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白詩選(中華古典文學選本叢書)
- 沈文凡 孫千淇選注
- 2971字
- 2023-05-31 09:09:31
李白詩歌與自由精神
葛景春
李白是中國古代詩人中最具有自由精神與獨立人格的一位狂放詩人。他的自由意識與獨立人格,是先秦士人自由精神的回歸,是對魏晉士人特立獨行人格的繼承與發揚。自由精神是李白精神的核心,李白精神就是自由精神,李白的形象,就是中國詩歌史上的“自由詩仙”形象。李白精神,遠遠超出了文學的領域,成為中國的一種文化現象。我們今天解讀李白,主要從李白自己的詩歌出發。做為一個詩人,他的自由精神也主要體現在他的詩歌中。具體來說,主要表現在他詩歌創作中的詩體形式的自由、詩法技巧的自由、藝術空間的自由和思想意識的自由四個層面上。
一、自由的詩體形式
李白有一個自由的靈魂,所以,他的詩歌大部分是形式自由的古體詩,其中包括四言體、五古、七古(含雜言體)、楚辭體(即騷體)等。他有五律88首、七律8首(其中一首有人認為是偽作)、五絕83首、七絕85首。他擅長以形式自由的古體詩來抒發不羈的思想感情,他的許多名篇都是五、七言古詩(其中有些是擬古的樂府詩)。他的近體詩,有的失粘,有的失對,有的無對仗,如五律《夜泊牛渚懷古》;有的不盡合律,如七律《登金陵鳳凰臺》《鸚鵡洲》等。聞一多說,李白的律詩也有著“古詩的靈魂”,這個評價是很到家的。他的絕句也有不少不合律的古絕,如《靜夜思》《山中與幽人對酌》等。難道說李白不會寫格律詩嗎?非也。他在醉中為唐明皇所作的十首(現存八首)《宮中行樂詞》,就是格律嚴謹、對仗精工的一組五律。可見他并不是不善于寫律詩,而是“薄其聲律”而已。趙翼評其詩曰:“青蓮集中古詩多,律詩少。五律尚有七十余首,七律只有十首而已。蓋才氣豪邁,全以神運,自不屑束縛于格律、對偶,與雕繪者爭長。然有對偶處,仍自工麗;且工麗中,別有一種英爽之氣,溢出行墨之外。”(《甌北詩話》卷一)這就是說,李白更愿以形式自由的古體詩來表達他奔放不羈的豪情,馳騁其無拘無束的自由想象。胡小石先生說:李白的主要成就是他完善并完成了漢魏以來的古體詩,對盛唐以前的古體詩是個完美的“結束”。這可視作對李白的定論。
二、自由的詩法技巧
李白的詩歌在詩法技巧與章法布局方面,是“跟著感覺走”,很少講章法與規矩,遵循的是一種情感的邏輯,或者說是自然的邏輯。他的詩任情而發,隨意流走,自然天成,很少有人工雕琢的痕跡。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總之,李白的詩法,隨一己之天性,任情發揮,全憑情感之自然,如天馬行空,無所羈勒;如天上行云,隨風變幻。全得于無法之法,真可謂自由之極。其實,無法之法也是從有法中來,正如莊子所說“既雕既琢,復歸于樸”(《莊子·山木》),只是“大巧無形”而已。其實李白在少年時,是對詩賦下過苦功夫的,他曾“三擬《詞選》,不如意,悉焚之,唯留《恨(賦)》《別賦》”(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十二)。他少年時的詩也多是律詩,他是從有法到無法,是由技進于道,由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的。明人方孝孺則認為,李白與莊子都是天才,而非學而致得:“莊周、李白,神于文者也,非工于文者所及也。文非至工則不可以為神,然神非工之所至也。當二子之為文也,不自知其出于心而應于手,況自知其神乎?二子且不自知,況可得而效之乎?”(《遜志齋集》卷十二)莊子與李白雖是天才,然而正如魯迅所說:“即使天才,在生下來的時候的第一聲啼哭,也和平常的兒童的一樣,決不會就是一首好詩。”(《墳·未有天才之前》)光有天分,沒有后天的努力學習,也成不了天才的。文學藝術上的天才,只有掌握并超越了常規,才能隨心所欲而不逾矩,達到自由的境地,即從有法到無法,才能達到“道法自然”的藝術的至境。
三、自由的藝術空間
