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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編 文學散論

略論中國古代詩歌的民族性特征

中國是詩的國度。在中國古代各種文學樣式中,詩歌產生最早,發展也最為充分。從《詩經》迄今三千余年來,出現了眾多優秀的詩人,創作了難以數計的優秀詩篇,積累了極為豐富的藝術經驗,形成了具有民族特色的詩歌理論和詩歌傳統;它像一枝馨香獨具的奇葩,盛開于世界文苑之中。因此,研究中國古代詩歌,總結其藝術經驗,不僅為我國新詩的發展提供藝術借鑒,也將為豐富世界藝術寶庫作出積極貢獻。

中國詩歌的產生,可以追溯到原始時代。“歌詠所興,宜自生民始也。”[1]然而原始歌謠只是原始先民審美意識的萌芽,并非自覺的藝術活動。《詩經》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是中國詩史的發端,也是中國詩歌藝術的光輝起點。繼《詩經》之后,“楚辭”興起。“楚辭”是一種具有濃厚地方色彩的新詩體。在體制和風格上都表現出許多新特點。《詩經》產生于北方,以民歌為主,質樸淳厚;“楚辭”產生于南方,為文人在民歌基礎上的發展與創新。在體制上,《詩經》以四言為主,重章疊句,反復詠唱為其特點;“楚辭”則以雜言為主,句式錯落,篇制鴻大。自古以來,“詩”、“騷”并稱。《詩經》中的“國風”和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哺育了歷代詩人,成為中國詩歌藝術的兩大源頭,共同影響著中國詩歌藝術的發展。

漢魏六朝是中國詩歌的過渡和嬗變時期。在這一時期,一方面民歌向文人詩過渡,一方面詩由古體向近體嬗變。漢樂府民歌的“感于哀樂,緣事而發”,是對《詩經·國風》現實主義精神的繼承和發展;強烈的現實感、深廣的社會內容以及藝術上敘事性的增強是其突出特點。文人擬樂府為五言詩,漸使民歌文人化;漢末《古詩十九首》的出現,標志著文人五言詩體的成熟。這一時期,文人詩多為個人哀樂的吟詠,文辭華美,重視詩歌藝術美的追求,從此俗、雅分野,文人詩的審美情趣逐漸雅化。從漢末到晉初,詩歌文人化過程大致完成。從曹丕“詩賦欲麗”[2]到陸機的“詩緣情而綺靡”[3],對詩歌的文體特點和美學特征的認識亦逐步加深。

從建安到太康,文人五言詩藝術日臻圓熟,至東晉陶淵明則達到五言古體詩歌的藝術高峰。七言詩大約產生于漢末,而廣泛流行則在晉宋之際。

古體詩注重詩與樂的自然吻合,在晉宋之前還帶有原始古樸的性質,而有意識的制訂某些規則,限定詩的某種格式,則始自“永明體”。周颙善識聲韻,沈約等提倡聲病之說,從而使詩歌由古體向近體轉變,至唐初沈佺期、宋之問,近體詩形成;至盛唐,中國詩歌進入鼎盛時期,古體詩和近體詩都取得輝煌成就,出現了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世界聞名的偉大詩人。迨至中唐而后,韓愈“以文為詩”和晚唐詩人之以議論入詩,開宋詩先河;自盛唐而后漸為人們所重視的曲子詞則標志著詩體的轉型。

宋以詞稱,所謂“唐詩”、“宋詞”,并為中國詩史上的兩座峰巒。詞是一種音樂化了的文學樣式,萌芽于唐,盛行于宋。五代時產生中國第一部文人詞總集《花間集》,至宋則空前繁榮,新創詞調大量涌現,眾多流派斗妍爭輝,出現了柳永、蘇軾、李清照、辛棄疾等眾多風格獨具的詞人。“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4]南宋后期,詞逐漸失去和樂的能力而趨于衰微。這時北方少數民族的樂曲傳入中原,與北方民間的“俚曲”相結合,形成一種新的詩歌形式——散曲。散曲語言通俗,形式活潑,在元代得到迅速發展,成為元代具有代表性的詩體。

