一方面可說是他的幸運,因為他無需為稻粱謀,他可以充分地把時間用在他所要致力的事情上去,另一方面也可說是不幸,因為他容易忽略生活的現實面,對于人世的艱難困苦不易有直接深刻的體驗。

梁實秋認為,徐志摩優裕的家境并不曾糟蹋了他,相反的,他文學上的成就,倒可以說是一部分得力于他的家境。但無論如何,一個人心智的成長終究是有殘酷蘊于其間的,誰都無法躲避長大成人的過程中所要直面的現實的粗糙和酷烈。徐志摩是成年后方才真正意識到這一點的,并將此歸咎于幼年的教育。他在31歲時寫了《再談管孩子》一文,談到幼兒教育時有如下一段話:

你做小孩時候快活不?我,不快活。至少我在回憶中想不起來。你滿意你現在的情況不?你覺不覺得有地方習慣成了自然,明知是做自己習慣的奴隸卻沒法擺脫這束縛,沒法回復原來的自由?不但是實際生活上,思想、意志、性情也一樣有受習慣拘執的可能。習慣都是養成的;我們很少想到我們這時候覺著的渾身的鐐銬,大半是小時候就套上的——記著一歲到六歲是品格與習慣的養成的最重要時期。

這是徐志摩在經歷了一些人事磨難之后,在不如意中對自己的成長經歷所作的反思。的確,舊式的中國家庭教育有諸多缺憾,比如徐志摩在該文中反復強調的自理能力和獨立精神的鍛煉,現代的育兒經驗或許真能成就另一個徐志摩。但不快樂的是31歲的他,而不是6歲的他。對兒童來說,在現有狀況下順利地成長,沒有長時間被失望、恐懼所攪擾,沒有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所劫掠,他就會對現狀滿足,無所憂慮,哭笑自在,一任自然,就無所謂快樂不快樂。更進一步,或許正因為他的童年如此順利,如此富足,他敏感、熱情、好奇、坦誠的天性才被盡可能完美地保留下來,成為他希求完滿人生的原動力。如果用一句話來表述他一帆風順的童年之于他成長、成熟的影響,那就是青春期的延長讓他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少年氣質。

到了1910年農歷新年前夕,14歲的徐志摩從開智學堂畢業,開春時分和表兄沈叔薇一同考入省城杭州府中學堂。由于學校是新辦的,學生宿舍一時尚無著落,不少學生紛紛轉學。徐申如認定杭州府中學堂是當時省內最好的中學,兒子在此就讀最為理想,至于宿舍問題,則由姑丈蔣謹旃與時任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監督的沈鈞儒聯系。沈鈞儒出面過問府中學堂監督邵伯,復信說:“伯兄另備寄宿舍大致四五月間沈徐張諸郎皆不生問題矣。”于是,徐志摩順利入讀杭州府中學堂,開始了他的中學生涯。

主站蜘蛛池模板: 玛纳斯县| 申扎县| 普兰店市| 庆安县| 高阳县| 韶山市| 怀远县| 绥阳县| 罗定市| 浮山县| 大荔县| 如东县| 双牌县| 古浪县| 苏尼特左旗| 开远市| 岳池县| 革吉县| 寻乌县| 德州市| 鄂托克旗| 卓资县| 都江堰市| 赫章县| 罗源县| 大石桥市| 蒙城县| 澎湖县| 通城县| 梅河口市| 望城县| 竹山县| 昌宁县| 平江县| 泽库县| 江西省| 奇台县| 礼泉县| 海口市| 揭西县| 丰都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