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緊閉的門被推開了一條縫,搖響了風鈴,也帶進來冬天那干澀蒼白的冷風。
門里開滿了暖燈,明黃的燈光浸沒每一處角落,光是看見就已經帶給行人一抹暖意。
“歡迎光臨兒——”迎賓小姐對來人露出了笑臉,哪怕來人看起來堪堪成年,并不像是支付得起昂貴的珠寶的樣子。
“你好,”秋野安有些不安地對小姐笑了笑,他看著如出一轍的內飾,眼里一陣恍惚,站在門口一時不敢向前。
沒錯,他的鉆戒一樣是在永生珠寶店訂購,而這兩家店的內飾簡直一模一樣。
相像到讓他好像回到了第一次,他好不容易安撫好了相澤千鶴,然后偷偷跑去店里挑選款式的那一次。
他這番觸景傷情的怯懦猶疑顯然讓迎賓小姐誤會了。
“他是為了什么來珠寶店里的呢?”迎賓小姐在心里偷偷的想,“是不是給心上人準備驚喜呢?”
畢竟她也才二十歲出頭,還有著少女美好而又爛漫的幻想。
于是她臉上的笑更加的燦爛親切,她熱情地招待上秋野安。
“小弟弟,是不是第一次來呀?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問姐姐我噢——”
秋野安左手拇指緊捏著自己的戒指,呆愣了許久,直到迎賓小姐在他眼前好奇地揮了揮手,他才終于回過神來。
“謝,謝謝,”他低下眼瞼,摸索著從胸口掏出樹葉,“我是來替一位長輩取走存放的東西的。”
那迎賓小姐一呆,偷偷嘟囔著嘴。
好嘛——不是最有意思的少男少女間羞澀赤誠的愛!
她有些小失落,不過她把它藏了起來。
“小弟弟請跟我到招待廳稍作等待。”
“我為你喊來我們經理,能告訴我是第幾號柜子么?”
迎賓小姐領著秋野安向店鋪的里面走去。
面對異度都能臨危不亂的秋野安,如今卻表現得不如一名普通人。
他一時分不清,也不想讓自己分得那么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回憶里。
他只是沉溺在一種難過里,連自己也說不明白的難過。
他好像忘了一些情感,忘記了一些事情,他對相澤千鶴的懷念是一份結果,卻失去了過程。
對自我的詛咒,就是這樣讓異人一點一點遺失過程,最后無所憑依的他們自就失去了他們在常世的錨點,墜入常闇。
就像是反復告訴他們恨,卻讓他們忘記因為什么恨一樣。
秋野安并不喜歡這樣,他記得對相澤千鶴的眷戀,也不想忘記為什么眷戀。
“你還好嗎?”迎賓小姐見秋野安無神地跟隨在他身后,好久沒回她話,擔憂地小聲問詢。
“沒什么事,勞煩你關心了。”秋野安抱歉地一笑,捏了捏左手上的戒指。
不管怎么樣,一定要找到你啊,天有尺。
完成了這份私人委托,我就和你又近了一步。
秋野安抓著樹葉,樹葉就像是一塊指示牌,代表著通向機動隊的道路,指引他走出思緒的困厄。
秋野安把心事埋進心底,柔聲回答道:
“是第三號柜,麻煩姐姐了。”
“沒事沒事,你先在這里坐著等一會吧。”迎賓小姐看著輕松自如不少的少年,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但總歸也是個好事。
她心里不由也輕松了起來,領著秋野安坐在沙發上,步履輕快地離開去找經理了。
沉悶地嘆了一口氣的秋野安拾起桌案上的小零食,一邊吃一邊打量著店里挑著珠寶的五人。
兩名貴婦人打扮的女生結著伴,在銷售的陪同下試著一款又一款光彩奪目的珠寶。
另一邊的母親帶著小女孩,想要為自己的孩子買個金鐲子圖個吉利。
而當看到最后一人的時候,秋野安挑了挑眉毛。
實在是男人看著太過負面消沉了。
他那一米八的大高個死死捏著衣角,面對一米六的銷售戰戰巍巍。
枯黃的皮膚干澀褶皺,雙目晦澀昏沉,整個人一直在晃動,讓人擔心他隨時倒在地上。
連招待他的銷售都總是瞅著他,擔心著他摔倒。
在男人的身上好像有些異度的氣息,但秋野安一時也拿捏不住主意,他敲了敲桌案,幾根絲線悄無聲息地從天花板墜下,貼附到了男人的身上。
將精神寄托在絲線上的秋野安并沒有發現異度污染的痕跡,但是剛剛莫名涌上心頭的悸動做不得假。
就在猶豫著要不要更深入的檢查男人的時候,秋野安的沉思與糾結被人打斷。
接待他的迎賓小姐帶著一名面色抖擻的老婦人來到了他身邊。
老婦人脖子上圍著蓬松柔順的雪白狐毛圍脖,左手持著直杖矗在身側,頭發一絲不茍的打理整齊,看著只有五十多歲的模樣。
但是秋野安知道,她很老了,即使她依舊充滿著活力,她身上飽經歲月所蘊養出的那股氣味是不會錯的。
那不偏不倚、中正親和、寡淡如水的清香。
老人的眼神是徹亮的,或許是經歷了太多的緣故,她并不在意去遮掩自己的情緒。
她明朗的雙眼里清晰可見著歡欣、迫切與哀慟。
她深吸了一口氣,用顫抖地聲音問起秋野安:
“勞倫斯,他還好嘛?”