“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5]就詩、詞、曲取得的最高成就而言,確為不移之至論。然唐之后,宋、元、明、清各代的詩歌都取得了不同的成就;詞至清初,又呈復興態勢;明、清散曲亦具特色。在某一方面,如紀游山水詩,在清代正宗詩歌衰微之際,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就。

中國詩歌在幾千年的發展過程中,形成了自具民族特色的文體特征和藝術傳統,其中最為突出的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擅長抒情。古代希臘和印度史詩都較為發達,而中國卻沒有長篇史詩流傳下來,只有《詩經》中的《生民》等少數民族史詩性的作品,篇幅亦較短小。在周邊少數民族中流傳著篇幅較長的史詩,如蒙古族的《嘎達梅林》、苗族的《張秀眉頌》,其產生年代亦較晚。這并不是中國詩歌的“不足”或“缺點”。中國史官文化成熟較早,史傳文學發達,這在世界上也是獨一無二的。因此,以漢語言為主體的中國文學中,詩歌從一開始便強調它的抒情性特征。中國最早的關于詩歌本質特征的論述,見于《尚書·舜典》,即所謂“詩言志”。“言志”,就是“言情”。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中,抒情性作品占了絕大部分,敘事性作品如《豳風·七月》、《大雅·生民》等,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毛詩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認為詩歌是抒發自己真實情感的一種表現形式。正由于如此,與西方敘事性詩歌相對發達不同,中國形成了詩歌的抒情傳統。

中國詩歌也可以按通常以表達方式分類的標準,分為以抒情為主和以敘事為主的兩類作品。但其抒情敘事的特點,與西方詩歌很不同。這主要表現在,即使是敘事性作品,也帶有強烈的抒情色彩。如《詩經》中典型的敘事詩《豳風·七月》、《大雅·生民》等,或哀嘆自己的境遇,或贊美自己的祖先,其語調也是抒情的。至于《衛風·氓》一類作品,則為抒情之中有敘事,仍應歸于抒情詩一類。以敘事性著稱的漢樂府民歌,除少數作品如《孔雀東南飛》之外,也絕少有完整的故事情節或人物形象的塑造,而卻多抒情氣氛和抒情性穿插。因此,這類作品只能叫作敘事抒情詩或抒情性敘事詩。可以說抒情詩是中國古代詩歌的主體,中國詩歌的抒情藝術是具有鮮明民族特色的詩歌藝術。

第二,語言富有音樂美。詩、樂同源,中外所同,有關論著都曾詳為論列,無須贅言。而當詩、樂分化,成為各自獨立的藝術部門之后,在中國,詩歌與音樂仍保持著十分密切的關系。一方面,詩歌仍然合樂,可配曲演唱,二者是聲(詩)與樂(曲)的關系;一方面,由于漢語言的表意特點,且大多為單音詞,一字一音,又有四聲相區別,而使中國詩歌語言的組合、音節的變化形成一套獨特的規律,從而造成中國詩歌語言富有音樂性的藝術特征。

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全部可以合樂歌唱,《墨子·公孟篇》所謂“弦詩三百,歌詩三百”。風、雅、頌亦是音樂分類。孔子整理《詩經》,主要是“正樂”,所謂“自衛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6]。漢魏六朝樂府詩是配樂演唱的歌詩。劉勰說:“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詩為樂心,聲為樂體。”“凡樂辭曰詩,詩聲曰歌。”[7]《詩經》、漢樂府,與民歌都關系密切,其音韻相協,尚屬天籟,出之自然,帶有原始古樸的性質。而隨著音韻學的發展,至南朝齊周颙發現漢語四聲,沈約等人倡導永明聲律,詩人們便開始自覺地將聲律運用于詩歌創作,逐漸形成了中國格律詩即近體詩。從此,中國詩歌從篇章、用韻、聲律、對仗等方面逐漸定型、格律化。這種格律詩雖然并不專供演唱用,與音樂已無直接關系,但是它靠音節的組合、富有樂感的節奏、高下抑揚的聲調組成極富音樂性的詩章。興于唐盛于宋的詞與元曲“倚聲填詞”,是詩與樂更高層次的結合,都是音樂化了的詩體,也都是可以演唱的。

