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當(dāng)李維·蒙森被瘋神選民拋向高空時,他會想起哥哥帶他懲戒虐貓者的那個早晨。
當(dāng)時晨霧還沒有散去,他們沿著黑水河畔踱步,斗篷和帽檐上沾滿了晶瑩的露珠,哥哥亞蘭的神情無比嚴(yán)肅,他抬起手指,指向蘆葦叢里一具漂浮的尸體。
“看!”
那是一只銀白色的母貓,它兩眼鼓脹,嘴巴微張,尸身上爬滿了水黽和龍虱。
“諸神啊,這是管家!”小李維皺起鼻子,眼眶傳來陣陣酸澀,他當(dāng)然認(rèn)識這只貓,這是只驕傲的小家伙,它曾在黑曜堡里昂首闊步,與蒙森家的年輕一代共同進(jìn)餐,仆人和孩子們喜歡叫它“管家”,侍衛(wèi)和騎士們則稱呼它為“將軍”。
“菲雅已經(jīng)為管家的失蹤哭了三天三夜了。”亞蘭沉聲說道,“李維,我希望你能保守這個秘密,就讓她以為管家是走丟了吧。”
小李維跟在哥哥身后,默默地點了點頭。
“但我們……不能饒過兇手。”亞蘭輕輕捧起母貓的尸體,管家的四肢盡皆折斷,如一團(tuán)稀泥般癱軟。
——
就像我現(xiàn)在這般。
劃破層層濃霧,李維再次看見了湛藍(lán)的天空,他知道,緊隨其后的將是毫無懸念的墜落。
管家也是如此。
那只可憐的小貓,被滿懷惡意的兇手逮住,舉到半空中,突然瘋狂揮舞旋轉(zhuǎn),接著用力往上一拋。
就在這看似玩樂的行為中,強者將弱者的生命剝奪。
——
李維記得,他和哥哥埋伏在高高的蘆葦叢中,因為哥哥曾在某些恐怖故事里讀過——兇手總會返回現(xiàn)場,欣賞他們的杰作。
只是不知道多少倒霉蛋因為湊巧經(jīng)過兇案現(xiàn)場而被衛(wèi)兵逮住,在嚴(yán)刑拷打下承認(rèn)自己是兇手,蒙上不白之冤——就像菲雅故事里的那個女扮男裝的尤莎一樣,小李維不禁胡思亂想。
可是那天,他們確實等到了兇手。
那是一位略有些面生的侍衛(wèi),身材魁梧的他在兩個少年眼中仿佛一頭巨熊,侍衛(wèi)來到河邊,用腳勾起管家的尸體,接著發(fā)出放肆的大笑。
“賤人!這就是你在我靴子上撒尿的后果!呼哧!”
一聲響亮的噴嚏,隨著而來濃厚的酒精味把躲在蘆葦叢中的李維熏得忍不住作嘔。
“誰在那里?”侍衛(wèi)吼道,拔出腰間的利劍,“躲躲藏藏的混蛋,滾出來!”
“是我,亞蘭·蒙森!”哥哥朗聲站了出來,“侍衛(wèi)!說出你的姓名和職責(zé)!”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如驚雷閃過,侍衛(wèi)被酒精迷糊的大腦頓時清醒了一半,他跌跌蹣蹣地試圖站出軍姿,手舉到半空中想要敬禮,最后卻尷尬地?fù)狭藫夏X袋。
“少爺,我不知道您居然在這里。”他瞪大眼睛,一副癡傻的模樣,“我是大羅蘭,黑曜堡的前哨守衛(wèi)。”
“你在執(zhí)勤時間飲酒,還擅離崗位!”亞蘭皺起眉頭,“這就是你想回報給蒙森家族的忠誠嗎?”
“去你媽的蒙森家族。”侍衛(wèi)咕噥道,仿佛又被酒精所支配。
亞蘭鼻翼微微抽搐,這個歷來沉得住氣的哥哥已經(jīng)難掩心中的怒火,但他還是假裝沒有聽到,俯身拾起管家的尸體。
“告訴我,大羅蘭!這只貓是怎么回事?”
“只不過是只死貓罷了,長官。”大羅蘭微微搖晃。
“很好,很好。”亞蘭這樣說時,通常意味著很不好,“我會向你的直屬長官告知此事,你的行為已嚴(yán)重違反律法,將受到應(yīng)有的懲罰。”
“你應(yīng)該感謝自己服務(wù)的是蒙森家族,如果在其他領(lǐng),貴族有權(quán)絞死任何人!而在這里,你只會因為玩忽職守受些皮肉之苦。”亞蘭拋下狠話,拉住仍在一旁發(fā)愣的李維,“我們走!”