望見老婦人眼中望眼欲穿的等待的秋野安,抑制不住地在心中暗暗揣測著自家部長同這位風姿猶存的婦人的故事。
當然在表面上看不出他在想著不太禮貌的事情。
“我并不太清楚勞倫斯先生近況如何,事實上,我是近期才到先生手下做事。”
勞倫斯先生向自己委托的時候沒有說過這件事情啊,想了想那端坐在古樹下的渺茫悠古的背影,秋野安斟酌著詞匯說道:
“晚輩最后一次見到先生的時候,先生還很精神,還在照料著古樹。”
這么說應該不會有錯吧,秋野安心想,卻看到了老婦人的笑。
聽見秋野安的話,她好像想起了很開心的事情。
“哈哈,勞倫斯這個老混蛋,一定沒有和你提到過我。”
秋野安一尬,心道這我該怎么接話,只好裝傻充愣,眨巴著眼睛看著老婦人,好像在問她“您老在說什么,我聽不懂”。
看到秋野安的表情,老婦人顯然更高興了,沖散了不少她眼里的憂傷。
“小伙子不要緊張,勞倫斯一貫喜歡這么捉弄人。”
“以前我們都被他捉弄過呢。”
老婦人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被勞倫斯捉弄的時光像是人生路上的鉆石,在無論多黑暗的路途上都綻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老人自然的握住秋野安的手,就像是多年的老友那樣坐在一邊,拉著袖子說著家常,說著他們以前的故事。
“我們一群人住在一起相依為命,有一天他突然說。”
“大家,我要離開了,我要找到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圣誕樹。”
“他在平安夜的夜里消失了,我們都很牽掛他。”
“那天晚上他哭著偷走了門上的圣誕襪子,我們都看在眼里,他不會知道,鬼不能被他帶走。”
“不過也好,我們本來就都撐不下去了,如果是勞倫斯活下來,我們都愿意。”
“但是他真的帶著圣誕樹回來了。”
“他以為鬼被他帶離了家,上天讓他僥幸活了下來,他翻山越嶺地回家。”
“在大雪天啊,他就那樣赤著腳,扛著他在半路上挖下的最好看的小樹苗當做圣誕樹帶給我們。”
“上天吶——如果真的有上天,勞倫斯這樣善良的孩子應該幸福。”
“而不是指引著他回來,回到我們的家,回到我們的地獄。”
老婦人淚流滿面,被她握住手的秋野安渾身毛骨悚然,如若不是沒有感受到攻擊的傾向,他已經喚來絲線粉碎這片空間了。
在他的靈覺感知里,老婦人的皮囊扭曲了。
上半身仍然是在流著淚的她,但是下半身卻被塞進了一只圣誕襪里,不止塞著她一個人的圣誕襪。
比石野扭曲、可怕、惡毒二十倍、三十倍的異度波動。
明黃的燈光被剝離,秋野安明白他已經位于異度夾縫的某一刻度之中。
在外面的人看來,老婦人仍然拉著秋野安,了解等多關于她老友的故事。
而在秋野安的視角里他直面著被唾棄之物的殘忍惡念。
“不要害怕。”
不再是老婦人那知性溫吞的聲音,而是許多個人的重章疊唱。
“不要害怕。”
怪異無法收斂惡意,奇怪的是秋野安確實從它的話語中感到了安心。
于是他沒有輕舉妄動,一邊警戒著,一邊松開了手放任猛烈發光的綠葉浮向不大的圣誕襪,和從中長出的人群。
異度夾縫中吹起了風。
秋野安又一次沒有看到代替樹葉的人影是什么時候出現的,等到他意識到不同的時候,他就在那。
秋野安知道,這是勞倫斯先生。
一個,又給自己開了個小玩笑的老混蛋。
人影轉過臉來,對秋野安歉意的笑了笑。
風帶來了他的聲音。
“哈哈哈,小友可不要和我這個老頭子一般見識。”
“你的介紹信可是早已經在總部了哦。”
“等到圣誕節那天,我們會再見面。”