中國古代詩歌語言的音樂美,主要表現在富有樂感的節奏、和諧的聲調,以及聲情并茂的藝術效果。漢字一字一音,單音獨義,為音節文字。與音素文字不同,一個漢字就是一個音節。四言詩四個音節,五言詩五個音節,七言詩則七個音節。而一句詩之中,音節與音節的組合,依據意義的關聯,形成不同的節奏。如李白五言絕句《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七言絕句《望廬山瀑布》:“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依照漢語的習慣,讀來大都為“雙音頓”;音節組合大致為五言詩句二二一或二一二為頓,七言二二一二或二二二一為頓。詩句這種有規律的停頓,加上句尾韻腳有規律的重復,便形成詩歌富有樂感的節奏。

中國古代詩歌聲調的和諧,主要靠詩句平仄組織來實現。中國詩人很早就注意到詩歌的聲律問題,并根據漢字所具有的聲調特點,組織詩句。陸機《文賦》提出“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尚不具體,而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論》中則闡明了在詩中運用漢語四聲的具體要求:“夫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所謂宮羽、低昂、浮聲、輕重,即指平仄而言。它要求詩歌一句之內和兩句之間的聲調要平仄協調,要有符合規律的組合。這就是所謂“永明聲律”。永明聲律避忌較多,還不自然,而至唐代,便形成平仄格律嚴格的近體詩。近體詩要求一句之中平平仄仄相間,兩句之間上下聯平仄相對。如唐張繼《楓橋夜泊》(仄起式):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風漁火對愁眠。

仄仄平平平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平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七言絕句使用平仄字的一般要求是“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即句中的第一字、第三字、第五字,平仄聲可以通融互換,而第二、四、六字則必須嚴格按照格律要求,應平則平,該仄則仄。所以如此,是因為按照漢語特點,詩句大都是由“雙音頓”構成,二、四、六字處平仄分明,讀起來才能抑揚頓挫,聲調和諧。

第三,以含蓄深婉為美。中國詩歌以抒情見長,而抒情詩一般篇制短小,所以特別注重詩意的含蓄和風格的深婉,追求一種“言外之意”和“韻外之致”。為此,在古代詩論中便提出意象、意境、韻味等美學范疇。試以杜牧《泊秦淮》為例:“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詩由煙、水、月、沙、秦淮、酒家、商女這些意象組合而成。詩人夜泊秦淮,正值深秋,清冷的河面彌漫著如煙的水霧,兩岸沙灘也籠罩在迷茫的月色之中,朦朧、凄迷,令人如同置身于迷離惝恍、如夢如幻的境界之中。只有“酒家”二字,令人依稀感到歌舞喧鬧,聯想到往昔歌妓舞女追歡逐笑和公子王孫醉生夢死的情景,從而把時間拉向往昔的回憶之中。“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二句,詩人利用“商女”這個意象,和《后庭花》所特有的文化內涵,使秦淮月色泯滅時空界限,把六朝興亡與眼前現實緊緊糅合在一起:在大唐帝國江河日下、國事日非的情況下,商女無知,不了解《后庭花》一曲的含義固然可悲,而那些帝王顯貴們忘記了陳亡的教訓,不懂得荒淫亡國的道理,沉溺于聲色享樂之中,豈不更令人痛心!于當今之世,又有誰真正關心大唐帝國的命運?又有誰能挽狂瀾于既倒?俯仰蒼茫,如同凄迷的月夜,只給人以無限的空虛、悵惘和悲哀!秦淮河上籠罩寒水、沙灘的朦朧月色,豈止籠罩了秦淮河,又豈止籠罩了金陵古城,它籠罩了當時的整個大唐帝國,也籠罩在詩人的心頭!由此可見,通過意象的組合,使情與景、物與我交融在一起,構筑了一個泯滅時空、物我渾一的藝術境界,令人獲得極為豐富的藝術享受,尋味不已。清代文學理論家葉燮說:“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離形象,絕議論而窮思維,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為至也。”[8]非常中肯地概括了中國詩歌藝術的這一特點。