多年后,李維每次回想到這里,總會既佩服哥哥的理智,又惋惜哥哥的疏漏。亞蘭知道當(dāng)時的自己無力懲戒大羅蘭,他沒有被憤怒沖昏頭腦,而是選擇訴諸權(quán)威,讓法律來執(zhí)行應(yīng)有的正義。但他不該放話威脅,他應(yīng)該問到名字,記清長相,就直接帶著李維離開的。
那時他們還年幼稚嫩,在蜜酒與童話的包裹中成長。他們以為壞人被騎士訓(xùn)斥就會乖乖認(rèn)罪,以為貴族說出的話語就是不容抗拒的鐵律。
顯然大羅蘭不這么認(rèn)為。
“我會受鞭刑嗎?會被投入黑牢嗎?”他慌亂地喊叫道,接著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也許是獸性使然,他一把撲向亞蘭,將他強按在冰冷的黑水河中。
“你瘋了嗎?”李維驚愕道。他確實瘋了,而且邁出了不容回頭的一步。大羅蘭仿佛在那刻頓悟,只要他把兩個孩子溺死,便沒有人會告發(fā)他的失職。
亞蘭在水里拼命掙扎,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根本無法從近兩米高的大羅蘭手中逃脫。
“跑!”亞蘭好不容易探出腦袋,只來得及喊一聲,便又被大羅蘭按進(jìn)了河水里。
可李維撲了上去。
不到十歲的他,如同一只貓鼬般,躥到了大羅蘭臉上,他瘋狂地揪著這頭巨熊的頭發(fā),雙腿緊緊勒住對方的喉嚨,牙齒則試圖啃咬男人油膩的耳朵,希望能借此讓亞蘭脫身。
然而這些小孩子的把戲反而更加激怒了大羅蘭,他一把拋開淹得半死的亞蘭,拽住李維,手臂狠狠掄起,將他徑直拋向黑水河中央。
“不!咳!不!”亞蘭咳嗽著爬向河邊,卻被男人踢翻在地。
李維只覺得自己在飛。
他閉上雙眼,想到一首關(guān)于鳥兒的童謠。
——
就像現(xiàn)在這般。
烈烈狂風(fēng)刮擦著李維的軀體,下一秒,他將狠狠砸進(jìn)堅實的土地里。
砸向死亡,砸向終結(jié)。
——
“諸神啊,怎么可能……”大羅蘭喃喃道,甚至忘掉了倒在腳邊的亞蘭。
那個孩子,蒙森家族的次子,竟懸浮在半空中。
時間仿佛停滯在此刻,李維飄浮在河面上,而身下就是波光粼粼的水流。
他聽到風(fēng)在低吼,聽到水在咆哮,聽到事件的一切都在照常運轉(zhuǎn)著,只有他停滯了,像一根羽毛、一縷秋絮、一只飛鳥、一場輕盈的夢。
李維知道他可以信任托舉著自己的一切,那不是風(fēng),不是氣流,有點像奧術(shù)師們展示的魔法,但所憑依的力量完全不同,那是一種未曾接觸過的事物。
他甚至感覺自己可以緩緩移回岸邊,在這想法形成的瞬間,他意識到自己真的在慢慢往回漂浮。
“諸神在上,請饒恕我!”大羅蘭低聲祈禱道。
亞蘭也掙扎著爬起身來,他猛地抽出大羅蘭腰間的長劍,直刺而上,利刃切開了侍衛(wèi)的喉嚨,直戳入口中,這頭巨熊只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咕嚕聲,便轟然倒地,激起大片的水花。
——
我能找回那時的感覺嗎……
地面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感覺到即將到來的劇痛。
——
當(dāng)天晚上,父親狠狠地訓(xùn)斥了兄弟兩人,他們都被罰了半個月禁足。
亞蘭把發(fā)生的一切告訴了父親(除了可憐的貓咪“管家”),古雷溫·蒙森,這位陰郁的公爵看向他不算滿意的幼子。
“我記得聘請的奧術(shù)教師教過你們基礎(chǔ)的【風(fēng)鼓】。”
“是的,父親,但那不是【風(fēng)鼓】,【風(fēng)鼓】只能讓我略微升空幾秒。”
“您沒看見。”亞蘭咳咳嘍嘍地說,“李維他足足在空中停留了幾分鐘,而且離地有三四米高,即使是奧術(shù),那也是我們這個年紀(jì)不可能掌握的。”
“是鑄魂術(shù)……”李維看到父親的眼中閃過一絲貪婪,“把愿望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的根源力量。”
五年后他被送入啟迪之塔。
但直到今日,他再也沒能成功在空中漂浮。
——
不對,是直到昨日。
他驟然止住,只有頭發(fā)垂落在泥濘的地面上。
在馬奎斯撲咬過來之前,他再度升起,騰空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