李白詩歌的自由精神,表現在詩歌藝術空間的層面上,則是他的詩思任意地穿行于現實與非現實之間。做為一個理想主義的浪漫型詩人,他的詩歌不拘于現實的束縛,常在超越現實的想象空間中飛翔。他的藝術思維基本上是主觀幻想型的。這一點與現實主義的詩歌大師杜甫的客觀寫實型的思維方式大不相同。所謂幻想型思維,即這種思維方式并不嚴格遵守現實的邏輯,它是一種超現實的主觀玄想型的思維方式,我們今天一般稱作浪漫主義的思維方式。法國大詩人、作家雨果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浪漫主義,其真正的定義不過是文學上的自由主義而已。”(《歐那尼·序言》)這指出了浪漫主義的本質在于作家文學創作中藝術空間的自由擴展與創作思維的自由。基于這種思維方式,李白打通了主觀與客觀之間的阻隔、現實世界與幻想世界的界限,他的詩思可以在天上、人間、歷史與神話中任意漫游,極大地擴展了空間和自由度,像行空的天馬一樣,自由地馳騁于詩國的廣闊天地之中。
四、自由的思想意識
李白詩歌形式的自由、詩法技巧的自由與藝術空間的自由的種種體現,深入到精神哲理的層次,即來源于他思想意識的自由。
我們過去研究李白,總是把他當作一個純粹的詩人來看待,認為他的思想不過是儒、釋、道思想的大雜燴,這實在是小看了李白。其實李白在唐代的詩人中,是一個很有哲理思想的人,他的詩歌是很富有哲理精神的。把他當作唐代的思想家來看待,一點也不為過。他的思想不但繼承了儒家的理想主義、老莊的自由精神及釋家的禪理玄辯,而且其意識在唐代相當超前。李白獨立的人格精神、憂深的批判意識和對自由理想的追求,在古人中都是少有的,堪稱中國思想解放的先驅。
李白從來不為儒家傳統的思想所束縛。他對歷史的經驗有深刻了解,并不輕信儒家經史的所有記載。特別是有了三年宮廷生活的實地見聞后,他對上層社會的腐朽、統治集團內部的鉤心斗角、人性扭曲,看得很透,他在安史之亂前就看出了“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遠別離》)的大唐社稷的巨大隱患,認為正史上所說的堯、舜禪讓之事都是些騙人的鬼話,而所謂野史稗說的《竹書紀年》中的記載反而近于歷史的原貌。他能跳出傳統的認識與舊的思路,審視歷史與現實,他對現實的深刻批判來源于老莊以超越的眼光來審視宇宙和人生的批判哲學。
特別應提出的是李白的獨立人格精神。這是李白思想的亮點,應予大書特書。獨立人格精神是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在儒家群體人格占統治地位的封建社會里,這種精神難能可貴。雖然士人的獨立意識在先秦“處士橫議”的時代特別突出,但漢武帝“獨尊儒術”以后,士人的獨立人格意識已大為萎縮,東漢末年至魏晉南北朝又有所覺醒和體現,但像李白的個性之鮮明、行為之狂放、人格之傲岸,仍很少見。在杜甫《飲中八仙歌》中,李白之獨立個性也最為突出:“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李白的自由精神,從現實生活的根源上來說,來源于盛唐時代的自由風氣、李白的商人或平民家庭,及其與中亞文化有密切關系的家世。這些共同造就了他自由的個性,又遇上空前開放的時代,故李白的自由精神有著鮮明的個性特征與時代特征。而從思想淵源上來說,李白的自由精神主要來自莊子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逍遙游》)的逍遙思想與“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的天人合一思想。只是莊子的思想主要是“坐忘”式的冥想,而李白卻拿來在現實生活中實踐,故他在現實中不免遇到挫折,卻也成就了他的詩歌。他的理想在政治生活中是失敗了,但他的自由精神卻在詩歌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成了中華民族追求自由與理想的一盞明燈。
《中國中古文學研究—中國中古(漢—唐)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學苑出版社2005年版