中國詩歌以含蓄深婉為美,表現出與西方不同的藝術追求和審美情趣。中國《古詩·迢迢牽牛星》與德國著名詩人海涅的《星星們動也不動),兩詩所表達的是同一個主題,而表現方式卻頗為不同。《迢迢牽牛星》: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星星們動也不動》:

星星們動也不動,高高地懸在天空。千萬年彼此相望,懷著愛情的苦痛。它們說著一種語言,這樣豐富,這樣美麗,卻沒有一個語言學家能了解這種語言。但是我學會了它,我永久不會遺忘;供我使用的語法,是我愛人的面龐。

兩詩都借助天上的星象,寫人世間男女相思的痛苦,后者明寫明說,讀者對詩人的意圖一目了然。而前者卻不然。未有一字寫愛戀,卻句句寫愛戀;未有一字寫相思的痛苦,卻處處令人感到這種痛苦。它利用牛女形象啟發讀者的想象,給讀者留有聯想的空間。并且讀者自然會問:為什么會造成這種情況?那自然使人聯想到青年男女婚戀不得自由的時代,也會獲得更為深刻的教益。

第四,注重社會人生。中國詩歌以抒情詩為主體。而對所抒之“情”,非常注意其情感的美質即審美情趣的品位。中國第一部詩集《詩經》內容是豐富多彩的,舉凡社會政治情勢、國家民族大事,或家庭生活、男婚女嫁,幾乎無不入于詩。“風詩專發乎性情,而雅頌兼主乎義理”[9],專發乎性情者,“情動于中而形于言”[10];兼主乎義理者,“思得性情之正”[11],總之,都要求詩歌所抒發的情感受到政治功利與道德倫理的規范。而就詩歌發展的主流而言,“專主乎性情”的風詩對后世影響最大,因而抒發個人(包括對時代環境、自然環境)體驗為主的抒情詩,便成為中國詩歌的主要形式。而自孔子始,儒家論詩十分重視詩歌的社會功能,強調詩人主觀感情的社會政治色彩,因此使中國詩歌與社會政治關系特別密切。又由于詩人個人體驗與其生活的具體時代、環境有著直接聯系,加上自《詩經》以來的詩人對時代、國家前途命運的關心,使他們的感情傾向和審美追求往往能反映那個歷史時代的不同側面,而組成極富時代色彩的樂章,因此,這些抒情詩的本質仍然是寫實的。如中國文人詩第一次創作高峰時期的建安詩歌,或反映動亂現實、關心民生疾苦如曹操《蒿里行》、王粲《七哀詩》,或自抒情志、表現功業抱負如曹操《短歌行》、曹植《白馬篇》,都蘊含著文人的憂患意識和強烈的使命感,慷慨悲涼,形成了震爍千古的“建安風骨”,成為中國詩史上寫實作品的一面旗幟。再如以李白、杜甫為歌手的盛唐之音,是盛唐時代精神的生動反映。杜甫詩歌被稱為“詩史”,是時代的一面鏡子。杜牧帶有苦澀意味的詠史詩篇,李商隱“留得枯荷聽雨聲”的哀調,都反映著大唐帝國的衰微。如果把唐詩中反映社會現實的詩篇按時代串聯起來,便是一部用詩歌寫成的唐代興衰史。

詩歌不只關乎政治歷史,平日友朋聚散、婚喪嫁娶,或兒女新生、老人作壽,或登山臨水、賞玩風景,亦無不可入于詩。在中國,寫作詩歌在社會上頗帶普遍性,吟詩誦詩是社會生活的一部分,它幾乎涉及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生活氣息濃厚。總之,就中國古代詩歌的主流而言,從《詩經》到漢樂府民歌,從屈原創制的“楚辭”到近代杰出的愛國詩人黃遵憲的“新派詩”,都抒寫著社會,訴說著人生,都如泣如訴地抒寫著中華民族心靈深處的感受,反映著各個時代人們的思想感情和精神風貌。正如聞一多先生所說:“詩似乎也沒有在第二個國度里,像它在這里發揮過那樣大的社會功能。在我們這里,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它是全面的生活。維系封建精神的是禮樂,闡發禮樂意義的是詩,所以詩支持了那個封建時代的文化。”[12]