“那時我會告訴你一個答案。”
“離開吧,小友。”
在老婦人所化的怪異身邊的勞倫斯先生語氣輕快。
哪怕是縹緲高遠的風聲里都能聽見他開心的笑。
他就像是個老小孩,得到了他最想要的禮物。
一直很穩定的老婦人化身的怪異在見到勞倫斯先生以后就莫名的狂躁了起來,但在勞倫斯的控制下,二者如同嬉戲打鬧的孩童一般玩在了一塊。
異度夾縫間又吹起了風,吹遠了畫面,吹回了秋野安。
老婦人把迎賓小姐手中捧著的盒子放到了回過神來的秋野安的手中。
秋野安知道,此時的老婦人只是一段外在的程序,真正的他們,正在此處不知道多深的夾縫中進行著足以摧毀城市的打鬧。
他接過盒子,盒子的蓋子是透明的,他看見了里面是一枚戒指,戒指上鑲著一顆指甲蓋大小的璀璨的鉆石。
“拿回去吧,如果勞倫斯需要,他會來找你的。”
“如果他沒找你,它就是你的了。”
“不管怎么樣,勞倫斯總算會有安排的。”
在迎賓小姐眼中因為談及老友淚流滿面的老婦人收拾好了情緒,對秋野安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
“我累了,小桃子,扶我回去休息吧。”
“是,美由子經理。”桃子有些幽怨地瞥了一眼秋野安,悄悄盤算著他虧欠自己多少感情的損失。
她幽怨的目光讓秋野安有些不好意思。
他把盒子塞進口袋里,站起來輕呼道:
“美由子前輩再見,桃子小姐再見。”
已經攙扶著美由子離開的桃子沒有再回頭,她只是自作大度的背著他揮了揮手。
秋野安搖了搖頭,在心中稍作復盤。
雖然他料想到這個私人委托并不簡單,但沒想到會復雜到這樣一種地步。
勞倫斯部長的友人以及過往。
潛伏在人類社會中的高危怪異。
不知道多久以后會發生的大事件。
還有這家怎么看都有問題的珠寶店,和口袋里這顆價值連城的鉆石。
“永生珠寶店,你們有些什么問題呢?”
他緊蹙著眉頭,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閃過永生珠寶的名字。
“叮鈴鈴——”
門后的風鈴又被搖響,打斷了秋野安的沉思。
那名可疑的男子提著他剛買下的鉆戒,疲憊的臉上洋溢著抑制不住的幸福,著急地離開了珠寶店。
懷疑男子接觸過異度污染的秋野安暫時放下了思緒,他掏出手機與耳機,一邊請求委員會搜集檢索男人的信息,一邊整理好衣服,快步跟了出去。
“叮鈴鈴——”
只有從屋子里出來的人,才會發現身后的小小空間是多么的溫馨暖和。
秋野安呼出一口霧氣。
今天是12.23號,快要臨近圣誕節。
街上有些店早已在門口立起了圣誕樹。
高的、矮的圣誕樹都有,被修飾的整整齊齊,點綴著在冬日冷陽里發出閃閃幽光的掛飾。
有些圣誕樹上還會掛著一只大紅圣誕襪,里面塞滿了各種零食,這是當地的習俗。
在圣誕節那天,圣誕樹上的襪子里會出現期望的禮物。
這習俗來自于一則童話。
據說小孩在平安夜那晚把頭伸進襪子里,神奇的圣誕老人會在圣誕節這天,帶小孩乘著雪車,去往一個只能停留一天的雪中仙境。
只可惜童話都是由大人編纂的,骯臟的大人編織出的再美好的童真,也都只是掩蓋在了骯臟之上。
這是一則由人販子編纂的童話……
秋野安并不是本地人,并不知道這個童話,但他的老家也有在圣誕襪里裝零食的習慣。
他取了一顆喜歡吃的薄荷糖扔進嘴里后,才忽然記起自己在今年夏天度過了十八歲的生日,于是他安慰著自己。
“沒事,我可以永遠未滿十八……”
他將糖紙塞進口袋。
呼了口氣,跟上了走遠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