第五,要求詩品與人品的統一。中國詩歌以抒情詩為主體,古代詩論強調詩人所抒之情應該是從心底流出的真實感情:“詩是心聲,不可違心而出,亦不能違心而出。”[13]因“不違心”,乃是詩人情性的真實寫照,它應該符合社會道義的要求,受一定道德規范的制約:“蓋詩以道情性,感發所至,心若不正,豈可含毫覓句?”[14]既然如此,就要求詩人具有高尚的品格,無高尚偉大之人格,即無高尚偉大之文章。因此,論詩首先論人;人無可取,詩亦不足讀。只有在南朝梁蕭綱提出“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15],把為文與為人判為兩途,強調詩文審美的獨立性,但在古代一直為傳統詩學觀念所摒棄,并未成為指導詩歌創作的原則。相反,人們所贊賞稱頌的,仍然是那些抒發真情實感、表露情性之作。陶淵明在唐宋以后之所以被懸為藝術鵠的,獲得崇高評價,是因為“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16],避世高蹈,人格高尚,并因其文章“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17],“情真景真,事真意真”[18]。亦因為如此,中國歷代詩人,從屈原到龔自珍、黃遵憲,無不具有高尚的人格,其人其詩無一不足以垂范后世。

要求詩品與人品的統一,是與古代詩學觀念相一致的。中國古代注重詩歌的社會功用,要求詩歌關注社會人生,因此對詩歌與現實的關系較為重視。強調詩人品格美與強調詩歌內容的真善美是相一致的。因此,在詩歌創作實踐中強調詩人人格美、詩歌內容真善美與詩歌形式的藝術美的統一,便成為中國古代評論詩歌的一個傳統。從總的方面來說,這個傳統對詩歌創作有積極影響,是應該肯定的。

詩歌是中國古典文學的主體,在文學研究中,詩歌研究最為活躍。先秦至魏晉,關于詩歌的論述,散見于文、史、哲各種著述之中,而在南朝梁鐘嶸的《詩品》問世之后,《廿四詩品》、《滄浪詩話》、《四溟詩話》、《姜齋詩話》、《漁洋詩話》等詩歌評論專著不斷涌現,清人何文煥輯有《歷代詩話》、近人丁福保輯有《歷代詩話續編》。清人葉燮的《原詩》、近人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較為系統的詩歌理論專著。

在20世紀初,西方文學理論和美學思想漸次傳入中國,推動了中國詩歌的研究。詩歌美學、詩歌通史、詩歌概論一類著作開始出現。新中國成立后,隨著文學研究的深入,詩歌領域較為集中地討論了中國詩歌的發展過程、優良傳統、藝術成就,以及山水詩、田園詩、邊塞詩等諸多風格流派,屈原、“三曹”和建安詩人、陶淵明、謝靈運、鮑照、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陸游、辛棄疾、龔自珍等各個時代的代表詩人,同時,對中國詩歌形式的民族性特征,以及中國古典詩歌理論體系等,研究領域也不斷拓寬和加深。

中國古典詩歌研究,在七十年代以后,出現了全新的局面。近二十年來,人們在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導下,以新的觀念和方法,對中國古典詩歌進行了重新審視,重新評價,有不少創獲,取得了可喜的成就。首先,視野開闊,全面深入。詩歌發展的宏觀研究,與作家個體研究;各個時代的代表詩人的研究,與在詩歌發展過程中起過不同作用的二三流詩人的研究;中國詩歌民族特征的研究,與中西詩歌、詩論的比較研究,都有新的進展。其次,在對詩歌發展的宏觀考察中,不只注意時代因素,還注意研究詩歌與其他文體的關系,與其他藝術部門(如繪畫、建筑),乃至哲學、宗教及各種思想文化現象、社會思潮的關系,立體地展現詩歌發展的過程。第三,重視詩歌藝術研究,探討詩歌藝術發展的內部規律,重視探討中國詩歌藝術形式的演變及其民族性特征等。第四,由于文學觀念的變化和更新,對諸如齊梁詩、宮體詩、西昆體、江西詩派、明代前后七子、神韻詩派,對諸如齊梁詩人、李清照等詞人和錢謙益、吳梅村、王士禛等清代詩人,對其在詩歌發展過程中的地位和作用,進行了重新評價。

當然,從目前詩歌研究狀況看。還有不少問題有待深入。譬如對詩人個體研究較多,詩歌史宏觀考察較少。從20世紀20年代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之后,至今尚無一部新的、反映半個世紀以來詩歌研究成果的中國詩歌通史問世;再如,中國古典詩歌研究有自己的特點,并形成富有民族特色的理論體系,但關于中國古代詩論的研究,還較為分散,多為資料搜輯,較少系統地梳理;第三,研究和總結古代詩歌藝術經驗,是為繁榮今天詩歌創作提供借鑒,而目前研究一般還停留在理論層面,與新詩創作道路的探索聯系還不緊密。但是,關于這些問題的研究或者已經起步,或者已有相當的基礎,中國古典詩歌的研究,在國內正向縱深發展。

在國外,中國古典詩歌的讀者日益增多,有關中國古典詩歌的研究。也從歐亞擴大到美洲。這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翻譯和介紹中國詩人及作品。從公元8世紀,《詩經》、《文選》與陶淵明及隋唐詩人的作品傳入亞洲鄰近諸國,18世紀后,《詩經》及陶淵明、李白、杜甫等作品譯為多種文字,在歐洲傳布,近年翻譯擴大到漢樂府民歌與《玉臺新詠》等。二是出版研究專著。在亞洲周邊國家,特別是日本,從唐時游學僧人空海(弘法大師,法號遍照金剛)所著《文鏡秘府論》,至今人吉川幸次郎《杜詩又叢》,關于中國歷代著名詩人的研究論著不勝枚舉。三是20世紀初在美洲出現的學習中國詩歌熱潮。在20世紀一二十年代,美國刊物上大量出現中國詩歌的翻譯、模仿和評論。被稱為“美國現代詩歌之父”的龐德,通過介紹和翻譯中國古典詩歌在美國倡導新詩運動,成為意象派詩歌領袖。他不止一次地說:中國之于西方的新詩運動,“就像希臘之于文藝復興”[19]。對中國詩歌對西方詩歌發展的影響給予了高度評價。中國詩歌,作為古老文化的瑰寶,隨著在歐美諸國的廣泛傳播,其價值已逐漸為世界所認識,其影響亦日益擴大。

(原載《聊城師院學報》1996年第4期,《中國分體文學史·詩歌卷》,青島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1] [梁]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本書所引二十四史,均為中華書局標點本,不另注明。

[2] 《典論·論文》,載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上冊,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23頁。

[3] 《文賦》,載《陸機集》金濤聲點校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頁。

[4] [清]朱彝尊:《詞綜·發凡》,載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下冊,中華書局1963年版,102頁。

[5] 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序》,載《王國維遺書》,上海古籍書店1983年版。

[6] 《論語·子罕》。

[7] 《文心雕龍·樂府》,[清]黃叔琳注本,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43、44頁。下引《文心雕龍》版本同。

[8] 《原詩·內篇下》,載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下冊,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84頁。

[9] [明]許學夷:《詩源辯體》,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頁。

[10] 《詩大序》,載阮刻《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270頁。

[11] [明]許學夷:《詩源辯體》,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頁。

[12] 《文學的歷史動向》,載《聞一多全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13] [清]葉燮:《原詩·外篇上》,載《清詩話》下冊,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597頁。

[14] [清]薛雪:《一瓢詩話》,載《清詩話》下冊,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679頁。

[15] 《誡當陽公大心書》,載[清]丁福保《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梁文》卷11。

[16] [梁]蕭統:《陶淵明集序》,載《陶淵明集》逯欽立校注本,第10頁。

[17] [梁]蕭統:《陶淵明集序》,載《陶淵明集》逯欽立校注本,第10頁。

[18] [元]陳繹曾:《詩譜》,載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27頁。

[19] 轉引自趙毅衡:《關于中國古典詩歌對美國新詩運動影響的幾點芻議》,《文藝理論研究》198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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